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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學傳統向來重視歷代治亂興衰與政治得失的研究,政治史無疑是史學的主干。然而,自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來,由于深受當代西方史學思潮的影響,所謂“眼光向下”的社會史尤其是新文化史研究強勁崛起,政治史便有式微之勢。有學者深感政治史“作為方法論支配地位的急劇衰落”,甚至覺得政治史“最終淪落成為邊緣學問”,乃至有“消失”的危險,因而強烈呼吁要“重提”政治史研究,并想方設法要使政治史研究“真正得到復興”。[1]毋庸諱言,從太平天國到辛亥革命以事件史為中心的晚清政治史研究確實已經到了“學術高原”,[2]業已陷入難以突破的瓶頸。盡管如此,晚清政治史研究并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轉換視角,從事件史研究轉向典章制度、人事關系、權力結構與政局變遷等方面的研究,或許還會進入柳暗花明的新境界。近年來學界不時推出一些中青年學者有較大影響力的相關研究成果,體現了幾代學人耕耘于斯的汗水與智慧結晶。正因為研究起點較高,難度較大,突破不易,這些真正有推進的研究也就更加顯得有深度和厚度。劉青峰著《晚清督撫權力結構與地方治理——張之洞督粵再研究》便是一新例。

人海茫茫,若能遇見,有緣分,也有巧合。人事如此,學問也不例外。當年青峰從廣州北上來京求學時,我便問他博士學位論文可否做兩廣總督時期的張之洞研究,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提醒他,這個選題可能是費力不討好,因為張之洞研究是個非常老的題目,已有不少前輩學者孜孜矻矻地辛勤開墾過,發表了一些有分量的研究論著,甚至有幾座難以逾越的高峰,要出彩很不容易,但他不以為意。其實我知道,做這個題目,青峰是難得的合適人選。一方面,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藏20余萬頁張之洞檔案(現已移入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幾乎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史料富礦,不同的選題與研究視角都可以“激活”大量新的材料。回想我在與青峰現在差不多的年紀寫《張之洞與清末新政研究》時,就發現張之洞任兩廣總督時期也有豐富的檔案資料,將近20年間,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年輕學者和博士生“兜售”這個選題,但都沒人接招,很是遺憾。青峰是對材料非常敏銳的年輕人,有較強的史料辨析力和歷史感悟力,一點撥便能領會奧秘。從這方面看,可以說青峰與這批材料是有緣分的。另一方面,青峰的個人特質適合做這個題目。青峰是土生土長的廣東客家人,來京之前在廣東生活學習了26年,南粵文化是他血脈中的文化基因,想必他比張之洞更能理解廣東的人和事。尤其特別的一點是,青峰在中山大學寫的碩士學位論文就是關于晚清廣東安勇的研究,對于認識晚清廣東的政治與社會已經有了一定的學術積累。就這方面而言,可以說青峰遇到這個選題是巧合了。當然,我也曾提醒他,廣東人做廣東研究不要做成地方史,尤其來到北京之后就應該跳脫廣東,視野更不能局限于廣東一隅。對此,他表示贊同。就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之下,青峰花了6年的青春時光,交出了一份40萬字的答卷。這份答卷,是否令學界滿意,自然要留待學人品評。作為指導老師和第一位讀者,我謹在此提出幾點個人感受,供學界朋友參考。

