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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觀視野下的清史研究

“原刊編者”按:為了落實中國社會科學院弘揚唯物史觀的要求,我刊從2017年開始將“唯物史觀與歷史研究”作為常設欄目。考慮到中國的歷史道路十分漫長,不同的時代各有特點,需要在唯物史觀指導下進行更為具體的研究,因此,本期設立“唯物史觀視野下的清史研究”,論題聚焦于清前中期的國家治理。該專欄《明清易代后的國家治理指導思想》《清前中期的大國治理能力芻議》《大國優勢與清前中期經濟發展模式的再思考》《世界歷史視域下的清前中期大國治理與經濟發展的思考》4篇論文分別對清代國家治理的指導思想、清代國家的治理能力、清代國家經濟發展模式以及世界歷史視域下的清代的大國治理和經濟發展等問題進行了探討。理論對研究工作的指導和研究實踐對理論的豐富與發展充滿著辯證聯系。20世紀40年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先行者侯外廬指出:“我們不但要遵循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則,而且要在自己所從事的領域內加以發展;研究的成果應當被看成是對這種發展的一種貢獻。”時光雖然已經流逝了大半個世紀,但這段話并沒有過時,它對于我們今天的研究工作依然有著重要的參考意義。

明清易代后的國家治理指導思想

赫治清[1]

17世紀中葉風云際會的中國歷史舞臺上,明、清、明末農民起義軍三大政治勢力展開了激烈角逐,清朝成為最后贏家。這是中國封建王朝最后一次改朝換代。由于清初統治者從狹隘的民族利益出發,力圖把自己的文化模式強加于漢人,按照自己傳統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生活方式行使統治,推行諸如圈地、緝拿“逃人”等暴政,用農奴制取代地主制和租佃制,不惜用武力高壓手段強迫漢人“薙發”“易服”,改變漢族幾千年來形成的風俗習慣,制造“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劇,因而滿漢矛盾迅速上升為國內社會的主要矛盾。當時,在廣大民眾尤其是士人看來,明清鼎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改朝換代及“治統”更迭,而是關系中華文明興廢、民族存亡的深重社會危機。于是,一股強大的保衛民族生存權利和民族傳統文化的感情,便在各階層群眾中洶涌奔騰起來。特別是一些漢族士大夫基于“華夷”觀念,痛感“以夷變夏”,對清政權不但不認同,反而高舉“反清復明”的大旗與之殊死抗爭,明清易代長達數十年之久,過程錯綜復雜,斗爭極其慘烈。

雖然清朝用武力獲得了中國“治統”,但并不意味著正統地位的奠定。清統治者所推行的民族奴役、壓迫政策,給漢族為主體的廣大民眾心理造成了傷害,滿漢隔閡和鴻溝,依然嚴重存在。如何彌合傷痕,緩和滿漢矛盾,化解“以夷變夏”的誤解,安定人心,重建業已殘破的社會秩序,讓廣大民眾尤其是士人認同清朝,以求政權鞏固,國家長治久安,這是擺在清統治者面前的嚴峻挑戰。

本來,早在入關前,后金(清)就開始學習吸收中原文化。定鼎北京之初,也采取開科取士、祭孔、祭祀中國歷代帝王等措施。順治帝親政后,“臨雍釋奠”,公開表達對孔孟之道的崇奉。順治十年(1653)正月,順治帝與臣僚談及漢唐以來何帝為優時,強調“歷代賢君莫如洪武”,并稱“洪武所定條例章程,規畫周詳,朕所以謂歷代之君不及洪武也”。[2]十二年,明確提出“帝王敷治,文教是先”,“今天下漸定,朕將興文教、崇經術以開太平”。[3]他還多次諭令停止圈地、限制帶地投充。誠如孟森先生言,“世祖開國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根本外,余皆沿襲明制”。[4]然而,“清承明制”,卻遭到滿洲上層貴族保守勢力的頑強抵抗和反對。順治帝一去世,他們就明目張膽打出“率循祖制,咸復舊章”的旗號,[5]大開歷史倒車,直到康熙帝親政并清除鰲拜集團之后,才扭轉了這種局面。

