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左尚方。
豆羹的焦糊味在工棚內(nèi)飄蕩著,混雜著木炭燃燒、尿液和汗水蒸發(fā)的味道,頗有些刺鼻。
伙房正在給眾人加餐,七八個工匠依次排隊(duì)盛了,捧著碗筷圍坐在夯土臺邊談笑,做著午間加餐和小憩。
少府的工匠也要分層的。
為王公貴戚打制餐具、臥具、禮劍等的乃多是大匠。這些人身份高貴,多不需要忙碌,每日磨煉雕工,鉆研技藝求個精益求精即可。
為禁軍打制兵器,替朝廷打制祭祀禮器,整修房舍榫卯等大批量工程的則多是普通匠人,均是寒素、平民子弟。
他們每日里都是重體力活,消耗不少,若只是一日兩餐可吃不飽。好在少府待遇不俗,中午肯給他們加餐。
這段時間既是補(bǔ)充體力,也是給他們難得的休息放松之契機(jī),算得上是優(yōu)待了。
人群之外,馬楷盛了豆羹縮在角落,粗糙的指節(jié)捏著半塊硬餅,小口吞咽。
工棚中大多時候都沒有新鮮事,能夠作為談資的事件往往已被咀嚼過了許多遍,可眾人還是能樂此不疲。
“聽說前日那錦衣郎君前后往郭大匠處去了兩次,苦求了許久,可郭大匠還是拒絕了征辟。”
木匠馮五用竹簽剔著牙縫,“到底是名門子弟,寧可兩次碰壁卻連正眼都不瞧咱們這些粗坯?!?
“嘿,若是當(dāng)真瞧上你了,你還能真跟他去常山國?”
“去個屁,嘿嘿,去哪兒不是做活?在洛陽還能落個安穩(wěn)舒坦。常山?切……”
這時,陶工徐三突然嗤笑出聲,木勺柄猛地敲了敲馬楷后腦。
“馬大匠,你怎不來說兩句?那日貴公子不還專門打聽過你哩,你這般上進(jìn),怎沒跟他一道走???
“去常山,沒準(zhǔn)還能落個主吏做做,也省得每日里投告無門,與我等‘燕雀’為伍不是?”
其他工匠登時哄笑出聲,一時間執(zhí)箸亂點(diǎn),看向馬楷的目光中多是戲謔。
人貴自知,自知者才能和光同塵,融入群體。
不自知的,則大多都會淪落得馬楷這般下場。
每每自比鴻鵠,非但連個好友都無,甚至惹得人憎狗嫌,處處受人排擠。
大家都是每日里累死累活,可偏你馬楷做完陶工后竟還有余力去做其余,木工、燒鍛、建筑、鎧甲無所不做、樂此不疲。
甚或時不時還要弄出些新奇玩意,跑去進(jìn)獻(xiàn)給少府主官,或是其他貴戚。
得虧這些名門高官自有風(fēng)度,不吃這等溜須拍馬,否則你這般上進(jìn),且讓其他人如何自處?
寒素便是寒素,做好自己的本分,樂天知命才是正途。可惜,這等癡人偏就不懂這個道理。整日如跳梁小丑一般拼命,也不知是拼給誰看。
哄笑聲中,馬楷卻沒敢反駁,他賠笑著微微挪開了身子,脊背又佝僂幾分。
放下碗筷他微微嘆了口氣,背對著眾人向袖中摸索著,掏出了一只木雕,出神凝望。
雕像還沒做完,只是依稀可辨是個女子的輪廓。布衣釵裙,偏是眉眼處透出一股溫婉,飽含深情的看向馬楷。
指腹撫過裙裾褶皺,他耳邊忽又響起了監(jiān)工的勸誡:“馬楷,這眾位同儕說你幾句也是為你好,可得往心里面去?!?
見馬楷發(fā)愣,監(jiān)工忽地將筷子拍在案上,提聲道:“你是個陶匠,做好本分就是。讓你制的陶范,至今可修了齊整?莫再三心二意,盡日擺弄些奇技淫巧!”
馬楷沉默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深吸了口氣正要告罪,忽聞銅鈴急響。
左尚方的朱漆大門轟然洞開,兩個皂衣差役躬身前行,引著一位緋袍信使昂首而入。
這信使一見便不是尋常衙門的吏員,顯然是有身份的,畢竟那錦帶上的銀魚符正隨著步伐在叮當(dāng)作響。
“哪位是祖籍扶風(fēng)的馬生?”
