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遁入空門二十載,青燈古佛,參禪誦經。
然往昔所造殺業,始終如附骨之疽,夜夜驚擾其神,乃至時而癲狂失智,行止悖亂。
若非一燈大師常以佛法鎮其心魔,只怕早已墮入修羅道,淪為嗜血狂徒。
此刻他目睹幼妹凄慘形貌,復憶長兄墜崖舊事,思及自身罪業,五內俱焚間面上筋肉扭曲,顯是心魔又起。
“慈恩!”
一燈大師口宣佛號,聲若醍醐灌頂。
這聲輕喝不帶半分凌厲,卻似春風化雨,令慈恩猙獰面色漸歸平和。
他緩緩抬起眼簾,雙掌合十對裘千尺道:“李副幫主適才所言貧僧亦已聽到,可謂句句屬實。若大兄之死確須血債血償,貧僧這項上人頭,你便拿了去吧。”
語畢竟閉目待死,僧袍無風自動。
“嗬嗬嗬!懦夫!縮頭烏龜!老身當年便瞧透你這膿包性子,只敢窩里橫!如今被這禿驢一聲輕喝,竟嚇得魂飛魄散!”
裘千尺怒極反笑,笑聲厲如夜梟,渾濁老眼中既有悲涼,更有沖刷不盡的恨意。
“你懼他威勢,老身卻偏要捋一捋虎須!”
話音未落,這鐵掌蓮花陡然運起獨門功夫,兩腮凹陷如骷髏,丹田卻鼓起若蟾蜍。
“噗!”
裘千尺雙目如鉤,死死盯著一燈大師,眸中兇光似欲噬人。但見她檀口一張,棗核釘破空而出,竟直取李宣眉心!
這鐵掌蓮花久歷江湖,心機歹毒如蛇蝎,自知南帝段智興武功通玄,縱使突施暗算,恐亦難傷其分毫。
反觀那李宣年不及弱冠,卻在眾人間頗有威望,暗忖若全力出手,必能教這少年斃命當場。
更兼此子為郭靖夫婦開脫,污其亡兄清譽,復與黃蓉同出一門,實有取死之道。
若能當場斃其性命,既可令郭、黃二人飽嘗悲痛,又能震懾在場眾人,正是一箭雙雕。
孰料變故陡生——
“娘!不要!”
公孫綠萼驚呼聲未落,卻已目瞪口呆。
但見那往日穿金裂石的棗核釘陡然電射而出,雙方相距分明不足一丈,李宣卻迤迤然自袖中探出一支玉簫,輕描淡寫便將之格擋。
更令人駭然的是,棗核釘撞上簫身,竟然原路折返,以雷霆之勢倒射裘千尺面門!
老嫗四肢殘廢,避無可避。
縱是一燈大師這般絕世高手,亦未料到情勢會這般逆轉。
眾人但見那棗核釘去如流星,回似閃電,眨眼間已逼至裘千尺眉心寸許。
饒是這惡婦心狠手辣,此刻亦覺毛骨悚然。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棗核釘忽如被無形之手攫住,竟在其眉心半寸處穩穩停住,于半空凝滯須臾,方輕若鴻毛般飄落于地。
這般神乎其技,直教在場眾人瞠目結舌,心中驚濤駭浪久久難平。
在場眾人除卻公孫綠萼,皆是武林中人,縱使實力最差者,放在江湖上亦已接近一流,自然識得李宣這一手的精妙。
但見他于電光火石間,不僅將襲來的暗器原路震回,更妙至毫巔地控住勁力,使那棗核釘距敵半寸時勁道自消。
這般舉輕若重的功夫,已漸至剛柔并濟、收發如心的化境。
程英等小輩固然瞠目結舌,便是一燈大師這等修為通玄的世外高人,此刻亦不禁撫掌贊嘆:“賢侄年未弱冠,竟能將勁力收發操控至如此境界,已大有青出于藍之勢。”
早聞黃藥師新收弟子天資卓絕,然親眼得見,方知傳言猶有不及。
李宣執禮含笑:“一燈大師慈悲為懷,晚輩又豈能當面大開殺戒?”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燈大師白眉軒動,暗忖黃老邪果然慧眼如炬,晚年竟能覓得這般璞玉良材。
慈恩雖荒廢武學多年,當年卻是幾乎與五絕比肩的人物,此刻見得李宣舉簫破釘的功夫,自知即便當年全盛時也難企及,不由雙掌合十舍,嘆道:“多謝李副幫主手下留情!”
“慈恩大師。”李宣對此人卻毫不客氣,語氣十分冰冷,“你心中魔障未除,縱使再誦經千卷,禮佛百載,怕也難得自在。”
他素來不喜佛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套。
裘千仞年少時背棄恩師上官劍南教誨,為謀權勢富貴,暗通金國,更直接、間接殘害許多丐幫弟子。
其最令人發指之事,莫過于為損耗段智興功力,竟將周伯通與瑛姑幼子重創,逼段皇爺施救,致那襁褓嬰孩命喪黃泉。
李宣念及此等惡行,胸中冷意難平,此刻未施辣手,已是看著一燈大師金面。
一燈雖在當年之事上未盡周全,然世人亦難苛責——要堂堂男兒損耗自身,救治妻子與旁人私通所生之子,非但強人所難,直如逼人癲狂!
慈恩未料其言辭如此犀利,卻因句句切中要害,反倒雙掌合十問,誠懇問道:“李副幫主可有妙法,助貧僧化解魔障?”
“我不通佛法,卻知造孽后不思補過,反終日枯坐誦經,燒香拜佛……若這般便能登極樂世界,那所謂的西方凈土,又該是何等污穢所在?”
李宣語聲雖淡,此言卻似驚雷炸響,令眾人聞之色變。
楊過亦心頭劇震,不由思及生父——
雖未及與郭靖夫婦深談,然以他之聰慧,靜下心來思索多年所見蛛絲馬跡,早窺得七八分真相。
其父非但并非幼時幻想的大英雄,恐還是罪孽深重之輩。
身為人子,又該如何洗刷父輩所留下的血債?
一燈大師身形微顫,眸中精光暴射,良久方嘆:“賢侄慧根天成,老衲愧不能及。慈恩,這些年你始終未得解脫,實乃為師之過。”
慈恩神色不住變幻,忽而殺機凜然,忽而悲苦交加,周身內力亂竄,顯是心魔又起,看得眾人暗自心驚。
李宣卻視若無睹,在眾人驚疑目光中,緩步踱至猶自驚魂未定的裘千尺跟前。
“比起釋門禪理,李某卻更通孔孟之道——孔老夫子所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此言甚合我意!”
言罷,在眾人驚愕萬分的眼神中,手中玉簫化作一道殘影,向裘千尺猛然砸下。
眾人登時俱驚,適才他還曾言看在一燈大師面上不開殺戒,怎的轉眼便突施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