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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伐廟

越水河相當于裹著斷枝殘葉在越水縣口打了個旋,來勢洶洶,最后卻走得平淡。

兩岸好些村口的大樹都折了半邊身子,斷口處還掛著青黑色鱗片,在不久之后出現的晨曦之下泛著鐵器般的冷光。

陽光如燒紅的香灰銅汁般澆灌在這片泥濘的土壤上。

禽鳥初啼。

告訴眾人這場走蛟水患已經結束了。

邵弦這次又是在胡家宗祠里醒來的。

這一覺沒有像上次喝了香灰銅汁之后睡得那么死,清晨才吃的青蛟肉絲,傍晚就醒了過來。

“為啥又是這里?”

一覺醒來,他睜開眼看到的又是那臭烘烘的草席。

赤衣這次沒有蓋在邵弦身上,而是靠坐在船頭,百無聊賴地掰著手指頭,比劃著各種法決。

“總不能讓你在水里泡一宿吧,那睡醒不得發起來了嗎?”

“也是。”

邵弦坐起身,立馬就打了一個巨長的飽嗝。

“呃~~~~~~~~”

房間里瞬間充滿古怪的腥臭氣息。

好在赤衣是可以不用呼吸的。

情況與昨日清晨的時候很相似。

胡慶平與村子里的赤腳大夫在門口絮絮叨叨半天,最后讓人去衙門報信,就說他們又撿到那個遭雷劈的丹州武官了。

沒過多久,婦人林氏端著一盆熱水進了屋。

見到邵弦已經蘇醒,她又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赤衣提醒道:“剛到胡家宗祠那會兒你身上還有很多傷,她怕你睡著睡著就斷氣了,一直在門外守著。”

不多時,林氏就領著她家那小女娃兒玉蘭進了屋。

“阿蘭,給恩公磕頭。”

娘倆一進門就給邵弦跪了下去,對著床上的邵弦磕起頭來。

邵弦猝不及防,連忙起身把她倆拉起來。

“別別別……”

他也有些不明所以,主要到上游跑的這一趟根本沒找到胡玉蘭,連她是咋回家的都不知道。

但小女娃兒卻瞪大著眼睛,非常篤定地說道:

“老伯伯說就是大哥哥打贏了蛟龍阿蘭才能回家的。”

“什么老伯伯啊?”邵弦把阿蘭抱起,拍拍她膝蓋上的泥,又轉頭對林氏道:“別跪啦,在你家宗祠給我磕頭真不合適。”

阿蘭指著自己臉蛋,奶聲奶氣:“臉紅紅的老伯伯呀。”

邵弦與赤衣對視了一眼。

陶元節?

大概是屋子里的那股青蛟肉絲味兒還沒散去,邵弦自己聞著都覺得酸臭酸臭的,便抱著小阿蘭走出了屋,在天井的臺階坐下:

“那紅臉老伯伯還說了啥呀?”

阿蘭道:“老伯伯說等大哥哥醒了不要忘記之前沒干完的活兒。”

“噢噢噢,也對也對。”

邵弦恍然。

沒過多久,官府的人就到了。

來的不是越水縣衙的,而是丹州祠祭司僧道科的人。

邵弦沒有在胡家村多呆,與胡慶平和林氏等人道別之后就跟隨僧道科的人前往了越水縣衙。

到了那才知道,這短短一天之內可發生了不少事情。

首先,楊繼勝被押往了諸越府。

本來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布政司展開審訊了,結果又莫名其妙地停了,據說是上頭另有旨意。

其次,縣衙統領三班衙役的捕頭死了。

也就是顧倉。

他的遺體這會兒就擺在衙門大院里,蓋著白布。

邵弦抵達越水縣衙的時候,門外聚集了好些百姓,其中大多數都來自于越水河兩岸村寨的農戶,他們聚集在此是為了給顧倉送行。

因為消息已經傳開,此次上游沖下的那頭蛟蛇卷起的大水本應該淹了兩岸十幾座村子,但顧倉攔下了蛟蛇,以性命為代價,將蛟蛇打成了重傷,挽救了兩岸上萬百姓。

過不了多久,又有一則消息傳開。

顧倉的真實身份得以揭曉。

他曾為西北邊軍效力,在漠北之外立過大功,不僅參與過抗擊草原王庭的大小戰役,還隨軍斬殺過邊疆邪祟。

后有一次受了重傷,武夫境界一落千丈,不得已返回中原。

之后就被楊繼勝留在了越水縣,擔任縣衙捕頭一職。

“今早在越水上游,他應該是施展了某種特殊秘法,以透支生機的方式,將武夫境界抬升至巔峰狀態。”赤衣道。

邵弦在越水縣衙大門的街對面駐足沉思,很快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個透徹:

“難怪他張口閉口都是西北邊軍,敢情真是那邊的人,那這下楊繼勝徹底無罪了。”

赤衣若有所思:“因為有邊軍背景?”