康熙帝自幼熟讀經書,在理學名臣推動下,積極吸收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華傳統文化,親政之后斷然清除輔政大臣鰲拜等守舊勢力,撥亂反正??滴跏晔鲁醢巳眨?677年12月31日),他在《日講四書解義序》中明確宣布,將理學作為定國安邦的指導思想,將所謂“唐、虞三代文明之盛世”作為清朝社會的發展方向,[6]把儒家道統作為治國理政的基本方針。儼然以儒學道統的當然繼承者自任,并將道統與治統合一,強調以儒家的四書五經來治理國家,統馭萬民,將儒學確立為清代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提出“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的政綱,制定了“崇儒重道”的基本國策。

與此同時,順治帝、康熙帝及其后繼者,在禮樂制度上也繼承了代代相傳的中華文明。通過在京建造歷代帝王廟,多次對其入祀和配饗名臣進行調整和增補,最終建構出包括少數民族王朝在內的歷代帝王一脈相承、綿延不絕的完整統緒,以此顯示對薪火相傳的中華文明的歸屬。

文化認同是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基礎??滴醯墼谄涓傅幕A上,強調“滿漢一家”“華夷一家”。后繼者雍正帝、乾隆帝積極作為,通過“辨華夷”“論正統”,進一步深化了中國國家認同、中華民族認同、中華文化認同,破除儒家原來狹隘的“華夷”觀,構建了新的大一統觀念,并付諸實踐,從而在完成國家統一大業上做出了超過前代的卓越貢獻,最終奠定了今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基本版圖。

清朝開國以來,盡管治國理政有過短暫的曲折反復,但終究沒有沿著滿洲傳統政治方向發展,反而基本上沿襲了明朝發展成熟的封建集權政治體制和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制度,一方面推動自身最終完成向中原政治文化轉型,另一方面也發展了漢唐宋明以來傳統的大國治理模式。正因為如此,清代前中期出現了持續百年的“康乾盛世”,展現了封建時代的最后輝煌。清代前中期的中國道路,實際上是帶有滿洲文化特色的大一統封建王朝復興之路。

所謂清代明而興,斬斷了中國歷史進程,是歷史大倒退,這類說辭是值得商榷的。

清前中期的大國治理能力芻議

倪玉平[7]

清代國家治理,從類型上看主要有直接治理與間接治理兩種。前者指清王朝通過一系列自上而下的制度建構來實現威權統治。后者指依靠士紳的力量進行間接治理。

相較于其他王朝,清朝在行政體制建設方面有著重要發展。中央保留了明朝的內閣、六部、通政司、都察院等機構。同時,又先后創設議政王大臣會議、南書房、軍機處等中樞機構。清朝獨創了奏折制度,大大地便利了中央對各級官員的監督,并得以深入了解民間疾苦,掌握社會動態。在皇位繼承上,雍正帝還開創性地建立了秘密建儲制度,確保乾綱獨斷。清朝在借鑒明朝統治經驗并結合自身滿族特色基礎上形成的制度,極大地強化了清代中央集權,使得國家意志能夠得到更為高效的貫徹執行。

清朝疆域遼闊,為有效管理蒙古、西藏、新疆等各少數民族地區事務,創設理藩院,除管理少數民族事務外,還負責藩屬國和外國事務的處理??滴蹰g,修訂《理藩院則例》,用法規鞏固了統治少數民族地區的各項措施。因地制宜、因俗而治,清代統一多民族國家得到空前穩固,這也是清朝高度中央集權統治在行政治理上的重要優勢。

清代地方行政機構基本上依循明制,分為省、府、縣三級,后又在府之上增設道一級,并有漕運、河道、鹽政、榷關、織造等方面的機構,專門負責特定的事務。各級地方行政機構各司其職,形成一套完整而嚴密的行政管理體系,再加上駐防八旗和綠營的分布,確保了中央對地方的高效控制,不至于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面。

清初,朝廷仍然重視社會基層組織里社。自雍正“攤丁入畝”以后,賦稅定額基本確定,人口編審不再重要,里社的職能有所弱化。為便于控制,每戶“給印信紙牌一張,書寫姓名、丁男口數于上,出則注明所往,入則稽其所來,面生可疑之人,非盤詰的確,不許容留……月底令保長出具無事甘結,報官備查”。[8]清中后期,政府通過保甲制度對百姓進行控制,即便是在很多少數民族地區,也要求地方官予以推行,通過強化保甲制,將觸角延伸到基層,將全國的老百姓都納入這個龐大的統治網絡之中。

