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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同光政情與張之洞的人際交往

辛酉政變后,出于政治立場和施政理念的不同,清初以降隱而不現的南士和北士間的裂隙逐漸加深,因地域而形成的南北派系浮現。同治四年、六年,內閣學士李鴻藻、禮部右侍郎沈桂芬先后進入軍機處學習行走。李鴻藻,字蘭蓀,號石孫、硯齋,直隸高陽人,同治帝師傅。沈桂芬,字經笙,本籍江蘇吳江。[4]二人的相繼入值開啟了所謂的“南北政爭”。[5]

李鴻藻與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有舊交,因地域和舊交的關系,張之洞自然在南北政爭中有所傾向。此外,李鴻藻、沈桂芬二人處理“洋務”觀念的差異,亦是張之洞等人對南、北派系離趨的重要因素。有謂“北士以儒學正宗自視,標榜氣節,南士重經世致用,強調務實,此右李、沈二人表現于參政風格上,差異殊顯”。[6]雖不免籠統其事,但在處理天津教案上,顯見二人的區別。同治九年五月,因其時天津屢有人口失蹤案,天津百姓懷疑法國育嬰堂以幼童煉藥,遂聚集于法國天主教堂前抗議。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Henri Victor Fontanie)持槍打傷到場的天津知府劉杰隨員,引發群眾憤慨。天津百姓砸毀育嬰堂,焚毀海望樓教堂,并劫掠法國領事館,毆斃包括豐大業在內的數十名洋人和中國教士。教案發生后,李鴻藻主強硬,沈桂芬等人則主轉圜。翁同龢在日記中言:“蘭孫以津事與寶(鋆)、沈(桂芬)兩公爭于上前,蘭孫謂賈瑚言是,宜有明詔督責;寶、沈皆不以為然。上是李某言,故仍有明發。寶又云津民無端殺法國人,直是借端搶掠。李又力爭。”[7]在日后的中俄伊犁交涉中,張之洞表達了對沈桂芬等南士對外軟弱的不滿,謂:

總之,吳江(按:沈桂芬)昏謬私曲,既無公事之法,又不實修戰備、調將帥,籌備將帥軍火、籌借餉,百方阻止,惟其心必欲使大局敗壞而后已,輔之以嘉定、常熟,禍不可言,事不可為矣。[8]

張之洞與李鴻藻具體相交于何時不能確定,但可以確定同治初年二人已有交往。張之洞在同治元年(1862)、二年皆進京參加會試,也許曾拜見李鴻藻,但目前所見張之洞與李鴻藻的最早直接私下交往在同治三年七月初五日,《李鴻藻年譜》言其是日“寅刻入直,工課順適。午后回寓少睡。張香濤來,黨吉新后至”。[9]此后在《李鴻藻年譜》中時常有張之洞前來拜望的記載。因交結李鴻藻,張之洞頻放考差、學差。同治六年四月,張之洞充保和殿考差;六月奉旨充浙江鄉試副考官;八月初一日,奉旨簡放湖北學政;同治十二年,張之洞奉旨充四川鄉試副考官,旋放四川學政。光緒元年(1875)十二月十二日,《李鴻藻年譜》中記載:

張之洞函公云:“新詩四首,正得讀否?上課詩卷,想無暇批閱矣!悶悶。前聞玉趾東游,由于后生撼樹,外省傳播,定當不虛。可否賜示崖略,至幸。敬上,名心叩。即丙。切。”[10]

書信中如所談之事不愿被他人知道,或有其他緣故,寫信人往往不落款,而寫作“名心”,意為收信人能知其為誰,心照不宣;“即丙”意為閱后即焚。信件所言之事暫不知為何,但從“名心”“丙”的字眼,可以看出應是私密之事。由此可見,最晚到光緒元年,張之洞與李鴻藻已有密商之事。光緒六年,李鴻藻倡建畿輔先哲祠,所祭祀者多為直隸先哲,“其一切歸畫,則公(按:張之洞)主之”。[11]興修畿輔先哲祠,不僅加強了北士的聯絡和地域認同,而且在籌建先哲祠的過程中,張之洞先后寫了至少17封信給李鴻藻,討論相關事宜,進一步拉近了二人的關系。[12]

盡管張之洞對南、北有所傾向,但并不意味著南士和北士間截然對立分離。經歷咸豐動亂,同光之際京城文人交游詩酬、金石考訂之風流行。同治九年十月,張之洞湖北學政任滿,入都復命,居于南橫街,與潘祖蔭、王懿榮、吳大澂、陳寶琛諸人開始訂交。其中江浙士人領袖潘祖蔭與張之洞所居密邇,故常與張之洞通信論金石。通過這層關系,張之洞參與以潘祖蔭為首的龍樹寺雅集,并于同治十年共同宴請湖南名儒王闿運。[13]

