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悟的人

第一篇

1989年11月的BJ。

BJ郵電大學78級計算機系，一家電信設備公司IBM上班。當時計算機專業人材稀缺，只有外企或為數不多的國內單位需要編程軟件工程師。憑他的優秀成績，輕松被錄用了。

1989年下半年，公司因業務急劇下滑，決定大幅裁員，劉強雖未被解雇，他開始投簡歷，找工作，以防萬一。幾個月過去了，毫無著落。他面臨著幾個選擇：1.考研；2.找關系求人進國營企業或事業單位；3.出國。

他沒轍了，想請教一下老板。可是他還是猶豫了，心想，雖然人家對自己不錯，也有一些私交，可他畢竟會站在公司角度講話，能對他怎樣？

他老板（director）叫Jonathan，公司總部派來駐京，會說中文。他出身于虔誠基督徒家庭，小時后隨父母來中國教書，表面身份是外教，但實質是在傳福音。那時沒什么教會，他們只能邀請一些家長或對基督教有些了解的人來家查經，傳福音，解答有關基督教的問題。在父母耳濡目染下，Jonathan學到了很多東西，中文也日漸提高。一家人放棄了美國舒適的生活，選擇為主傳福音。一家人生活簡樸，清貧，但是生活里每天都充滿了歡笑，愛意洋溢在簡陋的寒舍和粗茶淡飯的飯桌上。

后來，北方的寒冬和重度污染的空氣使父親的慢性哮喘逐年加劇，無法熬過冬天。到了70年代初，Jonathan也10歲了，母親堅持認為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必須返回美國上學，一方面給丈夫治病，另一方面讓孩子接受全面教育，準備讀大學。

Jonathan后來上了舊金山州立大學（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專業為工商管理。

雖然沒有明說，他父母留著一份遺憾，想讓Jonathan再回到中國，完成他們的未竟事業。Jonathan完全了解父母的心愿，他們一家對中國人民充滿了感恩之情，有著發自內心的熱愛。他們經常一起回憶那些美好的時刻，常念叨BJ的那些老熟人，他們記憶里只留有那些淳樸厚道，熱情友善，當然也有BJ名吃，涮羊肉，烤鴨，驢打滾，綠豆糕，糖葫蘆，老酸奶，等等，每個人都津津樂道，回味無窮。

Jonathan大學畢業后，他知道自己沒上名牌大學，普通學校的商業管理學位對雇主沒什么吸引力。但他心里清楚，一定要把自己的獨特經歷講出一個好故事，自己對中華文化，語言，風土人情的深入了解是張王牌。果然，IBM看中了他，決定聘用。在舊金山分公司工作一年后，Jonathan被派駐BJ，在軟件開發部任經理。劉強是他招的第二號雇員。

劉強當時剛剛畢業，成績名列前茅，他的有心計之處在于出了專業課學精之外，他還特意下功夫學英語，每個周末去天安門廣場的英語角練口語，三年堅持不懈，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

劉強是典型的北方小伙，1米8，肩膀寬闊，面龐修長，鼻梁挺直。眼睛不大，但在濃眉襯托下更顯炯炯有神，很有男子漢味道。雖然是農村長大，如果不是普通話有口音，多數人絕對不會信他是陜西農村人。

在公司里，他是出了名的“憨小伙”，不光是老實把交，不會編故事撒謊什么的，就連女孩子對他好都不明白，人家幾次示好之后，發現他是個木疙瘩，就放棄了。他好像真不懂男女之事，就是埋頭工作，總是想提前完成公司的任務。有一次，他遲到了，急急忙忙跑進辦公室，準備打卡時，發現卡已經打過了，正點。他懷疑是鄰座的Linda干的，就小聲問：“是不是你幫我打的？”她咧嘴一笑，沒出聲，詭秘地點點頭。

“你沒事幫我打什么卡呀？我讓你這么干了嗎？要是領導知道了怎么辦呀？”

他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門，幾位同事都抬起了頭看他們。正在這時，Jonanthan正好路過，他聽到了。他加快了腳步，急匆匆地走過，好像什么也沒聽到。

Linda急了：“唉，你有病吧？我給你打掩護，你還不知好歹，四處亂叫，什么玩意兒？”

劉強一聽，傻眼了：“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是我錯了，不該大聲說話，請你原諒啊？”

