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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研究范式轉換的學術路徑

李宏圖[1]

西方學術界一直有重視思想史研究的傳統,這不僅因為思想觀念是歷史的有機組成,還因為人們在創造歷史的行動過程中,既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思想觀念的限制,要在既定的原則和規范下進行,又不斷試圖進行超越,創造出新的合法性原則。因此,如果說歷史是人們在既定的社會和政治環境下一種能動性的實踐的話,那么,思想觀念也就以自身獨特的方式參與到了這一歷史進程之中,并與社會和政治等要素建立起了緊密的聯系。饒有意味的是,在這一過程中,思想觀念本身也在創造著自己的歷史。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歷史,就需要考察這些思想觀念,這也就是歐洲學術界為何重視思想史研究的內在原因。

通過對思想史研究學術史的考察可以發現,長期以來,雖然思想史研究是歐洲學術界重點研究的領域,但還沒有真正形成“歷史性”的考察。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直到80年代,“劍橋學派”的興起才改變了這一研究范式?!皠驅W派”這一新的研究范式被學界稱為歷史語境主義,同時將這場思想史研究范式的轉型以其代表性人物昆廷·斯金納命名為“斯金納式的革命”。[2]當然作為一種思想史研究范式或一個學派,它經歷了約30年的時間,并通過三代學人的努力才最終得以形成。

在這一歷史性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形成的同時,斯金納將這一“歷史性”的視野開拓為另外一種新的研究范式——概念史研究。斯金納說:“研究不斷變化著的概念作為歷史研究的一種獨特的形式。如果我們希望去寫作這一類型歷史的話,就必須特別關注我們用來描寫和評價如霍布斯所說的我們的人工世界,即政治和道德世界的概念?!?a id="w3">[3]同為“劍橋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波考克教授也說,政治思想史就是研究通常所使用的相對穩定的概念。[4]由此,概念史研究的提出不僅在研究對象上,同時也在理論和方法論上推進了思想史研究的深入。其體現在概念史研究通過借鑒語言學和解釋學等學術資源,打破了原先的“觀念單元”,以及從思想家出發進行思想史研究的學術范式。與以往那些思想史研究的反歷史性以及所體現的線性演進相比,“概念史”研究則注重從概念內涵的系譜出發,進行??率降摹爸R考古”,意圖充分辨析出在歷史演進過程中這些概念所呈現的豐富內涵以及變化,解構既有的理解,重建人們的認知。誠如斯金納所說:“系譜學可以讓我們認知到這些概念在本質上的偶然與爭議,并明白我們不可能找出這些概念的本質或自然界限。若狀況如此,采取系譜學途徑更進一步的價值,就是讓我們在寫作時不再用當前習見,但可能是錯誤的方式,來分析概念。這也讓我們不要過于推崇這些概念當前主流的觀點,并把焦點放在這些概念從過去的爭論、辯論中發展出來的程度。我甚至會主張,這能讓我們后退一步,與目前的認知拉開距離,重新想想,目前我們看待重要道德與政治概念的方式,是否足以反映出其豐富的內涵?!?a id="w5">[5]

值得注意的是,在歐洲學術界,不單是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提出了概念史研究。在歐洲大陸,以考斯萊克為代表的一些德國學者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已提出,并取得了一些具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呈現思想史研究的德國風格。同樣,由于包括歷史學在內的整個學術界都受到了語言哲學的影響,到了80年代,歷史學遂有“語言轉向”這樣的正式提法。因此,概念史研究的提出也就自然成為呼應這一轉向的具體體現。因為概念史研究范式的要旨就是借助語言學理論,通過語義學的分析來研究影響社會和政治進程的概念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移動、接受、轉移(翻譯)、擴散,從而揭示概念是社會和政治生活運轉的核心。[6]從此,在思想史研究中,對政治和社會中核心概念的研究成為主流。借用一位芬蘭學者的話,思想史研究今后要“從觀念史轉向概念史”。[7]