邵弦:“主要是因為姓顧。”

那滿門忠烈的故事他在丹州來福居二樓的說書人口中可是聽過無數次了的。

天子想讓楊繼勝活。

但斬殺蛟蛇的事情卻不好辦,就連陶元節也不好出手,需要另辟蹊徑。

可無人知曉的是,天子與楊繼勝早有默契。

顧倉就是他們的默契。

什么東西能堵住百官的嘴?大概邊軍的戰事最好堵了,蕭家以武立國,中原八百年海晏河清的根本是西北有驍勇邊軍在撐著,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邊軍,那甭管是律法還是禮法,都得做出讓步。

不管誰去阻蛟伐龍,最后都會落得一個違抗圣意的罪名,但一名邊線退下來的老兵去做這件事情,卻十分合理。

且最后英勇就義,這時候那個頭鐵的再敢提放蛟龍入海的事情,那就要寒了邊軍將士們的心了。

這已經不是論不論罪的事情了。

當初同意走蛟的可是天子,但凡腦子好使的這會兒就應該爭著上疏,去為義士請賞請封。

畢竟,蛟蛇死不死的可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會兒我大離的將士是真死了的。

赤衣思來想去,最后一語道出真諦:

“我怎么覺著有點兒惡心呢?”

事實也確實如此。

打從一開始,顧倉就活不了。

他不僅活不成,還得死得轟轟烈烈。

因為只有他轟轟烈烈地死了,楊繼勝才能安然回到京師。

蛟蛇被定性為邪祟,那么楊繼勝的一切部署安排也就不再是罪名,而是鐵骨錚錚的善舉。

可能他們沒有算計得那么深。

也可能一切都是提早計算好了的。

邵弦覺得后者的概率應該更大一些。

從京師到諸越府,確實是有人鐵了心要楊繼勝死的,不然也不會鬧出炸堤的那一出。

有些事情可能就連奉旨救人的陶元節都不甚清楚。

而到底是誰在為民請命,誰在死而后已,現在邵弦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他只知道,顧倉死后的這一系列安排來得太過順暢了,就好像事先編排過似的。

甚至次日,就有宮里的太監捧著圣旨乘坐輦車抵達越水縣,宣讀了天子對顧倉的追封: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有功必賞,有德必褒,爾顧倉,除妖斷洪,忠勇可嘉,特賜御前寶刀隨葬,于越水畔置墳冢,封越水河伯,立祠祭之……”

圣旨一到。

這回下邊的人就都知道該怎么辦了。

包括道庭,不僅不敢再拿這事說楊繼勝的不是,為了不讓天子蒙羞,這封圣旨只要還放在河伯祠里一天,他們就得保著越水縣一天。

畢竟蛟蛇最后還是放歸了東海,若是他日東海再有動靜,比如伺機報復什么的,道庭還得硬著頭皮出手鎮壓。

而那時候的事情,已經跟楊繼勝沒有半毛錢關系了。

到這一步,就是赤衣也不禁對朝堂之上那位產生了些許興趣:

“當今離朝的天子是哪位來著?”

畢竟這手段使地那叫一個潤物細無聲,最重要的是很少有皇帝能把天下道庭拿捏得這么死,至少在赤衣生前那個時代里沒有皇帝能做到。

邵弦:“靖和。”

赤衣:“蕭靖和?”

邵弦:“靖和是年號啦。”

邵弦沒有去跟越水縣衙和祠祭司僧道科的人湊熱鬧。

趁著那些人簇擁著圣旨給顧倉修建墳冢祭祠的時候,他一個人又回到了龍王廟。

往日門庭若市的龍王廟宇今日很是冷清。

明明只是淋了一場雨,龍王廟卻像是被犁了一遍,不僅庭院的圍墻都坍塌了,主殿門前的牌匾都歪了,搖搖欲墜。

而讓邵弦最感到意外的,是那粗布麻衣的道庭老登早早地就坐在庭院中,還是原先那張石桌,還是原先的位置,且茶具也都已擺下,一副等候許久了的模樣。

庭院里遍地腐葉朽木,唯獨陶元節身前的桌面一塵不染,連一滴水漬都沒有。

邵弦走上前,看了看一旁燒成焦炭的廟樹,一言不發地坐下。

陶元節剛剛沏好了新一輪的茶水,伸出手來對著桌上三個冒著熱氣的茶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邵弦也不客氣,端起一杯茶坐下,飲了一口,隨后問道:

“你不會把香爐神像什么的也順手給拆了吧?”

