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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序

杰瑞德(Jerold Gotel)先生,昵稱杰瑞(Jerry),1946年1月出生于紐約一個正統派猶太人家庭,雙親都是虔誠的猶太教徒,并期待兒子長大后做拉比。在父母的安排下,杰瑞早年就讀于猶太宗教學校,接受了系統的猶太傳統教育。他成年后叛逆父母,也不愿拘束于充滿清規戒律的猶太宗教生活,只身來到歐洲,輾轉于倫敦、巴黎,曾經端過盤子、當過服務生、做過調酒師,也留宿過車站、碼頭,一邊打工、一邊求學,終于從牛津大學彭布羅克學院(Pembroke College,Oxford)獲得了歷史學博士學位。杰瑞在倫敦成功地經營了幾家美國餐館,以此為生計,育有一雙兒女。杰瑞長期研讀猶太歷史與文化,事業有成之后又回歸學術,成為素養頗深的教育者、猶太歷史學家。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積極投身于大屠殺教育與猶太歷史教學工作。曾擔任倫敦猶太文化中心納粹大屠殺與反種族主義教育署海外部主任,“歐盟大屠殺教育、紀念與研究國際合作行動委員會”(Task Force)下屬教育委員會的英國代表。新世紀以來,杰瑞德嘔心瀝血致力于在中國推廣猶太學研究及大屠殺教育,并與中國猶太學界結下了深厚的情緣。2017年10月3日下午,杰瑞先生因心臟病突發病逝于倫敦,享年71歲。

杰瑞不是大學教授,也沒有留下值得炫耀的論著,他一生都游離于學術體系之外,但在學生們的心目中,他是最執著的學者、最出色的教育家、最值得敬重的師長!也正因為如此,在他突然離世之后,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要為他出一本書,以表達內心最真摯的懷念之情。

然而,為《杰瑞德博士紀念文集》作序對我來說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幾次鋪開思緒,都心亂如麻,滿腦子盡是他的音容笑貌,但不知道該捕捉什么樣的場景來刻畫這樣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其結果不僅沒寫出文字,還往往夜不能寐。杰瑞離開我們已有數月,都說時光老人是最好的安慰師,我也以為半年的時光足以讓自己接受他已永遠離去的現實,能夠理性地、平靜地去梳理與他相關的點點滴滴,可事實并非完全如此。從杰瑞的人生履歷來看,他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人,可在他有限的生命中卻以自己的遠見卓識、身體力行及人格力量給與他相識的人留下了不同尋常的記憶。

一 使者杰瑞

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國猶太學研究迎來了春天,一批具有良好學術素養的學者從史學、文學、哲學等不同領域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猶太人的精神世界,潘光、徐新、傅有德等先生成為中國猶太學的引領者。這一時期,中國的猶太研究全面興起,且成果斐然,但直到20世紀末,大部分學者與國際學術界的交流還相當有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杰瑞出現了。自2002年以來,他每年都來中國講學、交流,把在中國推進猶太研究作為自己最重要的事業。他先后10次在南京、開封、上海、西安、昆明、成都、濟南等地舉辦大屠殺教育與猶太歷史文化國際研討班或暑期班,參與師生累計達上千人。在杰瑞及倫敦猶太文化中心的多方努力下,一些國際著名學者如耶胡達·鮑爾(Yehuda Bauer)、羅伯特·維斯蒂里希(Robert Wistrich)、邁克爾·布朗(Michael Brown)、大衛·N.梅耶斯(David N.Myers)等來到了中國,進入中國學者的視野之中。與此同時,杰瑞千方百計把中國學者推向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或各類形式的學術交流,建立與國際猶太學界的聯系;尋找各種資助,幫助中國學生國外求學。杰瑞還與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Yad Vashem)合作,每年從國內高校選拔30名左右的青年教師與學生,去耶路撒冷參加國際大屠殺教育研討班。他認真閱讀每一位申請者的申請材料,考察其外語水平,每一次研討班開學,杰瑞都要親自去特拉維夫機場迎接學生,學習期間除了親自授課,還抓緊一切機會帶領年輕人感受耶路撒冷,給他們講述耶路撒冷的歷史變遷。杰瑞之所以能夠實現自己的愿景,除了自身的執著、堅守及影響力之外,還因為他遇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支持者,如大屠殺幸存者喬安娜·米蘭(Joanna Millan)女士、倫敦猶太文化中心執行主任特魯迪·戈爾德(Trudy Gold)女士以及澳門大學教授葛蘭·蒂默曼斯(Glenn Timmermans)先生等,他們和杰瑞一起多次來到中國,推廣大屠殺教育及猶太學研究。