他嬉皮笑臉地說著，想打個圓場，可是Linda滿臉通紅，指著他的鼻子，想罵又沒罵出來。

“誰再給你丫打掩護，誰是孫子！”Linda義正詞嚴地說道，大家都聽到了，把頭都低了下來。

“實在對不起呀，Linda小姐。算我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晚上請你吃飯啊。”他的那個囧樣就別提有多難看了。

到了下午，趁周圍沒人，他走到Jonanthan辦公室門前，敲了敲。

Jonathan讓他進來，他把打卡的事如實作了匯報，并道了歉。

“看你初犯，就算給你個警告，下不為例。不過，送你一句話：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Jonathan靜靜地聽著，碧藍的眼珠睜圓，直視著他，然后說道：“看你初犯，就算給你個警告，下不為例。不過，送你一句話：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他擺擺手，示意談話結束。劉強說聲謝謝，趕緊往外溜。

這幾天下班后，他心灰意冷，百無聊賴，心里充滿了恐慌與不安，總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被炒掉。有天周五的傍晚，他接到個Jonathan打來的電話，說周六中午想請他吃川菜，順便聊聊。劉強欣然答應，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他們倆來到平時常來的一家正宗川菜館。剛坐下，新來的年輕服務員沖著劉強過來，笑瞇瞇地問：“您二位今天想吃點兒什么?”

“夫妻肺片，魚香肉絲，蒜蓉空心菜，兩瓶燕京。” Jonathan用帶著濃濃口音的中文點了菜。

“哎呦，普通話講這么好？要得！馬上就來。“服務員笑著跑向廚房。

碰了一下杯，兩人開始喝啤酒。

聊了一會兒，Jonathan突然問道：“大環境不太好，公司業績下滑，你下步怎么辦？”

“我還正想問你呢。”

“你想過去美國嗎？“Jonathan問道。

“呃，沒想過？肯定想去啊！不過沒可能呀。“

“你很有才，工作也認真，對IBM的mainframe操作系統熟悉，特別是COBOL編程語言你很在行，而且你很英語也不錯，這都很難得。加州分公司缺乏你這樣的工程師，他們在招聘。你要想去，我可以推薦。“

“真的？你是在開玩笑吧？哪有這種好事？“劉強笑著問.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right？有志者，事竟成嘛。我不敢打保票，但我們可以試試。“

“怎么辦呢？留學不行吧？我還沒考托福和GRE呢。“

“用L1簽證，跨國公司經理臨時工作簽證。去了，表現好，公司再替你延期。我和HR商量過了，總部也批準了。律師費用約6000美元，由你自付，文件資料公司提供。如果簽證通過，你要和公司簽訂雇傭合同，每六個月續簽一次，這是移民局的規定。期間，如果你跳槽到其它公司，你就會脫離移民身份，對你留在美國很不利。公司也可訴你，會追究違約損失。你明白嗎？你考慮一下，周三答復我。“

“好的，好的，我會盡快答復。太謝謝了！“

“不客氣，等你消息。“

還需要考慮嗎？劉強在問自己。這么多年的文化積累，他對美國“似曾相識”，那些讀過的名著，看過的好萊塢大片，聽過的美國之音的新聞報導，每月必讀的讀者文摘，等等，這一切都給他充分的準備。

自己單身一人，拎包就走，有絕對的自由。他知道在農村的父母肯定會支持他的選擇，不過他還是給妹妹去了個電話。父母身體都很結實，農閑的時候就在縣城的妹妹家住著，妹妹，妹夫都很孝順，一家人處得很和睦。父母聽了這想法有些吃驚，根本想不到兒子還有機會去美國，當然也很高興，表示支持他，鼓勵他試試---能去當然好，去不了在BJ也挺好。

公司人事部門對他的背景及能力了如指掌，各級領導都他的表現頗為贊許，都認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總部HR幾輪討論之后，決定破格為他準備L-1（跨國公司重要雇員工作簽證）簽證。律師需要一大堆文件，公司出一部分，他個人資料也不少。在1989年那段時期，L-1簽證很少見，特別是由于當時大環境的限制，尤其不易。如果文件都準確無誤，從遞交申請到批準，一般需要2-4個月。