然而,出生、成長于邊鄙之地貴州的張之洞,對金石、風雅之事并不如江浙南士擅長。《凌霄一士隨筆》引鄂人卓從乾《杏軒偶錄》所記張之洞嗜古器物而購買贗甕受騙事,言“此或事屬有因,不盡虛誣耶”。[14]由此可側面證明張之洞的金石功底。或因如此,張之洞其后逐漸關注時務。光緒三年(1877),張之洞四川學政期滿回京。時惠陵竣工,照禮制穆宗(同治)帝、后神主應升祔太廟,然而此時太廟中殿九室已滿,穆宗帝、后神主無處安放,惇親王奕誴奏請飭廷臣會議。三月十四日,兩宮頒布懿旨,命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同奕誴妥議具奏,引起王公、宗室、廷臣的激烈爭論。[15]在穆宗升祔的討論中,張之洞雖無上奏的權力,卻頗為留心,不僅與潘祖蔭書信往返討論,而且為潘祖蔭代擬奏疏。張之洞所擬奏疏主張增建別殿以放神主,和其與潘祖蔭書信中所表達的意見一致。[16]陳寶琛云張之洞“自是究心時政,不復措意于考訂之學”。[17]張之洞的弟子樊增祥亦有同感,其致信譚獻亦談及張之洞“近(按:光緒四年)頗講理學,學術又一變”。[18]更重要的是,張之洞此時與張佩綸相知相交。張佩綸,字幼樵,一字繩庵,號簣齋。直隸豐潤人,同治十年(1871)進士,父輩與李鴻章有故交情誼。據云張之洞閱張佩綸關于穆宗升祔的奏疏后贊嘆不已,遂與張佩綸訂交。[19]張之洞、張佩綸二人不僅為直隸同鄉,且都頗著意于時務,在二人的往來通信中,除了談論聚會外,談論政事者頗多。

同光之際,清廷屢次下詔廣開言路,清議頗張。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光緒帝御極,詔曰:“朕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古來郅治之隆,胥由詢事考言,嘉乃丕績。我朝列圣御宇以來,俱頒詔旨,褒答直臣,廣開言路,諫議時聞,寰宇欣欣向治。方今皇帝紹承大統,尚在沖齡,時事艱難,不得已而有垂簾之舉。萬機總理,宵旰不遑。因思人之聰明智慮,有所未周,必兼聽并觀,以通上下之情,措施方期悉當。矧當生民多蹙,各省水旱頻仍,允宜博采讜言,用資治理。爾內外大小臣工,均當竭誠抒悃,共濟時艱。用特諭知中外臣工、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責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當據實直陳。務期各抒所見,于時事有裨,而又實能見諸施行者,詳細敷陳,不得徒托空言。”[20]光緒三年(1877),因丁戊奇荒,張佩綸奏請廣開言路,以拯時艱,上諭曰:“本年災沴疊見,水旱蝗蝻之災遍于數省,業經截漕發帑,蠲賑兼施。惟念吏治有無因循、民生有無怨恫、用人行政有無闕失,允宜上下交修,以圖至計。爾大小臣工,務當各攄己見,切實指陳,總期廣獻謨謀,力祛積習,用副朝廷遇災修省、從諫弗咈至意。”[21]廣開言路本是清代新主登基及遇有災變時的尋常之舉,然此時李鴻藻領袖“清流”,開一時風氣。光緒四年,張之洞為詹事府左庶子黃體芳擬具《災深患迫宜籌拯民應天之方折》,臚陳三條建議,即救急之道、治本之道、預防之道。[22]其中治本之道有“斥奸邪”一條,痛詆南派官員、時任戶部尚書和總理衙門大臣的董恂:

今朝臣中之奸邪,如戶部尚書董恂是已。去冬以來,中外條陳荒政者,務從駁斥,雍遏上恩,膜視民命,全不知國脈邦本在于養民……以彼職長戶部,天下戶口財稅,是其專職,然災荒如此,宵旰憂焦,該尚書不聞進一言、畫一策,已無解于溺職之罪矣!況加之以貪鄙欺罔、有心病國乎!其在總理衙門,言語猥瑣,舉止卑諂,通國皆知,其他為眾口詆訾之處,罄牘難書。[23]

