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咣——

暮云谷。

東南角落。

一道如彎月般的刀光斬在凝實的光幕之上，直接將光幕劈了個支離破碎。

谷內此時已是漆黑深夜，光幕崩碎之后化作的點點熒光墜落在山間何其絢爛，但也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周遭再次被夜色籠罩。

搏殺的雙方顯然都沒有下死手。

分別是北鎮撫司指揮使蕭六，和洞玄道院的司空凌。

雙方的遭遇差不多，都是從谷口一路橫推到中段，然后手底下的人就全都被某股莫名力量控制，如行尸走肉般沒入了冤魂群中。

而由于走的是同一條道，司空凌與蕭六在追趕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撞上了。

不過如今各自手頭都有更緊要的事情。

司空凌急著去偷吃，蕭六則著急尋回自己的屬下，故而都未曾下死手，之所以會打起來，也都只是倉皇之際將對方當成了受操控的谷中冤魂。

雙方一擊即退，發現不是那么一回事之后便都選擇罷手休戰。

蕭六是武夫，但不是無腦的莽夫，哪怕知曉司空凌是違反朝廷旨意偷偷潛進來偷機緣偷功德的，此刻也很明智地決定不在對方身上浪費氣力。

只要能解決暮云谷的危機，事后回到京師，有的是手段找洞玄道院清算。

至于司空凌，她當然巴不得蕭六去硬闖葛家祖祠，要是能死在那里頭就最好。

倆人對了這么一記，便迅速分道揚鑣。

各自都沒占到什么便宜。

…

……

祖祠這邊。

邵弦其實早有預感，他覺得按照傳統劇情，最晚抵達現場的飛魚衛指定又是扮演洗地的角色。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們來得還挺快，事情尚未塵埃落定就已經趕赴，并且悄無聲息地順利撲街了。

三十五名飛魚衛此刻就在戲臺下排排坐，雙眸渾濁面色茫然，顯然已經淪為妖眚的掌中冤魂了。

葛余兩家靈韻沒見著合適的繼承者，便又一次做出了冷漠無情的選擇——封存力量，把葛家祖祠的主導權又讓回給了妖眚。

在其不摻雜感情的理智視角中，沒有找到合適的繼承者之前與妖眚爭奪祖祠的主導權的行為只是無意義的自我消耗，那樣會加劇封印的破損，給日后可能來此加固封印的后人增加難度。

…

“被打造成地府的不只是祖祠，而是整座暮云谷?！?

赤衣扒拉在邵弦肩上，雙手不自覺的攥緊了幾分。

她能清楚地辨認出戲臺下那些回眸而視的驚悚面孔此刻都處于魂體狀態，無論道庭中人還是朝廷的飛魚衛。

這必然是妖眚的手段。

但很顯然這種手段并非對所有的人都有效。

龍虎山的薛蟬和洞玄道院那個未曾謀面的老妖婆就沒有在戲臺下，說明其存在著一定局限性，也許修為高于某一境界就可以抵抗，也許是利用某種秘術或法器。

察覺到身前少年身上氣血正在瘋狂調動，赤衣冷聲道：

“能救?！?

下一瞬，沒等受妖眚操控的鬼群撲上來，邵弦已先行一步搶身沖下臺階。

…

戲臺下一臉茫然的秦子彤翻手抽出長劍。

三尺青鋒蕩開劍氣。

在失去自主意識的情況下，秦子彤出手便是全力一劍。

嗆啷！

劍鋒與渡厄手對撞，發出金石交錯的震響。

而就在雙方頃刻間拉近身位的這一瞬，掛在邵弦后背上的赤衣探出殘缺雙指在秦子彤額前迅速繪出一道法咒。

…

此時周遭鬼群已如浪潮般碾向中心而來。

赤衣清喝：

“放開火光！”

邵弦雙手死死控制著秦子彤的劍鋒，聞言心念一動，神龕余火劇烈震顫，被壓制的火光自其天靈處暴漲開來！

嗡——

炙熱的余火之威在鬼群中心綻放。

原本即將把邵弦掩埋起來的冤魂瞬間被蕩開數十丈，距離邵弦較近的則是直接被焚燒為青煙。

唯有被赤衣在額頭拍上法咒的秦子彤魂體安然無恙，且在被余火神光籠罩的一瞬間，其眼眸中的渾濁灰色迅速無聲蒸發。

很快，一抹夾雜著錯愕、疑惑以及驚悚的表情就在那張英氣十足的臉上浮現。

“欸？”

還未等秦子彤說話，赤衣單手扯住她的袒膊交領，厲聲喝道：

“撤！”

