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書其文:作家藏書與中國現代文學
- 李明剛
- 8627字
- 2025-06-09 17:54:56
導論
互動與共生:文學史視野中的作家藏書
倘將文學藝術視為一種表達,那么人類歷史上一切文學活動(舉凡文學創作、文學翻譯、文學作品的編輯出版等),本質上皆為一種意義與價值的生產與再造。這其中,作為生產者的作家自身的思想意識無疑是整個文化傳播過程中的核心部分。基于此,探尋作家思想的原點及其發展一直是文學研究范疇中特別重要的一環。今天,林林總總的作家藏書,為我們走進作家閱讀史提供了重要史料,也成為打開作家思想與藝術世界的一扇新的窗口。
在現代文學研究史上,盡管魯迅等20世紀重要作家及其藏書已經陸續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但專門系統的作家藏書研究還很缺乏。或者說,作家藏書研究依然是一種較為邊緣性的存在,這與作家藏書之于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作用形成了一種明顯的反差。眾所周知,中國文人素有藏書的傳統,作為世紀之交的現代作家更是注重對傳統與域外歷史文化的攝取。正如西諦之子在回憶中所述:“先父鄭振鐸一生‘愛書如命’。他以一介寒儒,常常傾其囊中所有來買書,而他的買書又絕不僅僅是‘癖’,這和他的研究工作及關心祖國的文化是息息相關的。人們從他撰寫的書話中,可以時時感受到他的靈魂與書的撞擊,傾聽到一位愛國者的心聲。”當我們走進作家的讀書生活和精神成長史,發現20世紀的這批作家莫不如是。他們訪書、購書、讀書、戀書、藏書、抄書、贈書、評書、編書、譯書、著書,與書隨行,與書相伴,“為書的一生”可謂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寫照。1936年7月7日,魯迅在給趙家璧的信函中,曾風趣地將作家求書喻為綠林強盜不惜錢財購買“盒子炮”。這背后,既描繪了一位文壇“過來人”的成長心得,也暗含了對文藝界尤其是廣大青年的期望與勉勵。事實上,我們走進魯迅駁雜而豐富的藏書世界,不難體會作為“戰士”的魯迅視書籍如“槍炮”的特別情感。書之于魯迅等作家,恰如寶劍之于俠士,所謂人不離劍,劍不離人,人劍合一,二者關聯之重要自不必言。這一點,我們從同時代的郁達夫、巴金以及后來的孫犁、唐弢、黃裳等人身上都能看到這種藏書、讀書精神的影響與傳承。魯迅藏書的境界同樣令人高山仰止,其藏書不僅哺育并產生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二周”,而且滋養了同時代和后來的眾多文藝青年。其對于異域文明的引進與推介,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精粹的保存和發揚更是功莫大焉。今天,這些林林總總、古今中外的藏書,是作家們留給世人的珍貴遺產和精神財富,也成為今天的我們重新走進中國現代文學世界的一條獨特的路徑。
對于嗜書如命的作家,藏書更是其生命人格的歷史見證,這也使得后來的研究者可以由此穿越歷史時空去探尋前輩作家之精神世界。1935年9月27日的《立報·言林》曾登載了郁達夫的《人與書》一文,作者在引用了史曼兒和詩人高法萊的讀書名言后,發出“書即是人,人亦即是書”的真切感慨。我們回顧郁達夫的一生,其文學創作、人生命運的跌宕起伏皆與書不可分割,或者說,他的藏書的命運與他的人格命運是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了一起。
作家藏書,亦是探尋作家思想、藝術和學術研究的邏輯原點,其與作家成長往往呈現出互動與互滲的復雜關系。以巴金為例,在現代文學館的“巴金文庫”中,我們可以看到克魯泡特金這位20世紀初曾與托爾斯泰、尼采、馬克思等人一樣聞名于世的思想家之于青年巴金的影響——藏書,無疑成為作家藝術思想的重要源泉,也是現代作家民主理想與革命信念的一種無聲證明。作為文學資源,藏書對作家的創作思想與創作風格的形成無疑起到了積極的支援作用。在藏書之用方面,現代作家是很不同于傳統文人的。現代作家中持孤本秘籍為驚人之具者少見,更多則如周氏兄弟與郁達夫,基于審美鑒賞和為創作服務的“實用”動機。我們翻閱《郁達夫日記》,作家留下了許多關于求書、訪書、讀書、失書的文字記錄。