1990年二月五日，這是劉強終生難忘的日子----美國使館通知他L-1批準了。剛從老家過完年返回BJ，這也是馬年的開年大好喜訊！立即開始在公司交接工作，給接替他的工程師來個速成培訓，然后就訂了三月八號BJ飛舊金山的機票。

走的那天，幾個好朋友來機場送行。

“還回來嗎？我看你是不想回來了？”老張像往常一樣，逗樂子，哈哈笑著問道。

“回來干什么呀？找個洋妞，嫁了得啦！”二胖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替劉強把話接住。

“聽說那邊兒不好混，不行就回來，國內情況肯定慢慢會好起來的。”王哥總是那么樂觀，他就覺得出國從頭開始太幸苦，何必呢？

“經常回來看看吧，要是你能搞定身份呆住的話？”衛東知道他的臨時工作簽證情況，到期延不了，很有可能得回國。但他真希望劉強能扎下根，求發展。

“注意身體啊，吃好點兒啊。”

“有空來信吧。”

“寄些照片回來啊。“

“保重，再見。“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熱熱鬧鬧送行。

劉強過了國際航班閘口，轉過身來，向朋友們招手道別，心里酸酸的。。。

第二篇

這是劉強第一次跨洲飛行，BJ至舊金山飛行13個小時聽起來很遠，但是內心的激動與期待，加上他得健康體壯，使飛行顯得輕松很多。

美聯航放映的影片他大多沒看過，連著看了五，六個片子，轉眼就快降落了。他帶了walkman隨身聽，還有幾盤自己喜歡的磁帶，其中有他聽過多次的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自新世界”（From the New World）。他想，在看到美洲大陸的第一眼時，聽這首交響曲是最恰如其分的，感受應該不同。

聽到廣播“飛機即將下降飛行高度，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他開始按下walkman播放鍵。他聽到第二樂章，銅管和低音木管奏出主題曲“思鄉”---本交響樂的主旋律，他往機艙外瞥了一眼，他看到了隱隱約約的海岸線！他的心跳急劇加快，趕緊把窗戶的隔板提到最高，臉貼近窗戶，仔細打量著。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北美洲地平線，它是那么神秘，平靜，悠長，連綿不斷，延伸至永遠。伴隨著“思故鄉”美麗的旋律，他哽咽了，淚水止不住涌了出來。。。

順利過了關，出了大廳，只見出口處有個高大黑人站在那里，手舉一個紙牌，上寫“Welcome Mr. Qiang Liu/IBM”。他仔細打量一下，走到近前，說道：“Hello，My name is Qiang Liu. Are you here to pick me up?”

“Yes， sir. Name is Charles. Nice to meet you. Welcome to the US.”那位司機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伸出右手，同他握手。

走出候機樓，他感覺暖洋洋的，看著有些“夸張“的藍天白云，驚詫空氣是那么的清新，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哇。。。”

“Not bad， huh?” Charles咯咯地笑著說。

大公司福利待遇就是不一樣，IBM給他安排到了公司的一棟townhouse，平時有國內員工來舊金山出差，超過兩周，就可以住這里。低于兩周就可住酒店。劉強一開始并不知道舊金山市區內房租有多貴，過了一段才了解到一室一廳的租金對他來說都是高的嚇人。

他周五上午到達，周末兩天正好倒到時差，順便游玩一下。周五下午他步行到中國城，看到“一日游”廣告，就買票參加第二天的團。逛了一大圈，他發現怎么中國城出了一些工藝品，禮品店及雜貨店之外，全是各地風味的中餐館！粵菜居多，海鮮為主，看了幾家門口貼著的菜單，太貴了！只好咽下口水，找了家大排檔模樣但很干凈的廣東菜館，點了蒜蓉菜心，干炒牛河，一小瓶青島啤酒。吃的好不愜意！這時刻，他好像沒覺得是出了國？

晚上回到公寓，只身一人住一棟townhouse，家電齊全，有線電視幾十個頻道隨便看，劉強心里美滋滋的，這也太奢侈了吧？

10點多鐘他就困得熬不住了，快快沖個澡，到頭就睡著了。時差不饒人，他早上五點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他在想著自己的下一步，他明白，要想留下來，就得讓公司給自己的臨時工作簽證多延幾次，否則沒戲。拿自己就必須玩兒命干活，給公司做貢獻，得到公司的贊賞才行，沒別的道理可講！