一是突破“從清流向洋務轉變”的敘事模式,拓展張之洞早期人際關系網絡的研究。晚清重臣張之洞以“清流”起家,又獲得繼曾國藩、李鴻章等湘淮系洋務大佬之后所謂“洋務殿軍”的聲名。學界一般認為張之洞的人生經歷了從“清流派”到“洋務派”的轉變,這個轉變的節點就是光緒七年底(1882年初)外任山西巡撫。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平時在與青峰的聊天中,他已對所謂“轉變”說表示了異議,認為其實張之洞在“清流”時期就又以“洋務”鳴世,無所謂“轉變”。在這本新著中,他詳細闡述了光緒六年、七年間(1880~1881)在中俄伊犁交涉、中日琉球交涉等“洋務”活動中,張之洞與著名的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合作。在一般的認知中,清流派攻擊的對象主要是洋務派,以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作為洋務派領袖更是首當其沖。青峰勾稽史料,細致地重建了張之洞與李鴻章在同光之際交往合作的史實。其時,張之洞主要的交往圈是以李鴻藻為首的清流名士,如張佩綸、陳寶琛、寶廷、黃體芳、鄧承修、王懿榮、吳大澂等京師“南城士大夫”群體,他們互相援引,聲氣相求,成為一股影響朝政的清議勢力。正是通過與李鴻章比較親近的張佩綸,張之洞逐漸與李鴻章搭上了關系。作為清流健將的張之洞與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交往合作,表明所謂“清流”與“洋務”并非截然兩途,更不是現實中人事關系不可逾越的樊籬。這種認知,不僅說明張之洞無所謂“從清流向洋務轉變”,而且可以使其早期人際關系網絡的研究視野突破狹隘的“清流”圈子,拓展到包括李鴻章等洋務人士在內的更廣闊的范圍中。歷史的萬花筒便可能不是那么單色調,而會更加豐富多彩起來。

二是從張之洞人事關系的脈絡重建戰時籌餉購械與情報網絡運作,深化了中法戰爭的研究。中法戰爭是張之洞任職兩廣總督時期的重大事件,也是作為文臣的張之洞一生獲取“武功”聲名的標志性事件。張之洞死后獲謚“文襄”,當時頗令人費解。晚清名士王闿運曾調侃說:“劉健之來高談,大不以張文襄為然,而以我受三拳為‘武襄’。”[3]張之洞的門生羅獻修特以其在中法戰爭中的表現為之辯解,稱“獨數諒山一役,全仗紆籌決策”。[4]青峰這本新著用兩章的篇幅,詳細論述了張之洞督粵期間聯絡各方人員,并札派委員進行情報搜集、餉械籌運,最終取得鎮南關大捷,扭轉了整個中法戰爭的局勢。這便為羅獻修所謂張之洞在中法戰爭中的“紆籌決策”做了一個詳盡的注腳。中法戰爭是晚清“八大事件”研究中相對薄弱的環節,進一步深化研究當然有不同的路徑和視角。青峰這本新著利用大量未刊檔案史料,細致梳理中法戰爭期間張之洞聯絡、指示各方人員籌餉購械并獲取情報,以及積極援助福建、臺灣和越南抗法的舉措,不僅豐富了中法戰爭敘事中的諸多細節,而且通過剖析作為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在清廷宏觀決策中的具體作為,從總體上推進了中法戰爭研究。

三是提煉“有限的外重”概念,以張之洞督粵為個案展現了晚清督撫權力結構的復雜面向。關于晚清督撫權力問題的研究,以往學界主要是在中央與地方關系的框架之中討論。自羅爾綱先生提出咸同軍興以后清政府權力下移到地方督撫而形成“督撫專政”與“內輕外重”權力格局的經典論斷后,學界進行了數十年的不斷討論和修正,至今已基本上否定了“督撫專政”說,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同光時期(庚子事變以前)權力格局的“內輕外重”說——雖然學界對“內輕”與“外重”的程度多有異議。筆者雖從清末新政時期權力格局演變研究中得出“內外皆輕”的新說,但也不否認羅爾綱先生的“內輕外重”說仍有一定的適應度,有謂:“如果僅就庚子事變以前四十年立論,羅先生‘內輕外重’說大致可以適應。”[5]青峰在既往相關研究的基礎上,通過研究兩廣總督張之洞關于軍事、財政、外交、人事等多方面權力在省級層面具體運作的基本狀況之后,慎重地提煉出“有限的外重”概念,認為:“相較于中央之‘權輕’而言,同光督撫稱之‘權重’并無不可,但從省一級權力運作角度來看則不能謂‘重’。同光年間督撫的權力似乎更應該表達為‘有限的外重’,而非‘督撫專政’。即一方面,同光年間清廷通過規復舊制、創設機構、人事調整等方式,試圖限制督撫的權力,但督撫在軍事、財政、司法等事項上,仍有較大的博弈、對抗空間;另一方面,經過太平天國起義,省級限制因素進一步加強,并出現了新的限制因素,督撫權力也受到了進一步的制約。”這個“有限的外重”概念,是指督撫的權力雖然在咸同軍興之后表面上看起來增加了,相對于清廷的“權輕”而表現為“權重”,但限度是有限的,因為其在省級權力實際運作中受到多方面的限制。具體到兩廣總督張之洞,其權力運作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至少四方面的制約:在朝廷,是慈禧太后、樞臣和部院大臣;在省城,是同城的廣州將軍、廣東巡撫、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兼轄的廣西省級官員;在地方,是府、廳、州、縣官員與士紳大族;另外廣州作為開埠城市,在對外交涉中還要與外國人打交道。正如青峰所說:“太平天國起事后,權力并非簡單地從清廷‘下移’或‘外移’到督撫,督撫權力同樣受到進一步限制。各省情形不盡相同,同光年間兩廣總督主要受中央、地方官紳、省級大員、洋人的限制。”青峰提煉出來的這個“有限的外重”概念,對于理解同光時期(庚子事變以前)權力格局具有一定的解釋力,或可備一說。