當思想史研究在其自身內部展開更新,創造新的研究范式的同時,20世紀80年代,隨著后現代主義影響下的新文化史研究的興起,以及對社會觀念框架下的普通人的心態、觀念和情感研究的展開,現有的思想史研究范式遭到了極大的沖擊。一些學者開始質疑思想史研究,認為新文化史研究可以取代思想史研究,或者說兩者可以合為一體,甚至也可用“社會文化史研究”來取代“思想史研究”這一稱謂。由此,法國歷史學家夏蒂埃才提出這一問題:是思想史還是文化史?同樣,歷史學家達恩頓也感嘆地表達道:在過去很多年間,思想史已經漸失昔日的風采,開始變得落魄了。面對這一沖擊,也如拉卡普拉等學者所說,在批判理論、解釋學、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思想史研究中,什么研究內容是切題的?同時在思想史內部,社會和文化史方向的重新導向看來已經發生,在這種情況下,存在思想史特有的問題和方法嗎?思想史、文化史和社會史的關系需要重新加以思考嗎?[8]面對歷史學科內部的學術競爭,從事思想史研究的學者們并未放棄,而是選擇了堅守和創造。經過20年的發展,時至今日,學者們又驚異地發現,原先輝煌至極的新文化史研究風頭漸失,思想史研究重新恢復了它固有的迷人的魅力。按照一些學者的說法,目前在歷史學專業各分支學科中,思想史占據主導地位,幾乎達到了自鳴得意的狀態。[9]

在思想史研究又迎來一波新的高潮的過程中,除了繼續堅持原有的研究范式之外,學術界也在不斷開拓創新。其體現為一些學者開始提出思想史的“空間轉向”,并進行了饒有意義的實踐。其表現為兩個層面的含義:第一個層面是在民族國家范圍內展開研究,打破原先的以“歐洲”或者“西方”等為整體的結構,更為關注歐洲各個國家與民族內部之間的不同特性。探討這些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社會語境對思想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所產生的影響,希冀由此形成各具特色的不同學術傳統和學術進路,或者說建構起不同的“話語表達”體系。例如,達里奧·卡斯蒂廖內和依安·漢普歇爾-蒙克主編的《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一書,就是在“民族國家”的空間和特性下來理解歐洲思想史研究的各種學術譜系。[10]“劍橋學派”代表性人物昆廷·斯金納也一再表達,“在探討‘自由’與‘國家’時,我將關注這些語匯在英語世界的論辯”。[11]也就是說,他將在這一特定的文化空間中來探討這些概念的變遷。

思想史研究“空間轉向”的第二個層面就是,思想史向“國際史”方向拓展,或者進行思想史和全球史的結合,目前這一取向已經十分鮮明。面對全球化的飛速發展,勢必要求研究者打破原先以國家為基本單位的研究框架與思維定式,如英國思想史研究、法國思想史研究等;或者以文化特征為空間范圍的研究取向,如西方思想史研究等。而要從基本概念入手,進行一種跨國家和跨文化單元的“空間轉向”,考察一些核心概念在不同空間的轉移中如何被理解,甚至被誤讀式地理解,從而增添了新的含義,或者說進行了“再概念化”。一旦引入這樣的視角,就會發現,思想史研究值得開拓與重新討論的內容非常豐富。例如,當我們討論英國或歐洲工業革命時期的“工人”與“工人階級”概念的時候,總是以他們的歷史經驗來進行理解,但今天中國的工業化現實狀況告訴人們,應該用“農民工”這一獨特群體所形成的經驗來闡釋“工人”與“工人階級”概念??梢栽O想,如果加入了中國的經驗,勢必會豐富原有的“工人”或者“工人階級”概念的內涵。[12]再如,對于歐洲和中國而言,“革命”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并且從概念史研究的意義上來說,沒有比“革命”這個概念既充滿歧義又更具有競爭性的概念了。[13]正因為此,我們需要在英國、美國、法國和中國等不同的空間中展開研究,從全球史的視角來考察各個社會空間的人們是如何對這一概念進行理解和再概念化的。因此,可以說全球性的“空間轉向”將會迎來新的思想史研究成果迭出的新時期。在這一方面,國外思想史研究者已經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例如,對“帝國”的思想史研究,特別是對“文明”和“野蠻”這兩個概念的考察。[14]同樣,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思想史家大衛·阿米蒂奇對《獨立宣言》的全球史研究也是一則很好的示范,為此,他十分鮮明地表達道:“對于《獨立宣言》,每一代人都有自身時代的解讀。在我們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宣言》就需要全球史的解讀。”[15]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這一新的“全球史”學術取向,也有學者提出用思想史的“國際轉向”來定義。大衛·阿米蒂奇就是這一提法的首創者。他在《思想史的國際轉向》一文中寫道:要超越或者高于民族和民族國家所界定的個別歷史,而朝向歷史書寫中一種名為“國際轉向”(international turn)的方向發展。由此,“國際轉向”借由關注比國家更大的地區而出現對空間概念產生興趣。如此大范圍的地區不受國家政治疆界的束縛,借由跨國管道與流通來聯系。因此,現在的空間可能是思想史的最后疆界。[16]當然也有些學者仍然堅持使用“全球思想史”這一概念。[17]在筆者看來,使用何種稱謂來表述并非問題之關鍵,更重要的是要看到思想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論的范式已經開始發生一些變化,正在不斷拓展自己的新“邊疆”。

