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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火燃起

山頭處。

洪九坐在自己那座臨時搭建的棚子下,婆娑著手里頭的九品督綱官印。

不同于其他衙門的官員,祠祭司各級官員的官印基本常年攥在手心,資歷越老的官印上,盤出來的包漿越厚。

倒不是祠祭司的人有什么特殊癖好,而是因為伐廟這一行本質上是往死里得罪山野間的魑魅魍魎。

面對這些野神,往往通天的武藝也無濟于事,最頂用的還得是這入了流的官威,哪怕是洪九這樣的九品小官,身上多少也沾點大離朝積攢三百年的生民念力,有了這大氣運的加持,尋常鬼怪近不得身。

而官印,就是這層身份的憑證。

對活人好用,對死人,也好用。

晌午一過就準備繼續動工了,洪九遲遲等不到邵弦裝病暈倒的消息,越等越是心煩,手里揉搓官印的動作也越來越快。

心道這傻小子是不是把自己吩咐的事情給忘了?不能啊,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手里頭搓著搓著,洪九忽然摸著官印的邊緣隱隱有些割手的感覺,低頭一看,不禁眉頭大蹙。

只見手中那枚銅材打造的官印不知什么時候裂開了一道口子。

洪九猛地起身望向邵弦先前歇息的那片林地。

周遭樹蔭下很七豎八躺著幾個伐廟匠人,臉上蓋著斗笠正呼呼大睡,唯獨沒見著邵弦的身影。

他轉過頭,正好瞅見一名伐廟匠正晃晃悠悠地朝山廟門口走去,于是悶聲問道:

“有看見邵弦那小子人沒?”

可那名伐廟匠卻仿佛沒聽見洪九的問話,依舊踩著蹣跚步伐往廟門處走去。

“問你話呢!”洪九心生不耐,又叱了一聲。

然而那人依舊沒有應答。

此時,只有山風扯動林間樹梢,窸窸窣窣,偶爾伴有幾聲蟲鳴。

晌午烈陽正盛,洪九卻忽然感覺如墜冰窟。

因為他雙眸緊盯著的那名伐廟匠在廟門臺階下撲通一聲跪倒,而后開始奮力地磕起了頭。

那人磕得很用力,可腦袋撞在青石板上發出的聲音卻不是悶響,更像是掏空曬干了的葫蘆敲擊山石的動靜。

洪九再定睛一看,那人每磕一個響頭,身前青石板就濺上一些泔水般的粘稠之物。

終于有人伐廟匠聽到動靜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看到有同僚在給野神山廟磕頭,于是最賤忍不住開口調笑道:

“嘿真有意思,香爐都砸了,現在想起來給人家磕頭謝罪是不是有點遲了啊劉老三……”

劉老三?

這回洪九算是徹底回過神來了。

那是劉老三?伐廟匠里命格排第三的劉老三?

他不是砸香爐那天就死了嗎?

洪九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可那口氣卻像是在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一時半會兒硬是呼不出來。

而死了好幾天的劉老三許是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便停下了磕頭的動作,緩緩轉過腦袋看向洪九等人。

他的那張臉,白得滲人。

額頭往上部分被齊齊整整地平切了去,邊緣的一些皮肉已經像垂簾般垮了下來,眼球也不知去向,透過眼眶甚至能瞅著腦殼里僅剩一丁點兒爛肉……

……

“呼哧呼哧呼哧…”

山路上。

邵弦玩命地往回跑。

路旁延伸出來的鋒利枝條抽打在他臉上肩上,撕開一道道血印,但他絲毫不敢放慢腳下速度。

雨季剛過去,小路上遍地是干涸的水坑,再加上此時是上坡,腳下草鞋頻頻打滑,光是為了穩住身形就消耗了邵弦大部分體力。

狂奔過程中他偶爾迅速回頭瞥向下方,發現那起尸雖然步伐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被自己拉開距離。