郁達夫是性情浪漫的作家,從其藏書心理來看,其藏書的首要依據便是符合自身閱讀個性,能夠滿足其閱讀心理需求和審美趣味。譬如日記文學或浪漫主義文學方面,就是他尤為關注的。1932年10月14日的郁達夫日記有云:“讀杜葛捏夫的The Diary of a Superfluous Man,這是第三次了,大作家的作品,像嚼橄欖,愈嚼愈有回味。”郁達夫的文學成就固然與其超凡的文學創造能力不可分,但從20世紀30年代他的游記散文創作來看,前期注重對世界名作和各類文獻的搜購與研讀無疑為其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1935年6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午前出去,買了一部《詩法度針》,一部《皇朝古學類編》(實即姚梅伯選《皇朝駢文類編》),一部大版《經義述聞》,三部書,都是可以應用的書。”諸如此類的“藏書—讀書—用書”的互證,我們在郁達夫的日記等史料中隨處可見。
作家的這種包含了文學閱讀和創造性生產的精神互動,使其與一般的藏書家區分開來。唐弢先生曾在《晦庵書話》中將藏書家分為兩種:一種是藏書的藏書家,另一種是讀書的藏書家。作家不僅是讀書的藏書家,還是可以兼具藏書、讀書、寫書、出書與譯書為一體的藏書家。比如,魯迅、巴金等作家的藏書活動與整個文學活動構成了一種積極的互動與共生的狀態。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好奇:他們的知識結構是怎樣一步步形成的,那些重要的文化資源究竟如何影響作家的思想,作家又是如何實現從作品閱讀向一個個精彩的文學文本轉化的?
翻閱現代作家的作品,作家的求書、購書及其背后的故事,亦往往成為作家文學創作的特別素材。譬如,魯迅于1925年7月12日發表的散文詩《死后》,其中生動刻畫了一個向死者兜售《公羊傳》的書販。同樣寫書商,如果說魯迅是以他特有的筆法諷刺了舊書賈小販的市儈嘴臉,也真實揭示了那個時代文人的清貧與求書之艱,那么黃裳的筆下則有著濃濃的溫情。在《老板》一文中,黃裳深情地回顧了早年在上海相識的一位舊書店老板
。大藏書家鄭振鐸在其小說中也同樣描繪了早年求書、訪書與藏書的經歷。在1926年1月發表于《文學周報》的《書之幸運》一文中,鄭振鐸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塑造了一個現代“書癡”的形象,小說主人公仲清已迥然不同于傳統藏書家的形象,而是一個有著明確研究目的和強烈愛國心的現代學者。而小說主人公不惜變賣家產和大舉借貸購書、藏書的“書迷”形象與現實中作家的生活經歷顯然形成了一種真實的共生與同構關系。
至于回顧藏書經歷和失書之痛,則更成為作家散文創作的特別材料。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祭書》《書之歸去來》,阿英的《海上買書記》,唐弢的《書城八記》,葉靈鳳的《讀書隨筆》,黃裳的《讀書生活雜憶》《書的故事》……都是這方面的佳作。尤其是郁達夫的《圖書的慘劫》,記載了現代中國圖書史和文化史上令人痛心的一頁:
外騎縱橫,中原浩劫中之最難恢復的,第一莫如文物圖書。元胡金虜,原也同樣地到處施過殺戮奸淫,然而他們的文化程度低,末劫還不及圖籍書冊;這一次的倭寇的虜掠奸淫,則于子女玉帛之外,并文化遺產,也一并被劫去了。
類似的表達失書之痛的,還有冰心寫于1946年12月4日的散文《丟不掉的珍寶》、鄭振鐸的《蟄居散記》,此類散文不僅具有較強的知識性、歷史性和抒情性,而且為后人研究20世紀中國文化與文學生態變遷提供了重要的歷史細節——作家藏書是時代社會變遷與知識分子生存境況的真實寫照,作家藏書的流轉遺存,也是當時思想文化傳播與接受狀況的一面鏡子,是我們了解20世紀文化生態不可或缺的史料。
一個人的閱讀史,也是他的生命史。對作家而言,其閱讀史實際上倒映著他的精神生命的成長史。作家藏書關聯著其文化心理的變化、文學創作風格的發展,以及生命情感的起伏。作家葉靈鳳曾深有感觸地表示:
作家的書齋,隨著他的作品在變化;他的作品,也隨著他的書齋在變化。
我不能想象,一個沒有幾本書,一個沒有一間書齋的作家。縱然他的這間書齋,只是一只衣箱,一張破板桌也好,他必需有一個工作場。不然,他從什么地方將他的生活制造成作品,供給他的讀者呢?