實際上,目前思想史研究的“空間轉向”在朝民族國家化和全球化兩種方向發展,前一種是在國家成長的維度下展開,而后一種則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研究思想觀念的跨國傳播、接受與流變。而這一轉向相比于歷史學內部的其他學科而言,對于思想史研究來說所遇到的困難也許更大。因為如果人們接受將思想史的研究對象看作一種思想觀念性的“話語表達”的話,那么如何將全球化與民族化進行協調,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并找到融通的方式,將是異常困難的。正如《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一書開篇所說,政治社會既塑造了自身的歷史,也書寫了自身的歷史。在現代世界中,政治社會與在民族國家的范圍內活動的各共同體之間的相契,賦予民族語境一種特殊的重要性,在某種意義上,它決定了政治思想的角色以及對于它(政治思想史)的理解。因此,在這里,最緊要的問題不在于迥然有別的民族傳統對于政治思想史可能有什么貢獻,而在于是否可能存在一種共享的政治思想敘述和詮釋,這種共享的敘述和詮釋至少可以被視為同一種政治話語。[18]也就是說,無論從研究對象還是從歷史書寫的視角來看,如何在全球化中定位民族性,以及基于民族性和國家單元的立場又將由此發生什么樣的變化將是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正是如此,在全球史的視野下展開在不同民族以及文化范圍內的基本概念的比較思想史研究將會是饒有意義的。

隨著思想史研究范式的轉型,近年來思想史學界開始對昆廷·斯金納所提出的“現代性”問題進行反思。這一問題最早是由斯金納在其早期的成名作中提出的。1978年,斯金納出版了《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19]一書,全書共分兩卷,第1卷為《文藝復興》,第2卷為《宗教改革的時代》。此書出版后,立刻獲致好評,直到現在仍然被視為當代思想史研究的經典著作,其無論從研究內容還是“歷史語境”這一研究范式方面都被看作思想史研究中的一場“革命”。正是在這本書中,斯金納提出了思想史研究中的“現代性”問題。

最初,斯金納應約為企鵝出版社撰寫一本關于近代早期政治思想史概述這樣的著作,時間為16~19世紀初。但是,斯金納考慮到他對一些內容不是特別熟悉,特別是18世紀、19世紀的思想演進,于是他轉向自己非常熟悉的近代早期,具體為13~16世紀,并且以這樣的書名來出版。此書出版后在獲致好評的同時,也引發了對其的批評,這種批評主要集中在書名中“基礎”這一提法上。因為在當時的語境中,使用這樣的詞很容易和美國哲學家羅蒂提出的“基礎主義”混淆,導致人們認為,作者已經為現代國家設定好一種絕對性的衡量標準,或者在歷史中存在一種既定的判斷現代國家的依據,而這恰恰違背了“劍橋學派”所提倡的“歷史語境主義”的主旨。在批評中,斯金納認識到了自己本來想模仿其他歷史學家著作的標題而使用了這樣的詞,而沒有想到所帶來的后果。后來他也坦承用錯了一個概念,不應該選用這個詞。因此在1999年的意大利文的譯著中,這個詞被譯成“起源”(origin)。[20]其實,在斯金納看來,他的任務是要描寫“國家”這個概念是如何在現代世界中“起源、基礎、演變和發展的”,[21]或者說梳理“國家”概念是如何進入現代西方世界的。現代國家的理論仍有待構想,而這個理論基礎現已完備。[22]所以,一些學者認為,斯金納在這本書中是從歷史語義學出發研究“現代國家概念形成的概念史”。[23]