結合日后“清流”于光緒八年彈劾董恂等人的行為,可以看出同光之際李鴻藻、清議已在政事上有所結合。因此折為張之洞擬具,亦可窺見其在此時政治上的取向。

光緒五年(1879)二月,張之洞授國子監司業,獲上奏的權力。時吳可讀尸諫一事引發朝野震動。同治十三年(1874),同治帝病亡無子,兩宮皇太后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為嗣皇帝入繼大統,即為光緒帝。光緒帝過繼給文宗(咸豐帝)為嗣,而非為穆宗之嗣,如此兩宮仍為皇太后,可繼續垂簾聽政。同時兩宮頒布懿旨曰待光緒帝生有子嗣,即為穆宗之嗣。然而這使同治帝、光緒帝、光緒帝子嗣在帝統繼承上出現紊亂,且頒立光緒帝子嗣為穆宗之嗣,有違清代秘密建儲制度。光緒五年,同治帝歸葬惠陵,閏三月初五日,隨行之吏部主事吳可讀服毒自殺,以尸諫的方式抗議兩宮皇太后不為同治帝立嗣,其遺折痛陳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請兩宮皇太后明白降下諭旨,將來大統仍歸于光緒帝所生、過繼給同治帝為嗣的皇子,以正名分而預絕紛紜。[24]十七日,兩宮發布懿旨,命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吳可讀原折會同妥議。[25]在宗室的緘默和紛紜的朝議中,張之洞之奏疏尤為巧妙,不僅將繼統和繼嗣合并,即請日后先挑選同治帝嗣子,再確定其為大統所歸,而且明白將范圍限定于僅討論繼嗣、繼統并行不悖的方法,所謂:

臣恭繹懿旨中即是此意,妥議具奏二語文義。是者,是其將來大統宜歸嗣子之意。議者,議夫繼嗣、繼統并行不悖之方。臣工應命陳言,豈敢以依違兩可之游詞,貽廟堂他日之籌慮。[26]

張之洞之折維護了兩宮皇太后的權力合法性,受到慈禧的青睞。光緒五年五月,前因四川東鄉縣知縣孫定揚違規苛斂,激起民憤,后又請剿濫殺,張之洞據任四川學政時候之所聞,上奏請求再次復審東鄉案,并奏參前護理四川總督文格。經刑部議奏,東鄉案得以平反,朝廷將孫定揚等治罪,并命文格來京聽候部議。平反東鄉血案一事為張之洞博取了直聲。其后,張之洞與張佩綸、陳寶琛、寶廷、黃體芳、鄧承修等相互引援,隱奉軍機大臣、北派領袖李鴻藻為首,以清議大張聲勢。時翰林院侍講王先謙已覺言路漸漸彼此唱和,跡涉朋比,六月十七日,其上奏言路宜防流弊,請旨飭諭以肅政體。廷旨諭以言路不準同詞附和,致滋流弊,但仍準言事諸臣于政事缺失、民生利弊各抒己見。[27]

張之洞此時所經營的“南城士大夫”交游,逐漸形成其政治底色。通過這層交往,張之洞與洋務領袖李鴻章也有了間接聯系,為他日后的“洋務鳴世”奠定了基礎。目前所見,張之洞與李鴻章最早的直接交往在同治八年。其時李鴻章因鎮壓太平軍、捻軍有功,授湖廣總督,于同治八年正月抵湖廣總督任,十二月督師赴黔,隨后湖廣總督由其兄李瀚章署理。張之洞則于同治六年奉旨放湖北學政,直到同治九年任滿回京,其間與李鴻章同城為官接近一年。這一年,張、李二人雖在創設經心書院上合作,但張之洞顯然不快。如對家人言有掣肘之感,稱:“至此官與人相處動須遷就,絕不能一意孤行,嶄然自立,面目殊令人不快耳。”[28]李鴻章曾就鄖陽發生的胡樹棻學案致函張之洞結案,并為草率處理此案的鄖陽府知府求情寬免。[29]顯然,張之洞對于督撫、州縣官插手學政事務頗為不滿。同治九年八月,李鴻章因處理天津教案,接替曾國藩任直隸總督,隨后兼任北洋大臣。同光之際,清議興起,但李鴻章對李鴻藻和清流物議頗不以為然。在處理滇案的過程中,他曾寫信給其兄李瀚章,表達對當軸和清議的不滿。[30]除了辦理洋務意見不同,李鴻章對所謂“南城士大夫”肆意彈劾亦不謂然,對張之洞入奏的東鄉案及鄭溥元彈劾山東巡撫文格一事評價道:“星軺四處,大非佳事,都人亦有私議,蓋上意事從嚴,當軸間有迎合。今日封疆真不易為,難保終必無查辦之舉,可懼也。”[31]

然而,李鴻章曾有意拉攏提攜張佩綸、吳大澂等人,通過這層“南城士大夫”的交游關系,張之洞與李鴻章有間接的聯系。光緒四年(1878),因河間府災情嚴重,李鴻章奏派吳大澂、盛宣懷、李金鏞籌集賑款。在吳大澂的倡議下,籍貫直隸南皮的張之洞公捐之余,另籌集白銀1560兩,事后李鴻章為諸人請獎。[32]五年,李鴻章母親八十大壽,在此之前,張佩綸、張之洞等人就謀劃以文字向李太夫人祝壽。據《張佩綸日記》記載,光緒四年十一月初九日,張佩綸邀約陳寶琛,請其修改壽文序言;張之洞則作《合肥李相太夫人八十壽詩》祝賀。[33]但由于觀念和交游圈子的不同,張之洞、李鴻章二人在光緒六年以前,除了在湖北,并無太多直接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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