我更不能想象一個不讀書的作家。讀書,是作家生活的部分。他從書本上,為他的寫作生命汲取滋養,使他的生活更加充實,也就給他的作品增加了光彩。
就這樣,我就經常在買書,也經常在讀書,使我的書齋維持著它的生命,也使得我的寫作生活獲得新的滋養,希望我有天能夠寫得出一篇較充實的富有新生命的作品。
這就是我的書齋生活。我坐在這間撤了藩籬的書齋里,將我的寫作、讀書,和我的生活打成一片。雖然,有一時期,我很想使我的書齋成為禁地,不讓別人走進來,我自己也不想走出去。
20世紀文壇上,有不少作家同時也是學院派學者,那么對于這類作家,其藏書、讀書不僅關乎其文學創作,亦與其文學研究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對于學術型作家,藏書也是其治學精神的一種表征。據目錄學家雷夢水回憶,朱自清先生喜愛收藏珂羅版畫冊,“也收藏戲曲小說以及有關宋詩方面的書籍。我感覺先生最滿意的書有明代洪武本單復所寫的《讀杜詩愚得》、清代道光五年刊本史炳所寫的《杜詩瑣證》以及明末清初刊本明遺民余光所寫的《昌谷詩注》等。這些都是比較稀見的書”。1948年,已經貧病交加的朱自清還給雷夢水寫了一封求書信,“請代找《古文關鍵》一書,謝枋得著,費神為感”。數日后,朱自清先生便與世長辭了,其對書籍之重視與治學之虔誠令人動容。
20世紀中國文壇,各種流派社團林立,與此同時,作家之間的互動交游也成為一種常態。因此,作家藏書、讀書就不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也與作家群體之間的交往和精神互動密不可分。而藏書交流,對于研究作家創作乃至文學發展的影響都有著重要價值。與傳統藏家的“秘惜所藏”不同,現代作家基本摒棄了保守的藏書思想,多持開放開明的態度。作家之間的這種互贈、互借以及藏書交流,對于中國現代學術研究的推動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如周氏兄弟與胡適的藏書交流,巴金藏書中的外國友人贈書,冰心藏書中大量青年作家的成名作以及日本作家的作品,朱自清、鄭振鐸、葉靈鳳、趙家璧等作家的借書與交流,背后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文學故事。曾任教清華大學的朱自清先生,其藏書不僅為己所用,而且主動滿足同道學人的研究之需。在他的日記中,有著很多關于他慷慨出借或贈出自己的藏書的記載,如在1939年9月8日的日記里寫道:
張蔭麟先生借走《卜辭通纂》。
余冠英先生借走《文論講疏》。
再如,1939年7月24日的日記記載:
將我唯一的一本詩類辨異抄本借給今甫。
冠英借去《文論講疏》,歸還《語言與文學》。
…………
《銀魚集》后記中,黃裳談到《〈鴛湖曲〉箋證》的創作契機,其中現代文人的交游與藏書互借提供了重要的支援。他充滿感激地寫道:
今天想來也不能不驚異于當時的大膽、狂妄,竟自要動手寫這樣的考證文章。感謝吳晗和鄭振鐸兩位前輩,他們都極力勸我動手。不只是口頭上鼓勵,還借給了必要的參考書。在鄭西諦廟弄燈光昏暗的書齋里,他從四周的“書山”中抽出了明刻的《張溥文集》和《幾社文選》塞到我的手里,吳晗則從北平寄來了《霜猿集》。
無獨有偶,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回憶,胡適曾慨然將極為珍罕的甲戌本《紅樓夢》借與初次會面的青年后學周汝昌,憑其攜去,后周氏兄弟私自抄錄了一份副本,胡適也不加計較。胡適的這種藏書精神深深地感染了周汝昌,后者在信中滿懷感激地寫道:
《論學近著》翻舊了,你也概不加罪,我只有感佩!我覺得學者們的學問見識,固然重要,而其襟懷風度,也同樣要緊。我既欽先生前者,尤佩先生后者!