奇怪的是,很多研究者集中對斯金納所使用的“基礎”一詞進行批評,但對這一書名中的“現代”以及斯金納所闡釋的“現代性”問題沒有給予關注。直到2002年,斯金納在訪談中還對國家概念進入“現代西方世界”做出說明,并一再使用“現代西方”這樣的詞語。他說:“我試圖確認那些最基本的概念,正是通過使用這些概念,我們構建了現代(modern)西方宣布為合法化的各種理論,這就是我們在談及公民的各種義務和國家的各種權利時繼續使用的各種理論。我的著作第一卷集中于各種關于公民美德和自治的理論;第二卷集中于專制主義的興起和與之對立的自然權利理論的出現。我試圖表明這些是我們現代西方著手構建國家理論的概念基礎?!?a id="w24">[24]可喜的是,最近幾年一些學者對此提出了批評。例如,澳大利亞學者巴里·亨德斯教授就撰文質疑“現代”這樣的用法。[25]

如何理解斯金納所說的“現代”,其含義是什么?在2003年為紀念此書出版25周年而舉行的學術討論會上,有學者指出,傳統的政治科學對于成為現代性誕生基礎的國家概念投入了大量精力,并且把現代性形成的時間定位在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這一時期。而斯金納這本書的創新之一就是打破了這種一向被認為“現代之誕生”的時間界限,將此時間向前推移。因此,這本書的內容大部分是關于中世紀的,第1卷的最早時間是1085年;更為重要的是,它將歷史研究的重心從學界一直關注的諸如馬基雅維利、博丹、霍布斯等人轉到了在思想史研究中被忽視的一些“小人物”,如巴托雷斯、馬西略和但丁等。[26]

不僅如此,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其概念本身成為政治討論的中心等意義上,斯金納所考察的國家概念在朝向“現代”演進的歷史過程中都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在此書中,通過對思想的歷史考察,斯金納提煉出了標志著國家概念所實現的現代轉變,或者說判定“現代國家”特性的四項內容。[27]如果說這是對實體性內容的考察的話,則斯金納考察了對“國家”概念這一詞語的使用,從而將研究轉向了概念的歷史考察。

在贊譽之后,也有學者開始質疑和批評斯金納使用“現代”作為書名,現代的含義究竟是什么?是對隱含的現代性的追求嗎?當我們說歐洲政治思想的現代性,特別是斯金納“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中所指的“現代”究竟意味著什么?誠如巴里·亨德斯教授所說:什么是政治思想,那么在這里,更應該問什么是現代政治思想,或者說,政治思想中的現代內涵是什么,政治思想中的現代性指的是什么。是否斯金納所說的國家概念的現代轉變就是政治思想現代性的形成,兩者之間具有等同性。從歷史進程來看,顯然不完全一致。巴里·亨德斯教授還指出,如果斯金納認為國家統治的技藝被看作政治思想的現代內容的話,那么如何在更為廣闊的空間如“帝國”的空間中來進行討論。因為在歷史上,不同政治類型的國家,諸如“帝國”或者說“君主制國家”,都成功地發展起了“國家統治的技藝”來維護自己的統治。因此,斯金納所指出的這一內容也就值得商榷,至少需要進一步完善。

從“空間轉向”的視角來重新思考的話,斯金納一直在談西方政治思想的現代世界,這就涉及另外一個問題,他是在特定的歷史時間和空間,也就是說,在以西方為歷史依據的考察中得出的結論,是否對這一問題準確地提煉和概括。同樣,西方政治思想中的現代性能否作為現代性的標準適用于其他地區,西方政治思想的現代性和非西方的現代性能否等同,也就是說,各種差異性的存在和現代性究竟是什么關系。因此,當我們在反思斯金納所表述的“現代”政治思想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提醒我們自身,如何在斷裂和延續之間、在不同時間和空間,甚至在競爭性的不同概念和群體中來理解政治思想的“現代性”,是局限在民族國家的空間中,還是需要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來考察每個民族和國家對政治的思考,從而提煉與概括出“現代性”的內涵。對此,正如有些思想史家所批評的那樣,斯金納所追溯的國家概念以及對它的定義,幾乎完全是從其內部的、國內的或內政的角色來考慮的,很明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尚未成為政治學或歷史分析的重要對象。[28]由此,政治思想現代性的邊界究竟在哪里,當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學術思考路徑。

