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杰瑞
——緬懷猶太教育家Jerold Gotel先生
徐新
(南京大學)
2017年10月,當從友人處獲悉Jerold(Jerry)Gotel先生不幸因心臟病突發在倫敦家中猝死的噩耗時,真是不敢相信。在我的腦海中杰瑞(Jerry,多年來大家一直用這一昵稱稱呼他)的形象一直是一個激情四射、精力十足的人。當天晚上,我被這一噩耗困擾得遲遲無法入睡,除了立馬將噩耗用電子郵件形式轉發給他在中國的所有同仁、朋友、學生,腦子里浮現的是一幕幕與他結識交往的情景。
一位孜孜不倦的納粹屠猶教育家
在我的眼中,杰瑞首先是一位孜孜不倦的納粹屠猶教育家,全身心投入納粹屠猶歷史教育工作長達20余年。我和他的初次結識是在17年前的2002年。當時我應香港猶太人社區邀請,第二次赴港參加香港大屠殺紀念委員會舉辦的亞太地區納粹屠猶研討會,同時為反映納粹大屠殺的展覽揭幕。由于香港與英國的傳統聯系、香港猶太人社區與英國猶太人的傳統聯系,杰瑞是作為英國猶太人社區的特邀代表出席會議的。他的另一身份是倫敦猶太文化中心海外部主任。他身材魁梧、皮膚白里透紅,一副紳士風度。他的發言以及在會議期間的一系列活動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顯然是一位對納粹屠猶事件有深入了解的人士,對在民眾中開展大屠殺教育更是有獨到的見解和豐富的經驗。根據他后來所說,我在會上關于大屠殺研究在中國開展的發言也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于是乎,我們在大會期間主動接觸對方,通過交談,發現了我們之間在進一步推動納粹屠猶的研究和教育方面有相當多的共同點,尤其是在推動舉辦大屠殺培訓班方面一拍即合。說來也怪,我和杰瑞似乎是一見如故,每次交談都十分投機。鑒于本人當時已經在國內先后舉辦過三次“猶太文化歷史培訓班”,正在想為培訓班活動換一個主題,并尋找新的合作伙伴。在了解到杰瑞是“歐盟大屠殺教育、紀念與研究國際合作行動委員會”英國代表,并已經多年受該行動委員會派遣赴東歐,特別是到俄國、波蘭、匈牙利等國,開展納粹大屠殺教育后,我主動提議希望能夠與他合作,在中國舉辦“大屠殺教育暑期培訓班”。他不僅當即表示贊同,而且在回國后不久拿出了具體方案。這樣,一年后的2003年,“大屠殺教育暑期培訓班”就在南京成功舉辦。那是國內第一次邀請到世界頂級大屠殺研究機構派出的專業人士來中國授課,深入具體地講述納粹屠猶歷史、過程、影響。來華授課人士包括來自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美國大屠殺紀念館、英國戰爭紀念館、法國大屠殺基金會、德國大屠殺研究會、荷蘭安妮·弗蘭克紀念館的館員。參加培訓班的學員普遍感到大有收獲。俗話說“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這次成功的合作給了我們信心,加上杰瑞的孜孜不倦和獻身精神,在中國舉辦暑期培訓班便成為日后10多年的一種常態,受益的中國同學超過千人。我們之間的友誼亦因此得到發展和加強。
需要指出的是,培訓班的成功不僅僅是它所提供的優質師資,還在于講學的方式和目標。杰瑞認為在中國舉辦這樣的培訓班不應該局限在向中國大學生和研究生講述納粹屠猶的歷史,而更多的是展示應該如何,或者該用什么方式來呈現這段悲慘不幸的歷史,使歷史成為照亮人類前進道路的明燈,防止悲劇的歷史重演。由他請來在培訓班上講授的人士除了國際大屠殺研究或者紀念館的專家外,還包括大屠殺的幸存者,以便能夠讓參與者聆聽幸存者的親身講述,并與之進行對話。這樣的培訓班給學員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樣的,效果特別好。
由于最初的幾次培訓班是在南京舉辦,侵華日軍制造的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成為培訓班的一個關注點和參照。在培訓班期間,組織參觀南京侵華日軍大屠殺紀念館成為固定的內容。對于來自各地的學員而言,基本上是在第一次深入了解納粹屠猶歷史的同時,頭一次直接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不僅如此,我和杰瑞還在一起探討如何將納粹屠猶研究與南京大屠殺的研究更好地結合起來的方法,并于2005年在南京聯合舉辦了“納粹屠猶和南京大屠殺國際研討會”。