邵弦腳下業火樁砰砰猛跺三下，身形朝著側面暴沖出十數丈。

也就在其身形撤離的那一瞬間，原先的立足之地已然崩裂開來，一根裹挾著熔巖的藤蔓自地底貫出，藤蔓上獠牙交錯，對著空氣瘋狂撕咬，沒能咬住邵弦，卻也嚼碎了不少冤魂。

這突然從地底襲出的邪祟竟然是洞玄道院一行人進入青玄山之后遇到的第一只妖孽的殘魂。

只不過妖藤此刻并非實體，它已死在谷外，但魂靈卻被拘回了這座“地府”，如今也淪為妖眚的爪牙。

…

另一側，邵弦仨人剛站穩腳跟，秦子彤就從赤衣手中掙脫開，持劍斬向左側陰影。

呲啦！

陰影中一道刺耳嘶鳴聲傳出，似是有什么東西吃痛，尖叫著躲回了陰影更深處。

從其身形輪廓看來。

那應該是同樣死在梁月姬元等人手中的那頭山魈。

…

秦子彤這一擊相當果決刁鉆，卻也被那劍柄傳來的反震之力所傷，整條右臂暫時失去了知覺。

不過她神色堅毅，換為左手持劍，背對著邵弦，幫他盯防身后的無盡陰森黑霧。

雖然此刻心中有著千般疑惑與不解，但她曉得眼下情形兇險，容不得她廢話半句。

她左手長劍橫在身前，口中法訣速念，袖中竄出一張淡黃色符箓落到受傷的右臂上，迅速調動勁氣封住傷口。

整個過程一句話都沒有說。

從恢復意識到迅速加入戰斗，她僅用了不到兩息時間，沒有絲毫滯后。

這關鍵時刻展現出的足以稱得上驚艷的搏殺意識，不愧為武夫世家的嫡系傳人。

邵弦對此并不意外。

讓他略微感到驚訝的是赤衣能那么快判斷出他的意圖并給予回應。

顯然妖眚能掌控“地府”中的冤魂。

而赤衣既不是葛余兩家的后人，也不像邵弦這樣受妖眚“招攬”，她能無視“地府”的操控的唯一解釋就只剩余火了。

在迅速做出這一判斷之后，赤衣果斷選擇在秦子彤身上施展術法使其魂體不受余火鎮殺，并讓邵弦釋放余火神光將其拖入余火范圍內來。

即便知曉這樣做會使得身為道庭弟子的秦子彤能看到自己，但她始終沒有絲毫猶豫。

電光火石之間的所有思緒匯聚而成的僅僅只有兩個字——“能救”。

事實證明，赤衣的判斷是對的，她和邵弦的默契也沒有問題。

而且秦子彤也證明了她是值得被救下來的。

…

呲啦——

赤衣袖中紫色電弧乍現，鎖鏈貫出，直接將先前被丟在祖祠門口的余尚功卷了過來，丟到一旁。

事已至此，她也沒有必要再繼續藏頭露尾了。

能不能活著闖出暮云谷還是兩說，在道庭面前暴露身份的擔心只能暫時擱置一旁。

…

不過，就連邵弦也不曉得赤衣為什么害怕被道庭的人發現，秦子彤這個才上龍虎山不到一個月的就更加無從知曉了。

此刻盡管她已是盡全力在守住心神，全神貫注地應對周遭險境，可還是被赤衣放開手腳之后的驚艷一幕給震懾住了。

那一襲赤色道衣裹挾鎖鏈騰于半空，衣袂翻飛未亂。

妖艷裂瞳間煞意滲人，配上那與紫色電弧交織一片的三千青絲，好似一尊冥間羅剎仙。

僅僅只是抽空瞥上一眼，秦子彤便已兩眼泛光：

“哇這……”