那張慘白的臉上還保留著兩分活人才有的生氣,依舊掛著那活靈活現的表情,很是駭人。

邵弦還發現,被那削去頭蓋骨的尸體四肢上纏繞著那蠶絲般的細線,細線橫過自己頭頂,另一端延伸向山頭。

他隱隱能預感到山頂上只會更兇險,可他別無選擇,下山的路只有這一條,山路兩旁是密密麻麻長滿針刺的灌木,沖進去就會被死死網住,眼下他只能悶頭往山頭跑。

再不濟,山上還有十幾號人,憑蠻力都足以把這起尸的給壓倒。

然而沖到了山廟前,邵弦卻愣住了。

因為這里一個人都沒有。

先前樹蔭下橫七豎八躺了好些個睡大覺的,此時都不見了蹤影,臨時搭建的棚屋下也看不見洪九的身影。

再看那正前方,山廟大門緊閉。

門前倒著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前些天死了的劉老三這會兒正在抱著其中一具尸體啃咬著,獠牙與血肉骨骼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滲人聲響,大概是新鮮血肉的味道還算不錯,劉老三全然沒有注意到從山下趕來的邵弦。

至于死了的那倆,面容已經看不清,但他們身上穿的是祠祭司的粗布麻衣,說明也是伐廟匠。

此外地上還零零散散擺著斧子鋤頭等家伙事,其中還有洪九的腰刀,但已經斷成了兩截。

邵弦心頭一凜。

不能全死了吧?

他急急停住了前沖的腳步,想著趁后面那東西還沒有追上來,趕緊在旁邊尋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但腳下剛動,就發現劉老三已經揚起頭,用它那透明窟窿般的兩只眼眶朝自己的所在的方向望過來。

四目相對。

劉老三突然起身,張開血口嘶吼著就撲了過來,速度奇快無比。

邵弦心一橫,抽起腳邊的鋤頭,橫向掄了過去。

雖然邵弦來到這個世界還不足倆月,但平日在祠祭司耳濡目染,關于一些民俗說法也都有在心里默默記下來。

對付起尸,鋤頭扁擔這種上年份的務農家伙事往往要比洪九那柄沒沾過血的腰刀好使。

照往常,這一鋤頭砸下去,尋常尸體也就起不來了。

可邵弦卻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這正晌午大太陽下能起得來的尸體,豈是一鋤頭就能壓得下去的。

果然,邵弦掄圓了膀子敲上去的鋤頭就像是鑿中了山石般發出了刺耳悶響,下一瞬雙手虎口就傳來劇烈痛感,鋤頭柄頓時脫手。

而劉老三的身形卻只是晃蕩了一下,微微偏離了先前撲來的軌跡,本應該直鑿邵弦面門的利爪貼著他的脖頸擦了過去。

雙方位置調換。

邵弦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脖子,心里萬分緊張,生怕莫著什么熱熱的黏糊糊的東西,好在并沒有。

至于劉老三,撲了個空之后身形踉踉蹌蹌地前沖了好幾步才停下來,而后僵硬地回過身,口中發出哽咽般的動靜:

“頭……嗚…頭……給我頭……”

此時,山廟緊閉的門扉內傳出洪九焦急的吶喊聲:

“邵弦?是你嗎邵弦!”

緊隨其后傳來的還有其他人壓低聲音的勸誡:

“大人您別喊了?!?

“是啊可千萬別出聲了。”

敢情其他的活人都躲進廟里去了。

真會挑地兒躲啊。

山廟前。

劉老三步步緊逼。

這時候,從小路方向追上來的起尸也到了。

而且不止一頭,在它身后還跟著仨,全都是這幾天橫死的伐廟匠,算上劉老三,總共五只!

它們身上都染著殷紅血跡,口中是長短不一的犬尖銳齒,指生利爪,死了最久的那個,臉上還長出了密密麻麻黑刺般的鬃毛。

邵弦頭皮發麻。

他連連后退,背靠著山廟門扉大喊道:

“開門!”

“快把門打開!”洪九的聲音從身后廟門里傳來

但很快,接連響起的卻是哐哐當當的動靜,以及其余伐廟匠的話語:

“不行啊大人,開不得!”

“不能開,真不能開!”

“大人,一定是野神使詐,祂想騙我們開門,那起尸的有多厲害您也看見了,開了門我們就全完了?!?