在他的努力下,世界上研究納粹屠猶歷史的頂級學者,包括耶胡達·鮑爾(Yehuda Bauer)、羅伯特·維斯蒂里希(Robert Wistrich)、邁克爾·布朗(Michael Brown)等來到南京出席會議;而在本人的努力下,國內研究南京大屠殺的頂級學者,包括步平、張憲文、陳昭其、張連紅等聚集南京與猶太學者共同與會,從學術的角度對發生在二戰期間的兩起大屠殺事件進行了深入探討和交流。這應該是第一次,而且很可能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次,由中國學者和猶太學者在一起共同研討發生在二戰期間歐洲和亞洲戰場的兩場大屠殺事件。本次會議對中國學者進一步了解納粹屠猶事件和國際上在這一問題上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對猶太學者第一次了解南京大屠殺事件,以及中國學者在這一研究方面的進展和成果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而應該說杰瑞對于會議的成功舉辦是功不可沒的。
一位知識淵博和無私奉獻的猶太史專家
我眼中的杰瑞是一位知識淵博的猶太史專家。事實上,我與他的交往和合作從一開始就不局限在舉辦納粹屠猶教育培訓班上。如何切實推進中國猶太學教學和研究的開展一直是我們合作的最基本出發點和目標。自我們結識以來,杰瑞作為一名猶太史專家,來華授課,特別是在南京大學和河南大學系統講述猶太史成為他工作的一部分。令人稱道的是,他不僅知識淵博、教學方法得當,而且激情四射,感染力特強。聽他講課完全是一種享受,但凡聽過他講課的同學無不高度稱贊之。此外,他還熱心協助我們的研究生培養工作,指導在讀研究生的選題,并代他們查找外文資料。本人的博士生多次收到他寄來的相關書籍、材料,對他們更好完成論文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為了促進中國猶太學更好地開展,他在英國猶太人中發起捐贈圖書的活動,曾經一次性向河南大學猶太-以色列研究所捐贈英文圖書500余冊。為了增進英國猶太人對中國的了解,特別是在動員英國猶太社團支持中國的猶太文化研究方面,杰瑞親自提議倫敦猶太文化中心組織訪華團。2004年到訪的“英倫猶太名流訪華團”不僅與中國不同高校的師生進行了積極的交流,還在訪華團中開展了募捐活動,將訪華團離境前籌集到的數萬英鎊善款全部捐贈給南京大學,南京大學猶太文化研究所則設立了由“倫敦猶太文化中心”冠名的“所長室”,以示感激。
當然,杰瑞在籌集經費上的貢獻是多方面和無私的。在過去的15年中我們合作舉辦的“大屠殺教育暑期培訓班”的所有費用基本上全部由他一人籌集獲得。他每次來華授課,不僅自掏路費,而且自帶伙食費,從不在費用上增加中國同仁的負擔。
一位熱情友好和有現代經濟頭腦的國際友人
在我的眼中,杰瑞同時是一位為人熱情友好、有現代經濟頭腦的國際友人。有若干次我們一起陪同英國訪華團在中國的各個城市游覽,對他的熱情友好深有感觸。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應該是2006年我和他在倫敦一道度過的歡快時光。他不僅安排了我在倫敦的訪問日程,包括在倫敦猶太文化中心的講座,會見一些英國猶太名流,而且親自任導游,陪我游覽倫敦,使得我有機會進一步了解猶太人在英國的歷史,特別是猶太人在倫敦的歷史。每當我們來到與猶太人有關的建筑和區域時,他總是停下腳步詳細為我講述故事。當我感激他時,他卻說那是對我在中國陪他游覽的回報。一句話便把我們的友誼拉得更近。
他還數次熱情地安排我在他擁有的餐館用餐。他的經濟頭腦、對現代經濟的看法和做法使我收獲良多。我第一次了解英國經濟早已轉型為主要是滿足人民日常消費需要的“服務型”(service economy)就是從他那兒獲得的。他還向我解釋了何為“服務型經濟”,并稱事實上猶太人自19世紀以來主要從事的就是“服務型”行業,使得他們能夠在現代社會“獨占鰲頭”。他進而認為中國的經濟應該朝著這一方向發展。聯想到我國在過去五年開始的經濟結構轉型,可以進一步感受到他這位猶太教育家具有的現代經濟學思想。據本人的觀察,他的現代經濟學思想還反映在他的實際生活上。他出生在紐約,在猶太經學院接受了系統的猶太傳統教育。其父希望他成為一名拉比,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年輕人都有一種“反骨”,不愿意按照父輩的規劃和想法生活,因此他來到異國他鄉的倫敦,成為一名從紐約到倫敦的猶太“漂泊者”。為了在倫敦“謀生”自立,他在80年代就把美國人的經營理念運用在倫敦,在倫敦南岸郊外開辦了一家美式餐館。當時美式快餐剛剛開始進入英國市場。