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久歷沙場，對兇險之感應極為敏銳，縱無楊過那聲示警，他亦心有所覺。
只是適才不留余力，與柳生但馬守這等絕頂高手內力硬撼尚且分心，已然負了內傷。
此刻雖察覺背后勁風襲至，卻只能強提一口內力，堪堪避過后心要害，仍被利刃劃破腰側，鮮血霎時浸透衣袍。
所幸未傷及要害，郭靖運指如風封穴止血，朝楊過喝道：“過兒速退！我替你斷后！切記莫向南行，往北突圍！”
小紅馬與郭靖相伴十余寒暑，生死與共，早已靈性相通。
此刻似感知主人已萌死志，竟回首凝望，銅鈴般的馬目泛起水光，長嘶一聲，便遵命朝北方疾馳。
楊過何等機敏，略一思忖便悟透郭靖話中深意——襄陽在南，忽必烈必布下重兵；反倒是北方，或有一線生機。
他伏于馬背，回首瞧見郭靖袍襟染血，數度受創仍不忘拼命阻擊敵人，縱有千般怨懟，此刻亦化作滿腔感動。
連小紅馬都讀懂郭靖決絕之意，何況聰慧如他？
楊過喉頭哽咽，輕撫馬鬃道：“好馬兒，咱們不走了！回去救你主人罷！”
生死關頭，往昔種種忽現心頭：桃花島上諄諄教誨，終南道旁殷殷相護，襄陽城內赤誠相待。
往日世人每每言及其父，多有詆毀，他身為人子，始終不愿深想。
此刻命懸一線，反倒靈臺清明——何須他人點破？一切已豁然開朗。
他決意勒馬回援，縱與郭靖同葬于此，也好過獨活抱憾。
更何況他身中情花劇毒，本就不久于人世，亦不再想著拿郭靖夫婦首級去換解藥。
倒不如學郭伯伯，死也死得轟轟烈烈！
念及此，他猛然拽緊韁繩，竟在萬軍陣中調轉馬首。
小紅馬早通靈性，感知背上之人心意，面對箭雨槍林非但不懼，反而昂首長嘶，戰意昂揚，大有歡欣鼓舞之意。
馬蹄翻飛，倏忽回旋，其勢較去時更疾三分。
眾兵卒猝不及防，但見敵騎折返，閃避不及者皆被撞得口吐鮮血，倒飛數丈。
余眾為其悍勇所懾，一時竟逡巡不前。
楊過俯身抄起一桿墜空長矛，厲聲長嘯：“休傷我郭伯伯！”
聲若雷霆，矛鋒所向，血雨紛飛。
郭靖獨戰群敵，本存死志，唯求多斬敵首，為楊過爭一線生機。
忽聞這聲嘶吼，余光瞥見那道浴血身影，霎時虎目含淚，心下既慰又驚且慟。
心潮激蕩間，丹田竟涌出一股新力，降龍掌勁圓轉如意，《九陰真經》內力亦如江河奔涌，顯是絕境中又有突破。
然環視周遭——東瀛高手虎視眈眈，萬千敵兵層層圍困，縱有精進，亦知難脫死局。
柳生但馬守父子內力深厚，雖驚不亂；
而柳生利嚴、柳生嶼嚴二人舊傷未愈，遭此掌力震蕩，再嘔朱紅，面若金紙。
二人急退入軍陣，盤坐調息，顯是無力再戰。
郭靖豈肯錯失良機？
他陡然足尖點地，長袖飄展間已落回小紅馬背，痛心疾首道：“癡兒！何苦回來送死！”
楊過卻朗然一笑，矛尖挑落三枚飛矢，字字鏗鏘：“得與郭伯伯同死，是過兒之幸！”
郭靖聞其言辭決絕，大有慷慨豪邁之意，胸中既驚且慰，虎目不由又微微泛紅。
暗忖楊叔父若泉下有知，當為有此佳孫而含笑九泉。
“好孩兒！今日咱爺倆便同生共死！多斬幾個胡虜，也算不負家國！”
話音未落，卻見楊過倏然騰空數尺，槍桿在小紅馬臀上輕點：“速帶你主人離去！”
原來他自知身中劇毒命不久矣，何苦為郭靖平添累贅？
“郭伯伯身系襄陽存亡，當以天下蒼生為念！小侄毒入膏肓，已來日無多，無需掛懷！”
喝聲未落，槍出如龍。
他將生死置之度外以后，槍勢竟更顯凌厲，鋒芒所至，敵兵應聲斃命。
郭靖對此始料未及，卻毫不遲疑勒馬回旋：“昔年救不得康弟，今日豈能再舍了你！”
他只道楊過假稱中毒激自己離去，并未太過在意，反掌擊斃一名百夫長，奪過鐵槍殺回重圍。
“何苦來哉！”
楊過嘆息一聲，卻深知以郭靖脾性，斷無撇下自己之理。
于是槍挑敵騎，奪馬而上，長笑道：“既如此，便殺個痛快！”
然在此時，柳生父子卻已持刀而至。
二人早窺破楊過武功未臻一流，若擒此子，不愁郭靖不就范。
柳生但馬守橫刀截住郭靖。
柳生十兵衛則來到楊過跟前，傲然笑道：“小子，我敬你是條漢子，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何必一心求死？若肯歸順我柳生門下，必保你一世富貴?！?
“做你的清秋大夢！”楊過厲聲斷喝。
柳生十兵衛面色驟寒：“敬酒不吃吃罰酒！待拿下你，郭靖自然束手！”
言罷刀光如瀑，瞬息間將楊過胯下戰馬絞作血泥，同時刀柄回旋，直點其后心要穴。
楊過驟覺后心劇痛，眼前天旋地暗。
聞得其言，骨子里那股狠戾陡然迸發，竟調轉矛鋒直貫己身。
【我縱是血濺五步，也絕不做這些人脅持郭伯伯的籌碼！】
電光火石間，他忽想到若自己赴死，郭靖當可心無牽掛，或許便能突圍求生，唇角竟泛起笑意。
“過兒，不要！”
郭靖眼角余光掃見，登時雙目赤裂。
“與鄙人交戰，還屢次分心，郭大俠未免太目中無人！”
柳生但馬守刀光乍現，郭靖左腹立時血如泉涌。他卻渾若未覺，唯恨此番不該攜楊過一同涉險。
然千鈞一發之際，忽聞“鐺”的一聲清響，楊過手中長矛竟應聲而斷！
矛桿反震之力撞得他手掌生疼，初時還道是柳生十兵衛出手阻攔。待抬眼時，卻見那東瀛武士緊握刀柄，皺眉望向東南——
月色如洗，一道青影踏空而來。衣袂翻飛間，恍若謫仙臨塵。
來人正是李宣！
但見他背負三尺青鋒，腰間懸著十余箭囊。
囊中箭矢盡遭折斷，唯余三寸箭頭寒芒閃爍。
他袍袖震蕩間，將洪七公親傳“滿天花雨擲金針”的暗器絕學，與黃藥師“彈指神通”的凌厲指勁相融，竟迸發出不下硬弩之威。
“咻咻咻——”
箭鏃立時如蝗而至，郭、楊二人周遭十余名金蒙兵士應聲而倒。
三丈之內，竟成修羅殺場，瞬息間為之一空！
楊過此時凝神望去，卻見先前斷己長矛者，赫然正是一枚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