清廷還有意識地引導和利用宗族管理百姓,重視族長的選拔,曾多次制定選族長的標準和制度,使得這一職務逐漸變為統治人民的工具。族長選舉的標準是輩分、德行、財力以及官爵。清朝政府強調,族規和家訓,是全族和家庭必須遵守的行為規則。雍正年間,雍正帝承認族長對族人處罰、處死的權力。重視家庭,依靠宗族維護地方社會秩序,是宋明以來形成的基層社會治理模式,清朝仍然沿襲并有所發展。

清朝的經濟治理能力有重要突破。在強化君主專制并加強中央集權的各項制度建設中,財政制度建設是重中之重。西方學者很早就意識到中國的財政狀況與國家官僚制度、地方治理有著密切關聯,即政府行政能力的強弱主要表現在征集賦稅、徭役的能力和效率方面,其考察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視角就是朝廷的財政狀況及與此有關的政治、社會變動。馬克斯·韋伯甚至在《儒教與道教》一書中提及“政治財政”的概念。

順治、康熙、雍正、乾隆諸帝在位期間,為適應中央集權國家的要求,對財政制度進行了一系列調整,將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進一步分開,由內務府負責皇室財政,戶部負責國家財政,這是中國財政制度史上的重要進步。戶部作為中央財政主管機構,制定財稅征管政策,包括各種賦役稅則、改革稅收征管方法,加強稅收征管。通過起運存留制度調劑中央與地方、地方之間的收支余缺,實行嚴格的解協款制度、考成制度、庫藏制度,以控制地方財政。清政府還相對清晰地劃分了中央財政的“起運”和地方財政的“存留”,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奏銷制度,監控收入的征收、使用,確保中央對財政收入的監督。

田賦是傳統國家財政的基礎。經過明末清初的長期戰亂,版籍大多蕩然無存,于是順治年間即編纂《賦役全書》,并采取串票、印簿循環征收糧冊等各種票據、簿記方式以確保田賦征收。同時還就漕糧、鹽課、關稅等方面進行系列整頓與調整。清代由入關之初的財政收入不足一千萬兩,到乾隆朝整個財政規模上升到四五千萬兩,這與清政府不斷革除明季弊政,努力提高和完善財政制度,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基礎上,雍正帝進行中國古代財稅史上第三次重大改革,實行“攤丁入畝”,將田地和人丁征收賦稅的雙重標準取消,極大簡化征稅手續。漢代以來一直沿用的人頭稅從此被徹底廢除,百姓無須單獨交納丁稅、服丁役,開豁為良,主仆法律平等,人身依附關系降低,人口控制放松。清代的人口數量激增,從而為社會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耗羨歸公和養廉銀制度,將火耗收入納入清政府的財政管理范圍之內,用以補貼官員的俸祿和辦公經費,從而有助于改善官員俸祿低微和辦公經費匱乏的狀態,對財政的規范、吏治的整肅起到了積極作用,使國庫存銀大量增加。乾隆時期,國庫存銀更是高達8000余萬兩。

自清中期起,中國人口便急劇膨脹,道光時已經突破4億。為養活眾多人口,在大量引進南美洲高產作物同時,農業也進入精耕細作階段,天然肥料得到大量使用,農田單位面積產量提高。政府重視農桑、大修水利、賑災濟民、普免錢糧,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大量多余的勞動力投入手工業、商業和金融業,有力促進了這些行業的發展。

清前中期,國家通過分級治理的行政管理結構和中央集權的財政管理體制,為社會經濟的均衡發展提供保障。同時注意保持自身民族特性,建立起一套傳承中有變革、繼承中有發展的國家治理模式。中國的政治、文化、經濟諸方面,都發生著深刻而影響深遠的變化,直到19世紀前,中國農業、手工業、商業等經濟水平,一直穩居世界前列,正是這一國家治理模式的重要結果和突出成就。這些成就的取得,顯然并未受到西方列強的影響,完全是內生的、自有的。如果不是由于西方列強的強力入侵而被打斷,中國的歷史發展道路將會完全是另外一種景象。

當然,清代前中期的國家治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政治上崇尚簡易,辟交通、開水利、恤鰥寡、辦學校等諸事業,全仗人民自謀自行。對于財政而言,更多是承擔著維護社會穩定的職能。嘉道時期,人口壓力驟增,吏治敗壞;第一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起義后,國家內外交困,財政窘迫,地方督撫勢大,對舊有的體制造成致命打擊,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客觀評價清朝的國家治理能力。