他開設的餐館租用的是一處陰暗、破舊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但經其改造,游客驚訝地發現,這一維多利亞時代房子的窗戶外閃耀著一個霓虹燈招牌,表明它是一家美國式酒吧加燒烤的快餐店。餐館很快成為吸引游客的地方,生意開始紅火。接下來,他又在倫敦其他地區開辦了另外兩家。應該說這是他有經濟頭腦的反映。他曾這樣告訴我,他本人其實并沒有真正“經營”餐館,而是雇用“經理”經營。為了更好地調動經理的積極性,并使其真正負責起來,從一開始,他就敲定經理的收入報酬不取決于每周的固定工資,在最低保障工資之外,經理的經濟利益直接與餐館效益的好壞掛鉤。這樣經理就會將餐館視為自己的企業,做到投資人與經營者雙贏。他本人則因此不需要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經營上,只要在“宏觀”上監督即可。餐館經營的成功徹底使他再也不用為“稻粱謀”,全身心投入他所鐘愛的“猶太學”傳播事業上去。他在中國的不少花費事實上來源于他在倫敦的餐館的盈利。
一位熱愛中國文化、熱愛青年學生的真正教育家
杰瑞為人師表、惠澤后學,在我的眼中,更是一位熱愛中國文化、熱愛青年學生的教育家。
在與杰瑞的交往過程中,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他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和對青年學生的熱愛,而這種熱愛是十分真誠和發自內心的。這一點很好地反映在他學習中文的過程中。他曾對我說過,在我們相識之前,他沒有任何與中國人直接交往的經歷,壓根沒有想到自己會學中文。然而,自第一次來華舉辦培訓班之后,他便開始認真學習中文,認為學習中文可以幫助他更好地了解中國文化,更好地與中國同事打成一片。不要忘了,他開始學習時已近60歲!為了提高自己的中文水平,還在倫敦專門花錢聘請輔導老師。在日后舉辦的培訓班開學典禮上,他每次都堅持要用中文致辭。由于他認識的漢字有限,發言稿是用漢語拼音準備的。這對他來說,用時至少雙倍。然而,他不僅認真準備中文發言稿,而且事先練習發音。他這樣做不僅僅是出于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和熱愛,更重要的是為了給前來培訓班學習的中國學生樹立一個榜樣,激發學生對學習內容的興趣。他曾經這樣對我說,如果他能夠向學生證明像他這樣的“老人”都能夠學好一種新的語言,作為年輕人,他們一定能夠學好培訓班的課程。事實表明所有參加學習的同學都對他的中文致辭非常感興趣,并從中得到激勵,在有限的學習時間里努力獲得最大的收獲。這與教育家杰瑞樹立起的榜樣密不可分。
我與杰瑞因相互傾慕對方文化而發展起來的友誼十分真誠。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培訓班開學典禮上以半開玩笑的方式把他的中國情結公開“歸罪”于我,聲稱在香港的第一次謀面后,我就想方設法使他對中國“上癮”,通過邀請他來中國訪問和接觸中國學生,使他對中國文化,對中國學生“上癮”,不得不一次次到中國來。當然,我也常常反唇相譏,稱是猶太人首先讓我對猶太人的一切“上癮”,放棄了當年自己在中國的顯學——英語教學和美國文學的研究,而轉向“猶太文化”研究和教學,并“走火入魔”地全身心投入這一領域數十年。能夠讓一位猶太人對中國“上癮”,說明上蒼給了我一次“報復”的機會,很爽。
坦率地講,在轉入猶太文化研究領域的30年中,我所結交的猶太學者超過百人,盡管所有人都對中國的猶太學研究提供過不同程度的幫助和關心,然而,像杰瑞這樣長時間關心中國的猶太文化研究,對中國的納粹屠猶教育傾注心血,對中國青年學者和研究人員的成長提供多方面、全方位幫助,并對中國文化和人民“走火入魔”的幾乎沒有。
他的不幸去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真摯、親密的國際友人,中國猶太學領域失去了一位導師級教育家,中國的納粹屠猶教育活動失去了一臺不停運轉的“發動機”。
不過,可以告慰杰瑞的是,他播下的種子早已發芽,培育的樹苗已經成林,納粹屠猶教育和猶太史教育已經成為中國高校中通識課程的一部分。他的中國同事在繼續著他未竟的事業。
對于我本人而言,杰瑞的音容笑貌將永存。我相信他不僅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而且會永遠活在所有認識他的中國同仁和學生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