類似的現象廣泛存在于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史,在對藏書的利用和藏書精神上,阿英之于柳亞子,巴金先生之于李健吾、卞之琳、蕭乾,都是很好的典范。這種現代文人間的藏書交流成為作家文學與學術生涯的特別部分。作家的這種讀書治學風范,不僅團結了一批同聲共氣的學人,而且對推動學術進展、繁榮學術氛圍都有著積極的作用,也為后世學人樹立了典范。
作家藏書作為整個文學生產與傳播網絡中的一個關節點,往往亦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文學問題與文學掌故,召喚著更多的關注與闡釋,從而實現貫通,以更多的細節讓文學與歷史的血肉飽滿而豐盈。以魯迅與其弟子的關系來看,我們僅從文字中,很難看出他們之間的親疏關系,但恰恰是作家的私人藏書為我們提供了某些歷史的細節和證明。從北京魯迅博物館的胡風遺藏來看,魯迅與胡風的“平生風誼兼師友”情誼可見一斑。
藏書一定程度上亦映射、塑造和強化了收藏者的精神人格,這一點,在“五四”一代知識分子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作家藏書,為我們探究中國知識分子的知識構成,管窺知識分子的文化選擇、思想流變以及精神人格的現代性問題提供了一扇窗,也豐富了我們對于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文化生態的認識。譬如,對于傳統,魯迅弟子和魯迅的觀點有著怎樣的呼應、傳承或異變?20世紀文壇上的周氏兄弟,追隨者眾多。這些崇拜者或弟子,對于周氏兄弟的精神傳統與文學遺產究竟傳承了哪些、發展了哪些、又遺漏了哪些?有怎樣的共性,又存在怎樣的差異?諸多謎一樣的問題,從一般文本解讀的角度,難以發現真實的情況,而恰恰是作家藏書這種私人性的物件,透露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和信息。我們從作家的藏書構成及其個人閱讀史中不難發現,對于魯迅精神,魯迅的追隨者包括其弟子,皆有著個人的理解與創造。這種文學接受上的“能動性”,與時代語境,作家人格精神、審美趣味、文化心理深刻相關。作家藏書,成為洞悉作家文化心理和精神人格的一扇窗。比方魯迅的藏書之好,對魯迅弟子影響頗深。孫犁、唐弢、黃裳等后輩作家甚至依據《魯迅日記》后文的書賬按圖索驥,購書、藏書與讀書。再比方,魯迅對中國傳統和古書的態度,我們從一般的文字里,可能看到的是負面批評居多,而很多“文藝青年”尤其是魯迅弟子如胡風等人明顯受到魯迅觀點的影響,對傳統持激進的態度(胡風的閱讀傾向和知識背景也有魯迅的影子)。但同為魯迅弟子的唐弢、孫犁和黃裳,因從魯迅書賬進入魯迅知識結構,進而探索到魯迅藝術之源并用心摩習,最終呈現出魯迅弟子的另一種風景。
此外,作家藏書作為一種私人性的歷史物證,也為洞悉作家精神人格的復雜性提供了可能。比如,作為魯迅傳人和研究者的唐弢,給人的印象是對周作人以及京派多有菲薄。然而,我們讀他的文字,走進他的藏書與精神深處,發現晚年的唐弢一直在“二周”之間徘徊游離,其對于筆下多有菲薄的林語堂、周作人的筆墨趣味卻有著暗暗的心儀與神往。
在藏書選擇與閱讀過程中,也往往隱含了作家的文化趣味和審美情懷,且作家的這種雅趣與藏書之好還存在某種師承關系,這一點在魯迅弟子對魯迅藏書的研究和利用方面體現明顯。而這也恰恰為我們重新探討魯迅遺產的傳承問題提供了較好的視角。據孫犁回憶,他曾依據魯迅書賬購買《金石萃編》《金石文編》。下面這段文字,頗能說明這種藏書之好的傳承:
我有一部用小木匣裝著的《金石索》,是石印本,共二十冊,金索石索各半。我最初不大喜歡這部書,原因是魯迅先生的書賬上,沒有它。那時我死死認為:魯迅既然不買《金石索》,而買了《金石苑》,一定是因為它的價值不高。這是很可笑的。后來知道,魯迅提到過這部書,對它又有些好感,一一給它們包裝了書皮。
除了孫犁,另一個深諳魯迅的是唐弢。與孫犁相比,唐弢藏書中金石美術圖畫書更是數量眾多,僅關于美術的各類史著、研究專著和畫作就有逾300種700余冊。其規模,在中國現代作家中除了魯迅恐無出其右。同樣,在張天翼的藏書中,關于書法篆刻類的作品數十種,尤其表現在對拓片的收藏上。如《漢石經殘字》(拓本影印)、《舊拓石門銘》、《漢白石神君碑》(古鑒閣藏)、《明拓石鼓文》等。而我們從當年與魯迅筆戰過的“創造社小伙計”葉靈鳳的藝術趣味上,也能看到這種影響。這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魯迅藝術精神的影響之深遠。
魯迅傳人的這種文化趣味,既與魯迅影響和作者審美個性有關,也離不開特定的歷史語境。在特定的時代,魯迅弟子似乎都有一種從魯迅金石趣味之中尋找精神皈依的想法,他們在嘆服魯迅“內功”深不可測的同時,也試圖從魯迅的知識結構入手進而打通進入藝術的通道,其散文創作和藝術批評文章不能說不得益于此。但魯迅弟子在繼承魯迅雅趣的同時,遺漏也是明顯的。孫郁曾指出:“與史學界的疑古派不同,魯迅除了關注文獻考據,更留意的是歷史資料深處的人文性。他從金石之趣中提煉出現代藝術的底色,又從域外考古學成果中建立起多維的思維結構,以文學家的特殊視角,糾正了現代學人的認知偏執,多向性思維代替了歷史發現過程的驚訝、欣然和滿足。這些成為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暗功夫’的一部分。” “暗功夫”使魯迅成為一座難以企及和逾越的高峰,也使得魯迅傳人(包括深諳其知識譜系的弟子)只能得其形而難以得其神,這也成為后世學人思考現代知識分子人格現代性問題的重要入口。
總之,藏書與閱讀對于作家的個性人格、審美取向和文學創作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藏書既是作家文學生涯中的一部分,也是文學史研究的重要一環。作家藏書關聯著作家閱讀史、創作史(研究史),是作家文化心理、審美趣味、藝術視野、文化選擇、文學活動的一種表征。譬如,關于藏書的評論,如書話隨筆,不僅關涉文學人物、文化現象、文壇逸聞,還具有獨特的理論意義、文化意蘊與審美價值。與中國古代藏書紀事詩類似,現代作家書話在圖書史和文學史上應該有一席之地。書話創作既與藏書文化變遷密不可分,也與現代文學與學術發展息息相關。作家書話所征引的文史資料和文學掌故逸聞,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料價值。譬如陳子善先生素來注重作家藏書和手跡以及相關出版史料的整理研究,這對于彌補和豐富現代文學研究諸多空白是十分有益的工作。
作家藏書,為我們進一步走進作家的精神世界打開了重要窗口,有望消解因歷史語境的不同造成的時代隔膜。比如,在歷史語境之外,魯迅對傳統的真實態度、魯迅傳人對傳統的態度,只有當我們見證了魯迅藏書中林林總總的古典叢書、類書、書畫、碑拓,我們才能更直觀地感受魯迅思想的復雜性和深邃性。再比如,光從文字表層,我們很難辨別魯迅弟子對于魯迅遺產的承襲情況,但透過個人藏書,我們能夠相對容易地把握收藏者的文化心理和審美趣味,甚至精神人格諸方面。