大國優勢與清前中期經濟發展模式的再思考

徐毅[9]

20世紀30~80年代,我國學術界曾就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展開了三次大討論。其中,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的清史學者著重從清代前期生產力發展水平、商品經濟的發展、雇傭勞動的變化等方面展示清代經濟發展的成就及局限,認為與同時期的歐洲各國一樣,17~19世紀的清代經濟正緩慢地向資本主義社會經濟形態轉型,突出表現為清代經濟中已經孕育出了較為成熟的資本主義萌芽。此后,吳承明、許檀等學者在反思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研究范式的基礎上,突出清代經濟中市場需求與專業化生產互動的特點,認為清代處于傳統經濟向現代市場經濟轉型的早期階段。為此,王國斌、李伯重等學者提出清代經濟發展屬于由市場規模擴大、勞動分工與專業化生產帶來的斯密型增長。資本主義萌芽論、斯密型增長論等諸多研究厘清了清代中國經濟發展的若干成就和趨勢,有力地反駁了“中國經濟長期停滯”論。當然,要全面揭示出清代發展自身的固有特征與長期影響,還需進行全方位的考察。

近年來,已有不少西方學者開始從國家規模的角度來探討清代經濟發展有別于歐洲小國經濟發展的特殊性問題。珀金斯(Dwight H.Perkins)、麥迪森(Angus Maddison)和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等西方著名的經濟學家在其著作中都認為在18~19世紀里中國無論是在經濟總量、人口總量還是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出口能力都遠超經濟正在迅速崛起的歐洲,仍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我們以此為切入點,從清代經濟發展的大國優勢條件、獨特的發展模式以及這種模式的局限等角度來做更為深入的梳理。

首先,與歐洲小國相比,清代中國具有經濟發展的三個優勢條件,分別為豐富的自然資源、數量眾多的人口和龐大的市場規模。從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的200年間,清代統治下的國土面積增加了近兩倍,已達到1200萬平方公里,這是任何一個歐洲小國所無法比擬的。在幅員遼闊的國土上,清前中期中國所擁有的水土、林木和礦產等自然資源和人口資源都十分豐富。據史志宏的最新研究,當時全國的耕地面積從7億畝增加到13億畝,而且耕地擴張地區主要來自中西部地區,至19世紀中葉中西部地區的耕地面積已占全國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二強。與此同時,中國人口的增長速度也很驚人,這一時期中國人口從1億增加到4億,增長速度是同期歐洲的兩倍多。

盡管由于清初以來的海禁和一口通商政策導致清朝國際貿易規模不大,但是其國內貿易的規模卻很龐大。正如同時代的英國著名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所形容的:“(清朝)中國幅員這么廣大,居民是那么多,氣候是各種各樣,因此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產物,各省間的水運交通,大部分又是極其便利,所以單單這個廣大的國內市場,就夠支持很大的制造業,并且容許很客觀的分工程度。就面積而言,中國的國內市場,也許并不小于全歐洲各國的市場?!?a id="w10">[10]根據我們的研究,從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清代全國的貿易總量增長了3倍,而同時期經濟發達的英國和荷蘭僅分別增長3%和2%。[11]值得注意的是,規模龐大的國內市場是由一個包括流通樞紐城市、中等商業城鎮和農村集市三個層級,且運作自如的全國城鄉市場網絡體系所支撐的。因此,對比同時期的歐洲、日本、東南亞國家,價格機制在18世紀的中國國內市場中具有更強的調節作用和整合力,統一的國內市場已粗具規模。[12]