四是提出“非湘非淮”省區研究的新思路。晚清咸同軍興后,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湘軍、淮軍等新式勇營取代傳統的經制兵八旗、綠營而強勢崛起。與此同時,湘系、淮系軍功集團隨著湘、淮軍到各地布防,逐漸占住一些省區督撫職位,形成省級權力分布的所謂“湘淮格局”。[6]青峰在研究廣東安勇時,就曾提出廣東形成了“非湘非淮”格局。他說:“盡管湘、淮系勢力不斷向廣東滲透,但廣東勇營長期以本土勇營為主,地方影響力亦大于湘、淮軍。廣東本土勇營的長期穩定存在,是廣東‘非湘非淮’格局形成的基礎。”[7]在這本新著中,青峰再次強調廣東“非湘非淮”的特性。但有點遺憾的是,他沒有進一步闡述張之洞總督兩廣時期廣東一類的“非湘非淮”省區究竟與所謂“湘淮格局”的省區有何不同,尤其是這種“非湘非淮”省區的省級權力運作在強勁的湘淮勢力博弈之間或之外又是以何種形態呈現。其實,這個“非湘非淮”格局概念的提出,或許是晚清地方督撫與省區研究的新路徑,值得學界關注。

以上僅是我個人對青峰新著的幾點粗淺感受,掛一漏萬,并不全面。我想,每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感受。最后還想說一點,作為學者,青峰生活在一個資訊非常發達、做學問非常便利的新時代,這無疑是非常幸運的。舉個例子來說,同樣是閱讀近代史所藏張之洞檔案,我在1998年開始閱讀時,只能到圖書館閱覽室一字一句抄寫,雖然能親手觸摸檔案原件,可能也算是獨特的享受,但青峰在20年后的2018年便不但可以看到影印出版的紙本《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張之洞檔》,而且可以看到坊間流傳的pdf電子版,足不出戶就可以輕松利用。這在我們當年是不可想象的。雖然不能說史料就是史學,但史料是歷史學的基礎。因為獲取資料的艱難,以前我們甚至認為歷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個體力活,跑資料就會跑斷腿,正如傅斯年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現在互聯網的發展日新月異,獲取資料的途徑更加便捷,手指輕輕地按動鼠標和鍵盤就能輕易地獲取散落于海內外各地的海量史料,這個時代正是青峰這樣的年輕人大有作為之時。我衷心地期待青峰能夠做出更多、更好的學術成果,以不辜負這個美好的新時代。

李細珠

2024年4月16日于北京


[1] 楊念群:《為什么要重提“政治史”研究?》,《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

[2] 章開沅:《50年來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3] 王闿運:《湘綺樓日記》第5卷,岳麓書社,1997,第2999頁。

[4] 羅獻修挽詞,《張文襄公榮哀錄》卷8,北京集成圖書公司刷印本,第14頁。

[5] 李細珠:《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格局再研究》增訂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第531頁。

[6] 邱濤:《咸同年間清廷與湘淮集團權力格局之變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7] 劉青峰:《地方勇營與晚清廣東“非湘非淮”格局的形成——以安勇為中心的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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