在這里,我們不是要簡單地質疑斯金納關于現代國家概念的形成,或者放棄使用現代國家這樣的概念,而是要更進一步地開啟我們的思考。在今天,我們的確要討論國家的現代性和政治思想的現代性的內容是什么,在這一反思中來回答什么是現代國家,以及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現代國家。

對此,同為“劍橋學派”代表性人物的波考克給予了澄清。他說:我不太關心政治思想成為“現代”的時刻,也不關心不管以什么為題的“基礎”。我不曾介入——我覺得斯金納也沒有對“現代性”的追求——和試圖解決這一問題,雖然我注意到意義發生變化的“現代”這個詞被使用的若干歷史時刻。[29]斯金納自己也說道:在寫作這本書時,本想有個宏大的計劃,之所以放棄原先的計劃,是因為認識到,在政治思想中追溯所謂的現代性的興起,這一想法存在某種內在的問題。[30]所以,在2010年出版的論文集中,斯金納從譜系學的視角來考察主權國家這一問題,而不再是簡單地使用“現代國家”或“國家的現代性”這樣的表達。[31]

回顧“劍橋學派”對現代性的反思,實際上這也體現了目前思想史研究的一種取向,就是從思想史的維度來反思現代性的成長以及現代化的歷史進程。如果從概念史的視角來看,就是著力解釋歐洲現代性的要素,以及支撐其現代化的基石。在這一點上,目前學界已經從梳理和研究一些概念入手來展開研究。

在歐洲現代性的成長中,市場一直是其重要的基礎,現代社會也就意味著在經濟層面上構建起了市場經濟體制,由此成為亞當·斯密所說的“商業社會”。那么如何理解市場?是否如一些思想家所說,這是一種自然和自發而形成的秩序,市場的運行會自動帶來公正?這一問題長期伴隨著歐洲現代社會的成長,在學術界,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也都圍繞這一核心問題而展開研究。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歷史語境中的市場——現代世界的思想與政治》一書將“市場”置于思想史的維度來考察,“設法解答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對市場的影響及相伴隨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各種規章和協調是如何被設想和建立起來的?政治秩序、社會凝聚力和道德規范的思想史如何影響思想家和社會運動對市場的理解的?外生于市場的甚或批判市場的思想和實踐是以什么方式影響現代資本主義演進的?這本論文集轉換視角,不考慮制度前提或制度信任的問題,而是考慮思想、語言及孕育其中的非主流觀點,以此來推進有關市場所受影響的爭論”。[32]這樣的考察在研究主旨上打破了原先的從國家和市場兩分的研究方法,將思想觀念引入作為另外一種市場形成的力量。通過思想史的考察可以發現,通常人們所說的自由市場經濟遠非自發形成,都是植根于一定的思想觀念之中,并在其不斷的博弈中形成不同的市場模式。因此,對“市場”這一概念的思想史研究,將會為人們展現出這一復雜的演進過程以及多樣性的市場特質,進而改變我們對“市場”這一經濟空間所持有的簡單與偏狹的理解。

在一些歐洲學者看來,從市場出發,自然也涉及市場經濟與政治體制之間的關系。它既是形成市場特性的要素,又是市場安排和運行的制度性保證。其中一個基本問題就是要去解答:“商業統治是否比美德統治更有利于發展與保護自由呢?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會發現何種自由?商業、美德與自由是如何與政府形式,包括最重要的,即最清晰地設置了財富—美德二分法的共和主義形式產生聯系的?”[33]由此,20世紀80年代起國際學術界開始關注“共和主義”,直到今天,這一研究熱潮仍方興未艾。在復興共和主義研究的一批學者中,應當首推“劍橋學派”的代表人物昆廷·斯金納。他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就展開了對共和主義思想的研究,特別是挖掘了英國革命時期的共和主義思想,這些研究成果相繼反映在他的一些著作中。[34]而斯金納對共和主義的研究不僅在學理上拓展和豐富了關于“自由”的含義,更為重要的是推動了思想史研究的“共和轉向”,[35]不斷深化了人們對共和主義類型、內容和內在價值的理解。[36]