藏書提供了文學史研究中諸多的“暗面”,為呈現一個更真實立體的作家形象提供了可能。這一點在我們研究像魯迅、胡適、郁達夫、巴金等有著多重身份的著名作家時尤為重要。以巴金為例,其一生與書結緣,購書、藏書、讀書、編書、譯書、著書、贈書……每一步的個人選擇都關聯著作家的成長和文學史的方方面面。他的文學翻譯、編輯出版與文學創作,與中國現代文化史息息相關。他的豐富的藏書,反映了時代的多面性和作家思想文化的多維性。藏書也體現了一代作家在文化領域的多維空間的互動關系,為今天的我們還原歷史細節,在一個立體的思維模式中呈現作家的文學成長與生命軌跡提供了可能。在“巴金文庫”中,關于文學研究會諸成員在內的現代作家作品就有590種609本。透過這批厚重的藏書,我們可以想象20世紀30年代,巴金是如何將南北各派文學匯集一堂的。這其中既有魯迅、茅盾、沈從文、鄭振鐸等大家名家,也有曹禺、艾蕪、麗尼等文壇后起之秀。這些書大部分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其有力地見證了作為總編輯的巴金對中國文學與出版事業的重要貢獻。再以胡風為例,他與魯迅的師承淵源,其對傳統的態度和對西方尤其是俄蘇文藝理論的接受,作為批評家的理性與作為詩人的感性的交織,以及由此帶來的文學上的成就與局限,一生命運的跌宕起伏及其文化史啟示,依然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謎”。而這些“謎”在他的藏書與閱讀史中都隱藏著某種難得的蹤跡。
作家藏書研究無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另一個學術生長點。作家藏書為作家研究由表層結構向深層結構發展提供了契機,為打開作家的精神世界、洞悉作家藝術成功的奧秘提供了可能。在“藏書—閱讀—創作(研究)—交流”的觀照之下,作家作品以及許多重要的文學現象之“謎”也有望解開,跨越時空的時代和歷史語境帶來的認知上的隔膜也將獲得理解。譬如,巴金的編輯出版,與他的文學創作和翻譯活動形成了一種同構互文的意義生產關系,背后有著他早年在政治信仰基礎上形成的“人類意識”的潛在影響。這使他與一般的文學編輯相比,擁有了更深切的人文情懷、更宏闊的文化視野和更深刻的反思精神。他獨特的編輯精神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有著重要的啟示價值。巴金豐富的私人藏書,為探尋其思想與整個文學活動之間的溝通關系提供了必要的互證。
藏書是作家審美趣味、文化選擇、學術情懷的表征,關聯著作家的閱讀、思考、創作與交流。作家的知識結構、閱讀體驗、閱讀視野、創作素材、理論體系、思想觀念,藝術手法、文化選擇(傳統與異域文化的取舍態度)也與此相關。藏書與閱讀影響作家思想及其時對文本的塑造,對照作家作品與其藏書,不難發現:文本是藏書與閱讀的藝術創作處理,是一種影子般的存在。研究作家藏書,即考證作家藝術思想從何而來。研究作家藏書、讀書與用書之間的共生與互動,探索文學的轉化、呼應和生產性的激活以及作家如何將閱讀文本化為更精彩的文學作品。作家藏書研究,是作家作品純文學研究的一部分,是創作素材、意象、話語方式、藝術風格、文化視野的重要來源,關系著作家審美趣味、人格氣質、語言及文化的攝取轉化和嫁接能力、東西方文明的碰撞與交匯,反映了作家文化心態復雜性和變化性。作家藏書研究因關注文學現象、文化心理、文化傳播故而也必然屬于“大文學”的研究范疇。
總之,作家藏書不同于一般藏書,其收藏、閱讀、交流和傳承,無疑構成了整個文學生產和文化傳播的重要部分,它是包括作家的心智情趣與思想人格、作家閱讀、審美心理、文學創作、文學出版等在內的文學活動的邏輯起點,其有望呈現作家的知識結構與思想譜系。那么,對現代作家藏書家尤其是像魯迅、朱自清、巴金一樣身兼多重身份的藏書家及其藏書進行專門研究,就應該是現代文學研究必不可少的課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