其次,依托于大國的資源規模、人口規模和市場規模等方面的綜合優勢,清前中期的中國形成了規模優勢型的經濟發展模式。

在前工業化時代,自然資源和人口資源是經濟發展的稟賦和基本條件;市場規模則是優化前兩種資源配置、提高勞動生產率、激發經濟活力的主要條件。由于三種優勢條件的結合方式不同,清前期各個區域形成了三種具體的生產模式。廣泛存在于各個區域的是一種自然資源、人口資源與農村集市結合的粗放型生產:以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為主要生產組織,以發展自給性很強的小規模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為主要內容,與小農經濟聯系緊密的農村集市僅僅扮演為農民的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生產提供必要的生產與生活資料的功能,并不具有大規模商品集散地的功能。我們可以稱這種粗放型發展形式為“小農粗放型生產”,其最大的成就是支撐著清前期大量耕地的持續開墾與人口的持續增長。在區域交通便利和市場化水平較高的地方,受到省區內貿易和全國性長距離貿易的激勵,部分小農或工匠依托當地的優勢形成了以家庭農場或家庭作坊為主要生產組織的資源密集型或勞動密集型專業化生產。這種“家庭型的專業化生產”主要出現于流通樞紐城市、中等商業城鎮和承擔大規模商品集散功能的農村集市附近。第二種發展模式在國家或商人的投資下很容易變成第三種發展模式,即“規模型的專業化生產”,它的生產組織即過去學界認為具有資本主義萌芽的“有一定數量雇傭勞動力的手工業工場或農場”。大多數規模型的專業化生產分布于流通樞紐城市和中等商業城鎮,僅有少數分布于承擔大規模商品集散功能的農村集市附近。后兩種生產模式不僅推動了一批專業化生產市鎮的形成,如生產絲織品的盛澤鎮、生產瓷器的景德鎮、生產鐵器的佛山和印刷書籍的四堡等,而且在全國范圍內初步形成了專業化生產的區域分工新格局。東部地區依靠豐富而廉價的人力資源優勢,主要從事棉布、絲綢、瓷器、紙張、書籍和其他制成品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在中西部的平原和盆地吸引著東部地區的移民從事糧食、棉花、糖、茶、煙草和其他經濟作物原料種植與加工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在中西部的丘陵和山地則吸引著東部地區的移民從事藥材種植、木竹加工、礦產開發和其他山貨加工等資源密集型產業;西部的草原則從事牲畜養殖和皮毛加工等資源密集型產業。更重要的是,少數大宗商品的生產在全國范圍內呈現出明顯的集聚趨勢,如棉布的生產,受到清初政府的政策鼓勵,各省棉織業全面展開,至19世紀初已主要集中于東部和中部的江蘇、浙江、直隸、山東、福建和湖北等?。唤z織業也出現了同樣的集聚趨勢,嘉慶之前的絲織業廣泛分布于大約11個省,至道光年間已集聚到江蘇、廣東、山東和貴州等省。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隨著永佃租的盛行,“一田二主”“一田三主”,土地所有權、租佃權、轉租權、經營權的分離,無論廣度和深度都遠超明代。一些租佃農戶雇工規模性經營榨油、榨糖業,成為第三種生產經營模式中的一個亮點,甚至產生農業資本主義萌芽。

總之,上述三種生產模式與各地區不同的資源稟賦、交通便利程度和市場化水平相匹配,其核心都是依托于清代中國豐富的資源規模、人口規模和多層次的大國市場等方面的綜合優勢,它們共同構成了清代中國特有的“規模優勢型的經濟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的最大成就體現于國家經濟總量的不斷提高,從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清代中國的經濟總量年增長率為0.44%,占世界GDP的總量從20%上升到30%。然而,清代前期規模優勢型模式的發展局限也是相當明顯的。由于清前期中國的人口增長率已經超過了經濟增長率,所以當時人均GDP這個指標一直在下降,從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清代中國人均GDP下降了37%;至19世紀中葉,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英國的人均GDP是清代中國的4倍。盡管如此,18世紀的中國仍是亞洲人均GDP最高的國家。[13]同時期北京、蘇州和廣州等大城市非技術工人的生活水平仍與南歐、中歐國家相當。[14]

清前期的規模優勢型發展的局限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各地區的小農粗放型生產向后兩種專業化生產的轉型相當緩慢,其轉型遲滯的最大障礙還是來自市場規模的限制。清前中期,由于各地分散的農村集市向省區性市場和全國性市場的開放度有限,導致向中等商業城鎮和流通樞紐城市輸送并從中接受的商品只有數量的增加,而品種則較少增加,且主要局限在與老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少數商品上,如糧食、棉花、棉布、生絲、絲織品、鹽、茶、鐵、銅、瓷器和染料等。其中,糧食、棉布和食鹽就占了上述大宗商品交易量的80%左右;況且長距離貿易在清前期貿易總量中的比重始終沒有超過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全國城鄉市場網絡體系還未能充分發揮清代中國所具有的市場規模優勢,這正是大量小農處于維持基本生存的粗放型生產模式之下,而遲遲未能向專業化生產轉型的主要原因。