和思想史研究的“空間轉向”有關,在對現代性的研究中,一些學者也從社會空間的視角研究現代社會的形成。例如,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帕特里克·喬易斯撰寫的《自由的法則:自由主義與現代城市》一書,借鑒法國思想家??玛P于“治理”的理論,作者希望討論和回答流行于社會之中的自由主義思想如何成為建構社會實體性內容的力量;在一個社會中,特別是一個城市中,如何將思想觀念化為實踐,最終得到社會的普遍接受,以及按照這一理念來進行治理,使這個社會建構起自由主義的空間體制。為此,作者并非從思想家的著作文本來對自由主義思想進行考察,相反,他發揮出高度的想象力,將城市空間作為一種研究的“文本”,選擇19世紀工業革命時期的倫敦和曼徹斯特這兩座城市進行研究。進行這一考察的意義就在于,它實現了研究“文本”的轉換,這對思想史研究而言是一種新的開拓。更深層次的意義則在于通過考察這一思想觀念變成一種社會治理的理念和治理實踐之間的環節,可以更為清晰地知曉,自由主義的治理模式是否存在,社會的空間如何在不同的力量博弈中被建構,從而更好地反思人們自身與這一空間的關系,以及如何獲得一種自由。因此,對社會空間的研究也是未來“空間轉向”考察的重要內容。[37]

目前,思想史研究一方面在深化對具體內容的研究,另一方面伴隨著這些研究,同時展開了對思想史研究范式本身的反思,這些新的學術動態自當引起我們的重視。這里介紹三本思想史研究的新書,也可以說是在三個不同的維度上對思想史理論和方法的反思。一是在2003年,眾多學者齊聚劍橋大學,舉行昆廷·斯金納《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一書出版25周年學術研討會。其實這一次會議不僅是在討論這本經典性的學術著作,還是在重新反思“劍橋學派”的研究范式。二是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大衛·阿米蒂奇出版的《現代國際思想的基礎》一書。阿米蒂奇原在劍橋大學工作,也為“劍橋學派”的傳人,他在該書中不僅從國際性視角研究了霍布斯、洛克等人的思想,而且明確提出了“思想史的國際轉向”這一具有理論方法論標志的話語。三是2014年出版的匯集了眾多學者文章的論文集《重思歐洲思想史》,涉及觀念史、語境主義、概念史、思想史的國際轉向和全球思想史等內容。該文集不僅可以看作學者們對思想史研究理論和方法進行的集體性反思,而且為未來的思想史研究指明了前行的方向。[38]


[1] 李宏圖,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2]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3頁。

[3] Quentin Skinner,Vision of Politics:Regarding Method,Volume 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175.

[4]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16頁。

[5] 昆廷·斯金納:《政治價值的系譜》,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4,第14~15頁。

[6] Quentin Skinner,Vision of Politics:Regarding Method,Volume 1,p.180.對德國和其他國家概念史研究的介紹,詳見周保巍譯《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和張智譯《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兩書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

[7]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88頁。

[8] 多米尼克·拉卡普拉、斯蒂文·L.卡普蘭主編《現代歐洲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4,第1~2頁。

[9] Darrin M.McMahon and Samuel Moyn,eds.,Rethinking Modern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3.