“閃開!”洪九叱罵。

邵弦能感覺到身后門板與門框不斷磕碰推撞,就是遲遲不見它打開。

忽然門內某個伐廟匠的厲聲叫道:“把他摁??!”

“李水生你找死!松開老子,干什么!你們要造反??!老子宰了你……”

洪九叱罵聲不斷,但沒罵幾句就變成了嗚嗚哇哇的動靜,估計是讓人給堵住了嘴。

門外,邵弦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這幫挨千刀的王八羔子啊。

此時那五頭口生獠牙的東西已經晃晃悠悠地逼了上來。

光是一個劉老三邵弦就已經應付不來,要跟五頭起尸硬拼那是絕無活路的。

邵弦不再奢望里邊的人能良心發現給自己開門。

他起抬頭,看到的是末端纏繞著起尸的細線,這些細線此刻全部繃直著,掛在山廟的上沿門縫里。

壞消息是繃直的細線距離邵弦腦袋上的神龕還有一尺左右的距離,這邵家少爺的身體個兒太小了,就算伸直了脖子往上蹦也根本夠不著。

好消息是隨著幾頭起尸不斷靠近,細線逐漸由繃直的狀態變得松垮,緩緩下垂,逐漸接近他頭頂的模糊神龕。

邵弦并沒有慌不擇路地逃竄,他站定在了原地,靜等那些細線下垂到神龕夠得著的高度。

他心跳得極快。

畢竟山廟通過細線操縱起尸的這一原理也只是自己心中的推測,并無任何實際根據。

他這是在賭,拿命賭。

如果燒斷了細線尸體還能動彈,到那時候邵弦和起尸的距離就太近了,完全沒了逃竄的空間,必死無疑。

亦或者,神龕有可能沒辦法一次性燒斷這么多細線……

邵弦此刻天人交戰。

面目猙獰的尸體距離邵弦越來越近,就在邵弦快要忍不住拔腿狂奔的前一瞬,終于第一根細線垂下來觸碰到了神龕。

“嗤——”

斷了!

那是掛在劉老三身上的細線,在觸碰到神龕的一瞬間斷成了兩截,連帶著,劉老三的身形也猛地踉蹌了一下,一條腿好像不聽使喚了一樣,只能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前挪動。

有用!

邵弦心一橫,當即不退反進,往前連邁好幾步,拉進了距離,讓神龕在每一根下垂細線上都觸碰了一下。

五只起尸也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動作驟然加速。

但這時候剛好所有細線都已經被神龕中的余燼燒斷,起尸都像是失去了支撐,紛紛軟倒在地。

倒下的它們距離邵弦僅有一丈遠,他的心都快提到脖頸處了,豆大的汗水從額頭刷刷往下滑。

尸體終于不再動彈了。

邵弦感覺頭暈目眩,彎腰扶住了膝蓋,大口地喘著氣。

可下一瞬。

邵弦忽然感覺有什么纖細輕柔的東西在自己臉頰上拂過,而發出了聲響。

“嗤——”

那是細絲燒斷了的聲音。

邵弦猛地抬頭。

密密麻麻的細線!

這回全都是從山廟的屋檐上垂落下來的,它們像是游走的細小長蛇,重新纏繞到尸體上。

而隨著細線不斷纏繞,那些原本倒地不起的尸體也再度抽搐了起來。

“嘶……”

邵弦再次感到頭皮發麻。

太多了,根本燒不完。

就算沖上去抱著尸體一塊打滾也燒不完的。

他剛想越過尸體狂奔,卻發現最遠處的尸體已經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沖著自己張開獠牙血口。

沒辦法了。

邵弦抄起廟門旁邊靠著的一柄榔頭,轉身就往山廟后方狂奔起來。

現在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他的腦海中回響起洪九說過的話——“鑿了北墻,陰風灌進去,這廟才算徹底亡了”。

山廟坐北朝南,廟后的那堵墻就是北墻。

邵弦提著榔頭沖到廟的后方,也顧不得這里長滿了的大片針刺灌木,一頭扎進去,對著山廟北墻就掄起了榔頭!