在我和很多學生的心目中,杰瑞是來自猶太世界的使者,總是給我們以啟迪、鼓勵與支持,使我們更加深切地體會到猶太歷史與文化的魅力,感受到猶太人的熱情與真誠,并在與他的交往過程中不斷豐富著對猶太人的印象與記憶。記得有一次在大屠殺教育國際研討班的閉幕式上,杰瑞以他那充滿磁性的洪亮的聲音深情地講道:“大屠殺是納粹對猶太人所犯下的罪行,但為全人類留下了沉痛的教訓。大屠殺教育就要告訴世人,反對種族滅絕是人類共同的責任,旁觀者、沉默者都有可能成為施暴者的幫兇。”那次會后,杰瑞的聲音多次回響于我的耳邊,正是在他的影響下,我和我的學生們曾經致力于德國如何反思大屠殺的研究,以期對中國的國民教育有所啟迪。我在擔任全國政協委員與人大代表期間,曾七次遞交提案、建議,呼吁設立國難日紀念南京大屠殺,強化中國公民的災難教育。2014年2月26日當看到我和艾仁貴聯合署名的學術文章《德國對納粹大屠殺歷史的反思與悔悟》與“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決定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設立國家公祭日”的決定出現在同一天的《光明日報》上時禁不住感慨萬千、熱淚盈眶。

古老的中華文明經歷了五千年的興衰浮沉,沉淀了無數炎黃子孫的精神創造,而在這歷史的長河中,總有一些來自異域的賢哲跋山涉水,勇敢地涉足于這片神秘的東方熱土,用他們的真誠與努力,為我們帶來靈光與智慧,而他們所呈現的“他山之石”也同樣會沉淀于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中,杰瑞就是這些使者中的一員。對于許多同學來說,杰瑞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猶太人,甚至是第一個外國人,正是這位洋老師給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戶,帶領他們邁向更高的人生境界。

二 師者杰瑞

杰瑞和加拿大的丘才廉先生是河南大學以色列研究中心(前身為猶太研究所)的奠基人。研究所的學生從一人、兩人,發展到今天的幾十人(河南大學和鄭州大學都擁有猶太史碩士與博士學位授予權),杰瑞始終把培養學生與學生們的成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杰瑞學識淵博,精通多種語言,而且勤思考、善言辯。十多年來,他一旦有假期就要抽出一定的時間從倫敦飛到開封給學生們集中上課。據統計,杰瑞至少35次來開封,帶領學生學習原始文獻,一絲不茍地研讀了《現代世界的猶太人:文獻中的歷史》《金色的傳統:東歐猶太人的生活和思想》《猶太教學習文獻集》等著作,他先后講授了“為什么學習猶太歷史與文化”“圣經時代的猶太歷史”“東歐猶太思想”“猶太神秘主義”“猶太復國主義”“德國社會與大屠殺”等專題。同學們從杰瑞的課堂上不僅學得了知識,更體會了他那敏捷的思維與獨特的問題意識。2004年為了完成《以色列史》的寫作,我下決心再去以色列學習,希望從希伯來大學進站,但所聯系的導師因身體原因要長期休假。杰瑞得知這一情況,非常熱心地給予幫助。為了不耽誤行程,他多次打電話、發郵件,使我在短期內得到了羅伯特·維斯蒂里希教授的邀請信,為我和這位大學者牽上了師生緣。[1]我出國期間,河南大學的學生無人上課(當時只有我一個老師),杰瑞自告奮勇地承擔起培養學生的任務,那一年他來了三次,給學生密集授課,指導他們的論文。2008年11月,因為工作關系我要調到鄭州大學工作,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杰瑞的時候,他深有所思地說:“你去當副校長,對你自己來說是件好事,但對同學們來說可能會有損失。看來我們要拿著鞭子抽打(像猶太經學院的老師對待學生那樣),讓禮剛、百陸他們盡快成長。”杰瑞曾經提起過自己之所以不適合在學術界工作,一是不愿意受約束,二是看不慣那些自私自利、只為自己撈功名而忽視學生的教授。他曾經調侃說:在見上帝之前我要盡可能把腦子里的學識教給學生,等見了上帝之后我才可以安心地睡大覺。杰瑞對學生的關心與愛護確實給我們樹立了極好的榜樣。