[10] 達里奧·卡斯蒂廖內、依安·漢普歇爾-蒙克主編《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4。

[11] 昆廷·斯金納:《政治價值的系譜》,第15頁。

[12] 在這一研究領域,例如,荷蘭阿姆斯特丹社會史研究所的馬塞勒·馮·德·林頓(Marcel von de Linden)教授就提出“全球勞工史”(global labour history)這一研究主題,希望在全球范圍內對“勞工”這一概念進行比較性研究。盡管在一定程度上這一主題屬于社會史范疇,但也可以看成概念史研究的內容。

[13] 例如,約翰·鄧恩就說:“革命”這一概念本身的某種深層特征,使它甚至比絕大多數其他政治認識中的重要現代范疇更不穩定且更具爭議。詳見特倫斯·鮑爾等《政治創新與概念變革》,朱進東譯,譯林出版社,2013,第357頁,此處譯文有修改。也可參考Terence Ball,James Farr and Russell L.Hanson,eds.,Political Innovation and Conceptual Chan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333。

[14] Uday Singh Mehta,Liberalism and Empire:A Study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ish Liberal Thought,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Michael Levin,J.S.Mill,On Civilization and Barbarism,Routledge,2004;David Armitage,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British Empi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Stephen Howe,ed.,The New Imperial Histories Reader,Routledge,2009;Sankar Muthu,ed.,Empire and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2012.

[15] 大衛·阿米蒂奇:《獨立宣言:一種全球史》,商務印書館,2014,第7頁。

[16] 陳正國主編《思想史》第1輯,2013,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第221頁。

[17] 例如,學者史茹提·卡皮拉(Shruti Kapila)提出“全球思想史”(global intellectual history)概念,見Darrin M.McMahon and Samuel Moyn,eds.,Rethinking Modern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

[18] 達里奧·卡斯蒂廖內、依安·漢普歇爾-蒙克主編《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第3頁。

[19] 中文譯本為《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奚瑞森、亞方譯,商務印書館,2002)。筆者此處側重討論的是“現代性”等問題,因此譯為“現代”。

[20]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71頁。

[21]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71頁。

[22] 昆廷·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第508頁。

[23]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80頁。

[24] 凱瑞·帕羅內:《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歷史·政治·修辭》,第70頁。

[25] 巴里·亨德斯:《現代政治思想中的“國家”概念》,見清華大學法學院2011年11月國際討論會論文集,未刊稿。

[26] Annabel Brett,James Tully and Holly Hamilton-Bleakley,eds.,Rethinking 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12.

[27] 對“國家”的現代性內容的具體陳述,詳見昆廷·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一書的“結語”部分(第495~508頁)。

[28] Annabel Brett,James Tully and Holly Hamilton-Bleakley,eds.,Rethinking 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pp.219-220.

[29] Annabel Brett,James Tully and Holly Hamilton-Bleakley,eds.,Rethinking 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p.41.

[30] Annabel Brett,James Tully and Holly Hamilton-Bleakley,eds.,Rethinking 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p.236.

[31] Hent Kalmo and Quentin Skinner,eds.,Sovereignty in Fragments:The Past,Present and Future of a Contested Concep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在這本論文集中,開篇即斯金納所寫的題為《主權國家:一種譜系的考察》(The Sovereignty State:A Genealogy)這篇文章。

[32] 馬克·貝維爾、弗蘭克·特倫特曼主編《歷史語境中的市場——現代世界的思想與政治》,人民出版社,2014,第1~2頁。

[33] 戴維·伍頓編《共和主義、自由與商業社會:1649~1776》,人民出版社,2014,第344頁。

[34] Quentin Skinner,ed.,Republicanism:A Shared European Herita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Machiavelli and Republicani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Milton and Republicani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35] Philip Pettit,Republicanism:A Theory of Freedom and Governmen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4.

[36] John Maynor,Republicanism in the Modern World,Polity,2003;Maurizio Viroli,Republicanism,Hill and Wang,2001;Claude Nicolet,L’idee Republicaine en France(1789~1924),Gallimard,1994.

[37] Patrick Joyce,The Rule of Freedom:Liberalism and the Modern City,Verso Books,2003.類似對“公共空間”的研究還有James Van Horn Melton,The Rise of the Public in Enlightenment Europ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在這一研究中,除了關注“公共空間”這一主題外,與此相關的另一主題就是“公共輿論”(public opinion)的“社交性”(sociability)問題。從學術上來講,這些主題都值得我們重視。

[38] Annabel Bretty,James Tully,Holly Hamilton Bleakley,eds.,Rethinking the Found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David Armitage,Foundations of Modern International Thou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Darrin M.McMahon and Samuel Moyn,eds.,Rethinking Modern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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