嘭——

一榔頭鑿下去。

邵弦的下意識反應是抬手摸自己的腦殼。

他這幾天已經親眼目睹了好幾回伐廟匠被削去頭蓋骨卻依舊不自覺的恐怖場景,生怕自己也落得那樣的下場。

“嗤嗤…”

腦殼還在。

頭頂上還不斷傳來細線被燒斷的動靜,但他無暇抬頭去看。

有戲!

邵弦提了一口氣,再次掄起榔頭對著北墻上那已經被抽走兩塊磚頭的位置砸了下去!

嘭——

嘭——

一下,兩下,三下!

邵弦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股牛勁,將近十斤的榔頭被他掄起了風聲,硬生生把瓷實的墻面鑿得布滿龜裂紋。

這時候,廟里躲在角落里的伐廟匠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

透過那缺了兩塊磚的豁口,他們看見了邵弦連掄了十幾下,腦袋還完好無損,頓時都像是看到了希望。

“搭把手!”

有人呼喝了一聲。

緊接著就有好幾個人從廟里頭開始撬磚。

可他們剛動手,只聽得唰唰兩股冷風襲過,當下就有兩個伐廟匠的天靈蓋橫飛了出去。

血水裹著腦漿從豁口處濺了出來,撒了邵弦一臉。

“?。。。。 ?

慘叫聲響起。

此時山廟之外,重新纏上細線的起尸已經追到了廟后方的這條巷子里,它們踩著針刺灌木朝邵弦這邊撲來。

“你們閃開!”

邵弦大喝一聲,丟下手中榔頭并后退了半步,一咬牙一跺腳,側過身朝著滿是裂紋的墻體撞了上去!

轟隆——

邵弦成功推倒了碎磚,在墻上撞開了一個窟窿,身形與碎磚一同倒進山廟的同時,后背也正好撲過去兩頭起尸,哪怕只慢上一瞬,他也得當場被開膛破肚。

北墻破了。

尸體撲空之后沒有再爬起來。

邵弦此時已是徹底力竭,他身上滿是針刺劃傷的血痕,平躺在滿是碎磚的地上,一時半會兒也起不來。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耳朵也聽不見周邊同僚的呼喚,但他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對著的山廟內頂,房梁處正掛著一只巴掌大的白色蜘蛛。

那蜘蛛婆娑著自己的兩只修長前肢,碩大隆起的腹部上有著清晰可見的米字型條紋。

它蠕動著密密麻麻十二只眼珠,就這樣盯著邵弦看了許久,眼神中似有厭恨。

最后,蜘蛛緩緩順著房梁爬出了邵弦的視野范圍。

至此,邵弦的視野逐漸黯淡了下來,準確地說,是山廟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仿佛被剝奪了光照。

而就在邵弦視野即將徹底墮入黑暗時,有一團微弱的火光在他那座模糊神龕里燃起。

嗤。

【柴薪已至】

【香火已注】

神龕火光之中浮起這兩行大字。

大字之下還有一些零碎分開的小字體。

添柴次數:零

注火次數:一

所注火源:白家娘娘廟

“燒香祀靈,則上愿開陳,賜術——喊魂?!?

“篡火者需代神顯圣,則術成?!?

小字隱去,只剩下“喊魂”二字還停留在火光中,字痕虛幻,呈灰白色澤。

……

篡火者?

是指的我么?

白家娘娘是那只身上覆有米字紋的白蜘蛛?而我篡奪了祂的香火?

“喊魂”

這是賜了個什么術?

意思是要顯圣才能領取,那怎么樣才算是代神顯圣?

邵弦思緒飛速運轉之際,神龕火光中的字跡完全消散,再次浮現的是白家娘娘廟門前的場景。

那是一名農夫,他抱著身體僵直的孩童,跪地叩首,不斷懇求著白家娘娘救救他的孩子。

孩童約莫七八來歲,面容蒼白木訥,還活著,卻像是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地望著天。

邵弦一眼就認出了農夫。

這是頭一天用鋤頭掄死了吳老頭的農夫,事后已經被潮東縣衙的人抓走了。

至于他懷里抱著的,應該就是他那得了癔癥的娃了。

所以,喊魂,原來是祭拜者的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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