為了建設河南大學的“夏隆外文圖書室”(2013年,該圖書室搬往新址,改稱“夏隆圖書館”),捐贈圖書成了杰瑞十幾年來連續不斷的一項工作。除了郵寄之外,每次杰瑞來都帶著巨大的行李箱,多種大部頭的《猶太百科全書》《利奧·拜克年鑒》等都是杰瑞像螞蟻搬家一樣一本一本從倫敦扛過來的。這么多年來,我看到過杰瑞兩次大發脾氣,一次是他帶來的圖書一時找不到了,一次是在研討會上學生陪著外國學者上街購物,他覺得無論什么理由學生都不該錯過聽講的機會。

對于中國的學者們和同學們來說,杰瑞都是全天候的好師長,無論他再忙、再累,學術上的任何需求他從不拒絕。他每次來都會反復詢問大家目前的選題,并千方百計幫助大家查閱資料。很多同學的學位論文選題是杰瑞反復斟酌、確定的。杰瑞有閱讀的好習慣,每次都會把他感興趣的文章與圖書信息通過郵件發給我們。去年(2017)9月前后,受一個雜志社的約稿,我在考慮寫一篇關于《貝爾福宣言》的文章,杰瑞與我的最后十幾次郵件往來,都是在傳遞資料、談論他自己的觀點。有一次我因為出差沒能及時回復郵件,性急的他又通過丹靜詢問所發來的資料是否收到、能否下載,還有什么需求,等等。10月3日是杰瑞辭世的日子,可就在這一天的中國時間凌晨2點34分,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郵件,說他因身體原因不能去以色列了,他不得不接受治療,但計劃在12月或元月再次來開封授課。也就是說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杰瑞依然牽掛著這些遠在中國的學生。這封郵件可能是杰瑞留下的最后的文字,也殘酷地定格了我們關于杰瑞的記憶,郵件的具體內容如下:

Dear Qianhong

I am writing to tell that unfortunately I will not be able to travel to Israel this year. I had last week a cardiac incident and I was admitted to hospital where a stent was put into my artery in the heart. I have to go into hospital again tomorrow for another stent to be put into my artery. I should be home by Thursday. The doctors will not allow me to fly for about one month and I have to take some strong medication. With the Almighty’s help I will be back to my old self and strength in a month’s time. I still plan to come to China sometime in December or January. I will bring the book on the Jews of Kaifeng with me.

mazal and bracha

JERRY

三 仁者杰瑞

杰瑞身材魁梧,性格直率,心胸開闊,快言快語,有時候也顯得急躁。在幾次研討班的開幕會上他都說到要感謝他的同事們、朋友們包容他自己的“壞脾氣”,其實杰瑞的內心深處非常柔軟、善良。這么多年,杰瑞從沒有得到我們一分錢的講課報酬,相反,他來往的機票、居住的賓館都是自己付費,給學生復印資料、買書也常常是他埋單,臨走前還總是要找個機會請老師們、同學們美餐一頓。一聽說哪位同學有困難,馬上就從兜里掏錢,河南大學去以色列學習的老師們、同學們大多得到過杰瑞的資助。他還在河南大學設立了獎學金,每年都有不少同學得到資助。杰瑞離開后的日子里我感覺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就是總習慣于他的支持、他的幫助,而卻很少給他以回報,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充滿能量的杰瑞會突然間倒下……