第二,清前期出現的兩種專業化生產——家庭型和規模型的專業化生產,在推動經濟發展上也存在著極限,即斯密型增長論者所說的資本與技術的局限。清前期專業化生產的構成屬于一種“超輕結構”,即生產規模最大的專業化生產來自紡織業(棉布生產屬于家庭型專業化生產,絲綢生產屬于規模型專業化生產),而機械裝備制造和礦冶業的比重則微不足道。如李伯重指出,清前期專業化生產水平最高的江南地區就是一個典型的“超輕結構”區域。[15]而缺乏資本與技術突破正是“超輕結構”形成的主要原因。在“超輕結構”下,各地各行業的勞動生產率提高有限,從而也就無法發揮其豐富的自然資源和人口資源的潛在優勢??梢姡谑袌鲶w系、資本和技術等種種制約下,清前中期已經形成的規模優勢型的經濟發展模式并沒有能夠將清代中國所具有的三種大國優勢潛力充分釋放出來,助推經濟的快速發展。

世界歷史視域下的清前中期大國治理與經濟發展的思考

于沛[16]

清興明亡并沒中斷,也不可能中斷中國的歷史進程,清前中期國家治理與經濟發展,依然會表現出中國社會歷史發展一脈相承的特點。正如馬克思所言:“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a id="w17">[17]清前中期歷史的發展,是中國作為大國文明的歷史發展延續,盡管16世紀初“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前,人類的歷史還是各個“民族的歷史”,彼此之間相對“封閉”,使中國和其他國家的歷史發展,尚不具有“世界歷史”性的意義,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的社會歷史發展,脫離人類文明發展的共同道路。人類的歷史,是統一性與多樣性辯證發展的歷史,中國歷史亦然。本組筆談的其他三位教授分別從明清易代后的國家治理指導思想、國家治理的實踐與大國經濟發展模式三個層面論述了清朝國家在繼承前代的基礎上,通過一系列制度創新與調整,極大地提升了國家治理能力,進而推動了經濟的空前繁榮。

而在歐亞大陸的其他地區卻呈現出復雜多樣的景象:隨著西北歐的低地國家和英國從新航路的開辟中脫穎而出,掌握了新興的世界市場的主導權,進而推動了本國商業、航海業和工業空前發展,最終導致18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然而,中歐、東歐國家卻出現了“再版農奴制度”,印度和阿拉伯世界則經歷了長期的動蕩與衰退。正是在這一復雜的歷史大背景下,14世紀以后亞歐大陸的各個國家和地區內部都出現新的社會經濟因素,即資本主義因素。從整體上看,各國各地區資本主義發展的速度在16世紀前十分緩慢,被馬克思稱為“蝸牛爬行的進度”。[18]因沒有重大的技術突破,當時的世界各國的經濟發展仍受困于“馬爾薩斯陷阱”之中。15世紀末、16世紀初在中國封建社會內部出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初始形態,并在清代前中期繼續發展。中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萌芽,和西歐最早產生資本主義萌芽的佛蘭德斯相比,要晚200多年;和意大利、英國相比,分別晚200年、100年左右,但和西班牙等國相比,時間基本相同。從中西比較的角度看,清前中期中國資本主義新因素的發展并不比其他國家和地區落后。因此,18世紀30年代英國工業革命前,中國手工業技術水平,尤其是紡織、陶瓷、造紙、制糖和造船等行業的制造技術,居于世界領先水平。不僅如此,當時的中國還是世界上最大的手工制造品出口國和白銀進口國。在17世紀前,中國的識字率、大眾知識的普及率和科學技術也都高于西方。17~18世紀“東學西漸”,奧斯曼帝國和歐洲各國的“中國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

但是,當18世紀30年代后,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結束了世界各大陸和各大洋彼此孤立的狀態。這一轉變的動力,主要是生產、交流的普遍發展和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當各民族彼此隔絕的歷史開始成為世界的歷史時,中國卻徘徊在世界歷史潮流之外?!翱登⑹馈辈贿^是“落日的輝煌”。清前中期國家治理與經濟發展所取得的成就,依然是在封建制度的軌道上運行。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是有質的區別的兩種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態,在封建制度下運行的中國,即使是“資本主義萌芽”也印上封建社會的痕跡。如新興棉紡織業是西歐資本主義發展的基礎,而在中國卻截然相反,資本主義萌芽在棉紡織業沒有立足之地,而分散在次要的手工業生產部門。這樣,也就決定了中國對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轉變的工業革命反應遲鈍,如1838年,英國機器織布廠排擠手工織工的過程已經結束,而在中國,直到1876年,清政府才開始籌建第一家機器織布廠。

