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一體視域下的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叢書·中國多民族同源神話研究
- 王憲昭
- 4180字
- 2025-05-28 17:37:56
一、神話敘事中的“民族”概念
“民族”這一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范疇甚廣,即從古代民族到現代民族都包括在內。比如原始民族、蒙昧民族、野蠻民族、游獵民族。人們使用較廣的《現代漢語詞典》中有另一種說法,認為民族“指歷史上形成的、處于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各種人的共同體”。這種說法大致說的就是廣義。狹義的“民族”主要指現代民族,如斯大林于1913年在《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中提出的“民族”定義,即“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
這里主要強調語言方面的相同或相似、大致相同的生活區域和經濟文化樣式作為民族成分的尺度,在當時的民族識別中起到重要的作用,這也成為中國少數民族名稱認定的主要依據。
在研究人類起源神話過程中,所涉及的“民族”必然以今天的民族識別結果為基礎,同時兼顧民族發展和演進的復雜性,本書所講的民族必須兼及廣義與狹義兩種“民族”概念,包括現代民族和民族的最初形式,即氏族、部落、部族。神話中所反映的氏族、部落、部族,雖然后來有一些已經消失,不僅早期的以圖騰為稱號的氏族已經銷聲匿跡,就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后出現的“東夷”“南蠻”“西羌”“北戎”“匈奴”“鮮卑”“女真”等,在現代民族名稱中早已找不到它們的名字。有時關于“族”的名稱,在古代也存在內涵與外延的許多分歧,如先秦時期有“華人”的稱呼,夏朝出現后有了“夏人”的稱呼,后來還有對商朝“商人”的稱呼,周朝“周人”的稱呼,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又出現了“秦人”的概念。學界在研究中常常將華人、夏人、商人、周人、秦人等以“民族”稱之,但嚴格意義上說,并不是我們當今研究中所說的“民族”。這表現出“民族”與“國家”或“朝代”的雜糅。有人認為“漢族”的出現即漢朝時期以中原地區的族群主體凝聚而成的群體,源于當時“漢人”的稱呼,但嚴格意義上講,“漢人”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族”。有時,即使晚近時期出現的一些特定的民族名稱也可能與當今民族的名稱所指有一定的差別,正如研究者提出:“明清時期,‘’‘僮’二字大量出現在涉及桂東、粵西等地的漢文文獻中。‘
’‘僮’是民族名稱,這并無問題,問題是它們指的是哪一民族。如果以為‘
’都是指瑤族,‘僮’都是指壯族,‘
僮’連稱都是指瑤族與壯族,那是不盡妥當的。”
盡管如此,在神話所敘述的內容中這些“族”的痕跡卻明晰可見,并且這些“族”大都初步具備了民族的主要因素,只不過是不很成熟和完善罷了。
若用今天“民族”的概念框定神話中所敘述的“民族”,難免有削足適履之嫌。與神話密切相關的古代歷史,也很難與今天所劃定的民族成分對號入座。如《中國大百科全書》中說:“在中國古籍里,經常使用‘族’這個字,也常使用民、人、種、部、類,以及民人、民種、民群、種人、部人、族類等字。但是,‘民’和‘族’組合成一個名詞則是后來的事。”至于“少數民族”這個概念出現得更晚。孫中山在1924年提交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討論的《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使用了“少數民族”這個概念,在解釋“民族主義”時還提出它有:“兩方面之意義:一則中國民族自求解放,二則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一些民族研究者也針對中國國情進一步闡釋了我國民族情況的復雜性,指出:“中國自古是一個擁有眾多民族的國家,見于史籍記載的族稱數以百計,數千年間,往往以不同的‘人’‘民人’‘種’‘種落’‘國’‘部’‘部落’‘族’等來表述不同的民族和部落。但是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對這些部落或民族是否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始終沒有科學、統一的識別,以至于造成了稱謂混亂、族落龐雜的局面。”
如流傳于云南省碧江縣五區二村哈谷都的一則傈僳族神話說,大洪水后幸存的兩兄妹結為夫妻。他們生下了九個男孩和七個女孩,長大后各自出去找對象。結果找著蕎子為對象的,生的后代就姓蕎,也就是今天的蕎族;找狼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狼族;找鼠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鼠族;找魚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魚族;找小巖羊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小巖羊族;找羊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羊族;找豬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豬族;找牛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牛族;找馬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馬族;找綿羊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綿羊族;找玉米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玉米族;找毛蟲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毛蟲族;找蛇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蛇族;找青蛙為對象的,生下的后代就是青蛙族。該神話在結尾還特別強調說,現在的兄弟民族,都是他們的后代。