杰瑞是一位好父親,每次來中國都會跟大家談起他的孩子,尤其是他的女兒娜塔莉(Natalie),她的每一個心愿他都格外在意,每一點進步他都十分高興。最后一次來開封,還在賓館里忙于修改娜塔莉的論文。杰瑞是個樂天派,在我們的心目中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困難、沒有他對付不了的事情。他常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思想不懶惰”。外表嘻嘻哈哈的杰瑞卻有非常細膩的內心世界。在我們的學生群體里大部分同學來自農村,也有不少家境非常貧寒的同學,杰瑞很想幫助這些孩子,但又擔心文化及思維方式的差異會損傷他們的自尊心,他對于每一個學生的幫助都要格外用心地去捉摸時機與方式,有時候他干脆通過我來告訴學生,自己寧愿躲在幕后。

杰瑞的離開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好師長、一位好朋友,但我相信杰瑞所傳授的知識、他的精神品質、他的人格魅力會永遠銘記在大家的心里。猶太史學家阿瑟·赫茨伯格曾經說過:沒有猶太人的內容,倫敦的歷史可以照寫,但沒有猶太人這一筆,紐約的歷史就無法還原。我想套用這句話:沒有杰瑞,倫敦、紐約的歷史可以照寫,但沒有杰瑞,河南大學以色列研究中心的歷史就無法還原。杰瑞的名字會永遠鐫刻在我們的記憶中,留存在中國猶太學研究的歷史豐碑上。如今杰瑞所種下的“堅守學術、追求卓越”的種子已經扎根于土、育木成林,中國的猶太學研究也有了越來越廣闊的前景。我們尊敬的師長杰瑞先生可以放心了,安息吧!

張倩紅

2018年5月16日于開封


[1]在杰瑞及特魯迪的聯絡下,羅伯特·維斯蒂里希教授成了我的博士后聯系導師。從2004年8月到2005年8月在希伯來大學學習期間,維斯蒂里希教授在多方面影響了我,我們一起討論問題、一起聽報告、一起聊天、一起喝咖啡,他總是充滿耐心地詢問中國的情況,給我解釋關于以色列的事與物,不厭其煩地糾正我的英語發言,尤其是他典型的學者思維、問題意識以及嚴謹的治學態度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杰瑞的推動下,維斯蒂里希教授于2005年8月來到中國,從上海到開封、西安,維斯蒂里希教授都處在一種極為興奮的狀態中,因為眼前的中國跟他腦海中的“中國想象”相去甚遠,我們在開封一碰面,他就激動地說,是杰瑞和我造就了他的“中國年”(意為中國進入了他的視線),這是維斯蒂里希教授唯一的一次中國行。他是一位充滿情懷的學者,世界上哪里有反猶主義,哪里就會有他的聲音,他曾在很多國家的議會、聯合國講壇為保護猶太人的利益而呼吁。近年來歐洲多次發生針對猶太人的恐怖襲擊事件,他多次到歐洲國家巡回演講,2016年5月他在羅馬的議會演講中突發心臟病去世。維斯蒂里希教授去世的噩耗也是杰瑞告知我的,5月21日早上7點47分(星期四),杰瑞在郵件中寫道:Dear Qianhong,I am very sad to inform you that Prof. Robert Wistrich passed away on Tuesday (heart attack) whilst in Rome. His body was flown back to Israel on Wednesday for burial. May his soul be bound up in the eternal bounds of life. He was a loyal son of his people and a great historian. May we only hear good news in the fu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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