19世紀初的中國,無論內部的社會條件還是外部的國際環境,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清朝統治者沒有與時俱進,更新觀念,發揚儒家變通思想和革故鼎新精神,及時調整政策,推出符合時代潮流的治國理政方略。相反,對世界大勢茫然不知,面對日趨衰亡的封建制度,仍自詡為“天朝上國”,故步自封,不思進取,甚至實行閉關政策,以致拉大了同西方國家的差距。至19世紀三四十年代,清王朝由盛而衰的頹勢愈益加深,政治腐敗、軍備廢弛、財政拮據,陷入危機四伏的境地。1840年,基本完成工業革命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英國,急于海外擴張,發動了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中國開始一步步淪為半殖民地社會,國家治理不得不面臨新的課題,東方大國被迫走上艱難曲折的歷史發展道路。1852年1月底,馬克思、恩格斯在倫敦就此評論道:“英國人來了,用武力達到了五口通商的目的。成千上萬的英美船只開到了中國;這個國家很快就為不列顛和美國廉價工業品所充斥。以手工勞動為基礎的中國工業經不住機器的競爭。牢固的中華帝國遭受了社會危機?!薄暗?,有一點仍然是令人欣慰的,即世界上最古老最鞏固的帝國……已經處于社會變革的前夕,而這次變革必將給這個國家的文明帶來極其重要的結果。”[19]馬克思抨擊清政府“不顧時勢,安于現狀,人為地隔絕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注定最后要在一場殊死的決斗中被打垮”。[20]馬克思同時揭露了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的侵略,而且預見到中國的封建專制制度將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影響下發生社會變革,中國一定會有光明的未來。馬克思、恩格斯在1852年1月的預言,在今天的中國已經成為事實。

總之,清代前中期的中國已和世界日漸聯系在一起。從世界歷史視域下探究清前中期國家治理與經濟發展,不僅可以比較準確地把握清前中期國家治理所取得的經濟成就及其局限,而且有助于人們獲得更深刻的歷史啟迪和更具體的歷史智慧,這在我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奮斗的今天,尤其是這樣。


[1] 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古代史研究所,原文刊于《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2期。

[2] 《清世祖實錄》卷71,順治十年正月丙申,中華書局,1985,第567頁。

[3] 《清世祖實錄》卷90,順治十二年三月壬子,第712頁。

[4] 孟森:《明清史講義》下冊,中華書局,1981,第397頁。

[5] 《清圣祖實錄》卷3,順治十八年六月丁酉,第712頁。

[6] 《康熙起居注》第1冊,中華書局,1984,第339~340頁。

[7] 清華大學歷史學系,原文刊于《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2期,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代商稅研究及其數據庫建設(1644~1911)”(16ZDA129)和清華大學自主科研計劃資助(W05)的階段性成果。

[8] 張廷玉等:《清朝文獻通考》卷22《職役考二》,商務印書館,1936,第196頁。

[9]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原文刊于《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2期。

[10] 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2,第247頁。

[11] Yi Xu,Zhihong Shi,Bas van Leeuwen,Yuping Ni,Zipeng Zhang,and Ye Ma,“Chinese National Income,1661-1933,” Australian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3 (2017),pp.368-393.

[12] Jan Luiten van Zanden,The Long Road to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eiden:Brill,2009,p.26.

[13] Yi Xu,Zhihong Shi,Bas van Leeuwen,Yuping Ni,Zipeng Zhang,and Ye Ma,“Chinese National Income,1661-1933,” Australian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3 (2017),pp.368-393.

[14] Robert C.Allen,Jean-Pascal Bassino,Debin Ma,Christine Moll-Murata,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Wages,Prices and Living Standards in China,1738-1925:in Comparison with Europe,Japan and India,”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64:1 (2011),pp.8-38.

[15] 李伯重:《理論、方法、發展趨勢:中國經濟史研究新探》,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第31頁。

[16] 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原文刊于《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2期。

[17]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585頁。

[18] 馬克思:《資本論》,人民出版社,1975,第818頁。

[1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第264~265頁。

[2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7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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