陶元節朗聲一笑:

“老夫年紀大了干不來重活,這種事還得你們年輕人來辦。”

邵弦點頭,把杯中的茶水飲盡:“那就好。”

陶元節:“此番越水縣的事情,老夫算是欠小友一樁人情了,不知……”

邵弦:“這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陶元節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話別說那么快,老夫在圣上面前還說得上幾句話,老夫的人情雖說確實不怎么值錢,但也不便宜啊。”

邵弦依舊搖頭:“我這不是喝了您老的茶嘛,兩回了。”

他倒也不是在與對方客套。

主要是真不愿意跟這種老妖怪有過多交集,彼此地位不對等的情況下,并不存在誰欠誰人情這種說法。

而且越水縣這一趟過后,邵弦對官場和道庭中人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

他不想當顧倉那樣的人。

陶元節風輕云淡地添茶:

“你就不想知道邵家是怎么倒的么?”

邵弦搖頭:“邵家已經認罰了。”

陶元節微微訝異,婆娑著手中的滾燙茶杯,慢悠悠地道:

“原來如此,倒是老夫俗套了。”

說罷他便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此間事了,老夫也得趕回京師復命了,省得被你嫌棄礙手礙腳。

哦對,這口炭爐里還剩一點兒火,到時候你可能用得上。

后會有期。”

邵弦抬手做揖:“您老慢走。”

送走了陶元節,邵弦迫不及待地開工。

一旁的赤衣飄來飄去,嘴里說個不停:

“這老東西一肚子壞水,從頭到尾都在忽悠你。”

“說是欠你人情,還你的時候保不準給你送個什么大坑貨,跟這種人打交道千萬要小心,嗯,最好是別打交道,不然被他賣了都不知道。”

換做平時,邵弦與別人說話的時候赤衣鐵定會在一旁絮絮叨叨,唯獨在陶元節面前,赤衣從始至終都躲著沒有出來,直到人家走遠了她才敢露頭。

“哎呀曉得曉得。”

邵弦進了主殿,三兩下就把龍王廟的燎爐和神像拆了。

他先把燎爐的碎塊丟到陶元節留下的那口炭爐里燒著,又轉頭進到殿底,一拳把北墻鑿穿。

噗嗤——

頭頂上,神龕余火顫動。

【香火已注】

注火次數:三;

火源:越水龍王廟;

“燒香祀靈,上愿開陳,賜術——水生呼吸術。”

這一回,余火向邵弦展示的火中幻境非常短暫。

越水人對這位“龍王爺”的訴求實在過于龐雜,上到升官發財,下至久病求醫,各式各樣。

但其中提到最多的,還是越水人對成為“龍子”的夙愿。

不過并不是真的想要化身為蛟蛇,去走蛟入海。

就如越水人斷發文身的習俗一樣,模仿“龍子”,是為了能在水中遨游,同時免除水中蛇蟲侵襲。

說到底,不管有無蛟龍作祟,諸越水區地形所致,這里一年到頭意外身亡最多的死法依舊是溺水,或者被水中兇獸拖走。

生活在這里的人骨子里最淳樸的祈愿就是能夠避開這類水中劫難。

于是就有了這所謂的“水生呼吸術”。

顧名思義,邵弦現在會水了。

聽著是感覺有些雞肋,累死累活拆了一座龍王廟,最后換來的是一項名為游泳的技能,要知道這技能放在邵弦前世那個世界里也是有很多人掌握的……

不過,總好過顆粒無收。

而且回想一下,無論是靜心池上還是越水河上的戰斗,邵弦就是因為不會水所以屢屢吃癟,如今余火的賜術,倒也算是對癥下藥了。

另外,游泳,其實只是一種偏調侃的說法。

這說到底是術法,跟狗刨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回頭跳進越水河里“顯圣”一下就曉得是怎么個水生呼吸法了。

大概是陶元節提前施了什么術法,今日的龍王廟中不僅沒有香客,就連往日的坑貨廟祝也都不見了蹤影。

邵弦拆了北墻之后,發現院子里的燎爐碎塊也都融化得差不多了。

他看著桌上那一爐泛著紅光的銅汁,又看了看陶元節落在這里的三只茶杯,感慨道:

“那老登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陶元節不僅知道邵弦的本姓家世,還知道他吞噬香灰銅汁的食穢法門。

而且前一回和這一回,他在桌子上擺下的都是三只茶杯,雖然不曾明說,但邵弦總感覺,老登每次做出那個請喝茶的手勢時,其實也在邀請赤衣喝茶…

當然,這只是猜測。

“你發什么愣?”鬼臉兒從身后冒出。

邵弦沒有說話,默默地端起炭爐將銅汁盡數吞咽了下去。

嗤嗤的聲音伴著青煙從他口鼻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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