信使目光掃過眾人,在粗麻短褐間逡巡。頓了頓,他微笑著補(bǔ)充道:“諱楷?!?
滿室死寂中,馬楷猶豫著起身,拱手道了聲:“尊駕,我乃是扶風(fēng)馬楷”。
信使突然施了個長揖禮:“常山王聞先生大才,特命某來相請。王府車駕已候在永和門外,還望先生移步。”
馮五的竹簽掉進(jìn)了豆羹里,徐三的木勺摔在地上,勺里豆羹潑濺到旁人的靴履上,卻已無人關(guān)注。
這馬楷竟然能得常山王的延請!?
這小子拍馬屁走門路莫非還真有用處?
莫不是要聘他去王府為匠?那可便真是翻了身了!
馬楷掌心沁出細(xì)汗,木雕尖銳的裙帶幾乎要掐進(jìn)肉里。二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稱他“先生”。
馬楷緩緩回了一禮,環(huán)顧自身有些尷尬道:“我,衣著簡陋,又不曾沐浴,這……”
“先生不必多想,大王已盼先生久矣,但隨我行便是?!?
在旁人驚詫不解的目光里,馬楷深深吸了口氣,將木雕塞回袖中,大步跟隨信使走了出去。
當(dāng)他背影消失在門口,身后人群里驟然爆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永和里外的街角,一輛華貴馬車正停泊于此。
信使引著馬楷走到近前忽然沒再靠近,反倒是對馬楷做了個“請”的手勢。馬楷不疑有他,掀開車簾跨步走了進(jìn)去。
讓他訝異的是馬車?yán)锞惯€有個人,正是那日前來左尚方與他交談的公子哥。馬楷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卻被祖陽一句話便打斷了思緒。
“馬生莫要多想,這次延請征辟確是在下一力促成的。且上車來,你我一敘,如何?”
馬車?yán)?,祖陽的笑容溫和儀態(tài)端正,應(yīng)了“溫潤如玉”四個字,讓人見之忘俗。
馬楷深深吸了口氣,走入了馬車之中。信使與車夫驅(qū)動著車轅,馬蹄聲與車轍聲緩緩響了起來。
對祖陽來說,打動馬楷、征辟馬楷這只是把事情做了一半。
他不止要讓馬楷效力,更要讓馬楷分清他是在為誰效力,且今后甘心為之效力。
忠誠這件事——很重要。
可惜,現(xiàn)在乃是大晉朝,自這個時代伊始“忠誠”二字就已被蒙上了厚厚一層陰影。除了每個人心底的道德約束外,祖陽還必須為忠誠找到其他的利益捆綁。
現(xiàn)在,祖陽要將馬楷綁上自己的戰(zhàn)車,且要讓他清楚——這輛車的馭手不能是旁人,而只能是他祖陽。
馬車簾幕垂落,將外界的喧囂隔絕成模糊的背景音。祖陽單手按在紫檀憑幾上,指節(jié)有節(jié)奏的叩擊起來。
一下一下,聲音似敲在了馬楷的心底,讓他本就忐忑的心情愈發(fā)緊張。
“扶風(fēng)馬德衡之孫,左尚方最最上進(jìn)的匠人——”祖陽突然傾身,正視著馬楷雙眸“一輩子在左尚方做個陶匠,至死方休,你可甘心?”
馬楷瞳孔驟縮,喉結(jié)滾動。祖陽停下了手指的敲擊聲,看著他繼續(xù)開口。
“我要北上去往常山,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可你不知道的是——我要在常山國興建一座堪比左尚方的工坊,軍械農(nóng)器諸物百工無所不包。
“而這座龐大的工坊,需要一個主事之人。今日,我,為你掙來了這個機(jī)會。”
馬楷驟然低頭,目光閃爍不定。
祖陽卻沒有理會,寬大袖風(fēng)掃開車簾,秋陽劈進(jìn)昏暗車廂,遠(yuǎn)處左尚方工棚升起的黑煙還清晰可見。
“廣闊天地,除了本官之外,再無掣肘。你可愿一試?”
未等馬楷回答,祖陽已將王府征辟文書拍在案上。
“常山王其實(shí)不愿見你,但我可以讓他見你。”
衣袖掃過文書上“工曹中大夫”的朱砂印,祖陽掀簾的手仍停在半空:“當(dāng)然,你也可以繼續(xù)等,等到時間徹底朽爛了你的龍骨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