然而驚嘆之聲尚未完全說出口，悲風便已席卷而來。

緊接著周遭地面開始龜裂，伴隨著鬼哭狼嚎般的聲響從地下沖出的是一條渾身覆蓋著膿瘡的大蛇！

大蛇正是先前在青玄山脈間被梁月斬殺的妖物，其殘魂此時已淪為谷中邪祟，且身軀體格比其生前更加龐大。

巨大蛇頭自地下探出，頃刻間便被赤衣的電弧鎖鏈捆住了。

鎖鏈與大蛇魂體接觸了一瞬間雷聲大作。

大蛇魂體遭受雷擊，開始瘋狂咆哮。

而就在此時，森然天宇之上傳來一道戾嘯。

巨梟雙翼毫無征兆地碾了下來，利爪直奔半空中的赤衣而來，卻不見赤衣有半分動容。

嘩啦——

只見她殘缺雙指凌空一抬，紫色雷光乍現，鎖鏈以更快速度卷住巨梟頭部，將其生生拖向另一側，轟砸在大蛇巨口之間。

咔嚓！

本就搖搖欲墜的地面再度被鑿開一道溝壑。

隨即整片區域猛地向下塌陷整整一丈有余。

如此山崩地裂的斗法場面就是邵弦也未曾目睹過，秦子彤更是早已目瞪口呆。

…

邵弦曉得赤衣有手段，但沒想到她手段這么狠。

不過此刻他絲毫不敢分心。

因為妖藤、山魈、巨梟、大蛇全都只是地府從外頭拘回來的亡魂而已，最大的威脅絕非是這些死物，而是操縱這些死物的那東西。

從始至終邵弦都在盯防著祖祠方向，周遭的一切邪祟盡數交由秦子彤與赤衣。

此刻祖祠已完全轉化為森寒地府的構造。

早些時候葛余兩家靈韻與妖眚對抗時，在享堂內顯露出半個身軀的陰官就足足有十余尊。

當時靈韻奪得主導權，致使它們沒能踏出陰影。

而如今靈韻徹底蟄伏，那它們也是時候出來了…

果不其然。

十二道身影在門樓前方逐漸凝實。

其中四人身著文官公服，手執判官筆。

其余八人則身覆甲胄，頭頂三柱香，手中兵刃武器各異。

它們一經出現，四面鬼祟便全部屈膝跪拜。

然而四判官八陰將，總共十二對灰白眼眸此刻卻都只注視著門樓之外的邵弦一人，不曾多看那些卑躬屈膝的冤魂鬼祟一眼。

且僅憑眼神，便已讓邵弦感到寒氣滲入四肢百骸。

原本任憑邵弦調度的磐血開始沸騰，血煞之氣四溢，隱隱有失控的跡象。

直到他沉聲誦念念起《楞嚴經》，伴隨梵音字字鑿心，血煞之氣才重新回歸掌控。

這讓邵弦心驚不已。

不過他也發現了，那門樓之下的十二道身影雖是是真切存在的實體而并非冤魂，可十二人齊聚，也僅僅只是讓他體內血煞之氣險些失控。

僅論蠱惑心神的能力，其實不如白無常謝必安。

也就不難推測出，四大判官與八陰將與那享堂中的地府十萬一樣，乃是妖眚動用某種特殊手段捏造而成的，屬于高仿品的行列。

而此時，失魂落魄的余尚功也終于回過神來，遙望遠處的十二道身影，面色煞白，冷聲提示道：

“妖眚篡改了暮云谷的風水，欲將此地修砌成真正的地府，眼下我等無論如何硬闖都絕無可能尋到出口，只有破壞了此地風水格局，在他已建成的地府中鑿開裂隙，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說到這里，余尚功不禁面露悲色。

因為唯一能夠與妖眚布下的風水格局進行對抗的先祖靈韻選擇了蟄伏。

這等于說他們這一行人的活路早在之前就已經斷絕。

“我……我不該領你進入暮云谷的…哎……”

事到如今說什么都為時晚矣，余尚功心存死志是真，想要扭轉局勢的初衷也是真的，但驅使他走到這一步的，主要還是內心深處對葛家的愧疚。

可他不僅沒能挽救局勢，甚至還拖累少年與自己一同葬身于此。

心中泛起的濃濃悔意好似在重復不斷地提醒著余尚功，也許這就是當年葛家奉旨封山之際他舍棄余家靈韻攜族人隱匿塵世的報應。

也許多一族鎮壓在青玄山間，葛家也不至于淪落到以子嗣血肉為償，去換取暮云谷的平靜。

…

不過就在余尚功心如死灰之際，少年聲音自前方傳來：

“你說的風水格局，指的是這座地府門樓與殿堂么？”

余尚功：“自……自然是。”

邵弦點頭。

打從進入暮云谷開始他就一直處在稀里糊涂的狀態中，因為視野實在過于混亂復雜，一會兒是葛家祖祠一會兒是冒牌地府，從始至終都沒能真真切切地看清這座所謂鎮壓之地的全貌。

反而是在如今妖眚完全掌控局面、四大判官領著八陰將走出陰霾的時候，通過仰視前方巍峨殿堂的全貌，邵弦這才對“地府”有了個較為清晰的認知。

尤其當萬鬼叩拜的這一幕出現，更加堅定了邵弦心中的猜想。

說到底，地府其實也就是一座廟宇罷了。

而這廟宇里頭供奉著的妖眚、十王、判官、陰帥陰將，全是拿葛家幼童的骸骨堆砌捏造而成的高仿貨。

既然拜的并非地府正神。

那它就是一座野神廟。

至于野神廟的風水格局該怎么破，這可涉及到邵弦的本職行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