一大早起來，趕往中國城大巴站，參加一日游。第一站：金門大橋。他被大橋那雄偉壯觀震撼了，以前看照片只能看到它的秀麗，只有站在了橋下，再登上山頭，俯瞰大橋，才能完全領略它的氣勢與壯美。

之后，旅行團參觀了朗巴帝街，那陡峭的九曲花街真是不可思議，有很多車從上緩緩開下，那叫一個刺激。大巴然后帶大家去看藝術宮（Palace of Fine Arts），劉強非常喜歡，建筑師采納希臘和羅馬的建筑風格，仿廢墟，在湖泊的映襯下，格外優雅美麗。下午，到漁人碼頭，吃海鮮，賞海景，這一天過得愉快至極。

周日，他覺得需要買些衣服，上班總得講究些。他問了下門口的7-11店的店員，對方告訴他往東走路十分鐘，有家百貨店，叫JC Penny。進店一看，怎么大部分東西都是中國制造？他想找找有沒不是國產的，根本沒戲，凡是適合自己價位的，都是國貨。買了幾件襯衣，內衣內褲，襪子，一共180美元。他挺心疼，不過一想，這種錢總得花呀。在BJIBM工作那幾年畢竟耳濡目染受到較強的文化影響，上班不用穿西服，但是襯衫總得是挺挺展展的。

周一開始上班。第一周是培訓。前三天，劉強備受折磨，講師語速太快了，好多內容似懂非懂。剛開始的時候，聽不懂，他還問問題，老師只好停下來耐心解釋一番。后來他覺得不好意思了，耽誤別人的時間不好意思。不懂每天晚上回到住所，他還得查字典復習，覺得應該一絲不茍，畢竟自己是工程師啊。

過了兩天，他注意到有位看上去40多歲的東方女人，無法分辨是否中國人。有天在廚房里取咖啡時，他遇到了她。猶豫了一下，他微笑著沖她說道：“Hello. I’m Qiang Liu.”

她聽了，微微一笑，說道：“你好。我叫Nancy.你從大陸來？“她的普通話像是閩南口音。

“噢，你好，你好。是，從BJ來。您是哪里人？

“臺灣。10幾歲來美的，在加州生活二十多年了。”

“太好了，能遇到講國語的華僑真不容易。我剛來美國一個多星期，請多指教。“

“沒問題，有能幫到你的地方，別客氣。“

兩人走回教室，繼續聽課。

下課后，大家往外走，Nancy走來上來，對劉強說：“這是我的名片，有我的電話。星期日你有空嗎？歡迎你來我們教會。你告訴我你的地址，我來接你。周日上午9點半鐘。“劉強說：“好啊。我想去，不過合適嗎？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就住前面公司的townhouse。”

“好的，沒問題啦。周日上午見。“

周日上午9：30，劉強站在門口等著，Nancy準時到達。

聊了一陣子，劉強得知她先生也是臺灣人，有兩個孩子，在上初中。父親陪他們去練習高爾夫球，每周如此，已經好幾年了。

“高爾夫很貴的吧？聽說是富人運動。”劉強笑著問道，這是他在BJ時得到的印象。

“還好啦。他們都是在打公共球場，不貴。加州球場多，收費不算高，一年四季都可以打，算得上是得天獨厚。”

“高爾夫還有公共球場？什么人都可以打？好像BJ只有私人俱樂部，只有會員才可以打球，貴的離譜。“

“當然啦。臺北的私人球場也貴的嚇人，普通人打不起。“

很快就到了教會。下車一看，劉強楞了，這不是郊區的辦公區嘛？平層建筑，很寬大，沒有絲毫的教堂痕跡。

門口有位西裝革履的先生在彬彬有禮地歡迎各位禮拜者。進去是接待區，像辦公室，推開一扇大門，才是教堂大廳---一個歌德式建筑，高達拱頂下是一尊耶穌受難的十字架，整體簡樸而又神圣莊嚴。

唱詩班帶領大家唱了兩首贊美曲，接著牧師開始布道。劉強用眼瞟著Nancy，跟著她的一舉一動。他拿起前排座椅的背后的圣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手觸摸到圣經，心里充滿了好奇，也略有幾分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