為此,我們可以認為,中國古代某一民族的“族源”應該來自人類早期某個特定的原始社會組織,“民族”的生成與發展也可以分為不同的層次。如第一個層次是“民族”起源即氏族的起源,這是民族發展的第一階段。從迄今民族志所提供的材料來看,這不外乎是指氏族、胞族、部族、部落和部落聯盟幾種原始的社會組織,其中主要的是部落和部落聯盟,有的研究者把這些社會組織稱為“原始民族”。第二個層次則是在氏族、胞族、部族、部落和部落聯盟的基礎上形成,并發展成為當今一般意義上的由國家所明確界定的“民族”。兩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在分析這兩個層面的問題時,既不能等量齊觀,也不能斷然割裂二者的聯系。
觀察多民族同源神話不能不聯系我國的民族識別。就民族識別的依據而言,正如研究者所說:“中國民族識別的現實依據,一是民族工作的需要,二是民族自覺的要求。”在民族識別的具體實施工作中則主要依據斯大林對民族所下的定義,即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我國的民族識別工作從1953年至1987年,其間經歷30多年的時間,經國務院確定了我國共有56個民族,除漢族外的少數民族有55個。而事實上,我國對民族的識別和判定并不是一件可以簡而化之的事情,有時需要做大量分析考證的工作,如有的屬于政策性的區劃,有的則是人力方面的原因造成族屬劃分的不合實際,還有的個別偏遠地區的人群至今沒有明確的歸屬等。針對民族族源神話的分析來講,對那些更為古老的民族或氏族稱謂的關注,更能體現出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如1953年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時,匯總登記的民族名稱達400多個,僅云南省就有260多個。那么,在具體分析神話中關于民族族源關系的敘事中,就不能完全以今天的民族標準去機械對應,而應該考慮到古代民族的時代性和特殊性。神話中多民族同源母題基于對不同民族的名稱認同之上。這樣,就涉及對周邊與自身相關的民族的一些文化解釋。以漢族廣泛的包容性為例,盡管研究者對漢族沒有提出支系的概念,但是針對分布于全國各地的漢族來說,若按照我國民族識別中斯大林提出的“四個共同”要素去分析古代乃至近代、現當代的漢族分布情況,我們會發現有許多不符標準的情況。單單從語言的角度,漢語中所確定的官話方言、晉方言、吳方言、閩方言、粵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和客家方言,及其多不勝數的地方土話,那么,所說的“共同語言”只能是相對而言,盡管有些語言的語音和語法差別明顯,幾乎不能相互交流,但我們并不能因為語言的不同就認為各地的漢族不能統稱為漢族。當然,少數民族的情形也與之相似。這說明在任何傳統民族之內,同地區因素相交織的各種亞群體很多,這些亞群體在歷史傳統和現實面貌的若干方面都存在許多差異。
“民族”作為一個外來語,在使用時應該考慮我國國情。如它與“種族”的區別。由于“種族”在一定意義上更為注重“族”的血緣關系,在分析少數民族神話的同源現象時也應該區別對待。有的研究者提出:“種族差別向來具有群體性,只有把整個人群,而不是把個別的人加以對比,才能清楚地表現出來。種族差別可以遺傳,一般父子相傳可長達許多代人。”根據我國民族發展演變的特殊性和民族識別的明確性,應該使用“民族”的概念,強調的是“社會學”和“文化學”關系。因為“種族”側重于人的“生物學”關系,故不能作為分析我國少數民族族源神話的概念。
我們在分析少數民族神話時,不能割裂或忽視少數民族歷史進程中的特殊文化背景。針對民族名稱的表述而言,就有一個從不規范到規范的過程,如布依族是從布依、布育依、布雅依、布約依、布濃依等諸多自稱中商定取用“布依”名稱,而舍掉他稱、史稱的仲家、夷家、仲夷、重甲子、水戶、本地、沙人等稱呼。同時,在漢文表述方面也有文字的音、形、義的不斷凝固,如“壯族”取代“僮族”,“毛南族”取代“毛難族”,“達斡爾族”取代“達呼爾族”等。
民族是隨特定的社會形態而動態發展的。許多民族名稱的消失或產生,有的屬于民族分化的結果,有的則是民族融合的產物,還有的是隨著民族遷徙而形成新的民族關系等。如民族的分化,隨著社會生產方式的改變和自身發展的需要,一個氏族、部落、民族分化為兩個或多個氏族、部落、民族的情況,在歷史上不勝枚舉,當一個氏族演變為胞族時,原來作為這個氏族的圖騰就會分化成多個圖騰。如摩爾根的《古代社會》記載了印第安摩黑岡部落狼、龜、火雞三個氏族的演變過程。狼氏族分化成狼、熊、犬、負鼠四個氏族;龜氏族分成小龜、泥龜、大龜、黃鰻四個氏族;火雞氏族分化成火雞、雛雞、鶴三個氏族。一個母氏族衍生為數個兒女氏族便形成胞族,這是一個分的過程,原氏族的圖騰是胞族的總圖騰,但新的圖騰信仰產生了。這種情況就造成新出生的氏族、部落或民族一方面會保留一些原來族系的口傳文化母題,而另一方面又會為了自身的獨立尋找“古老”的依據,進而使原有的一些多民族同源母題發生改變。關于不同氏族融合形成一個更大的部落或民族的情況也是如此,如聞一多在《伏羲考》中認為,“大概圖騰未合并之前,所謂龍者只是一種大蛇。這種蛇的名字便叫做‘龍’。后來有一個以這種大蛇為圖騰的團族兼并吸收了別的形形色色的圖騰團族。大蛇這才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于是便成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龍了。”
盡管有不少學者對上述關于圖騰的結論提出質疑,但從神話敘事所應用的大量動植物圖騰意象看,古代族體的名稱的確曾廣泛使用植物或無生命物,至于如何確定大小族體圖騰名稱之間的包含關系,上述解釋也可以作為一種合理的解釋。因此,我們研究多民族同源神話時的“民族”實際包括了現代民族以及民族的較早形式,即氏族、部落、部族。那么“民族起源神話”實際上也包含了“氏族起源神話”“部落起源神話”“民族支系起源神話”等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