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京時間20點53分，學校圖書館里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人，一般這么晚不會再有多少人來了，休息區的奶茶店也難得清閑了起來，很快就可以閉店了。

陳晚站在點餐機前，瞥了一眼無聲自習的人們，也拿起自己的手機來，上面的頁面還停留在先前已經打卡完的電子詞典，暗色雨滴的背景上白色的黑體字顯示著“romantic”，她看了一眼并沒有別的消息，便干脆復習一下先前背過的單詞。

這時走過來一個男生，似乎是要點奶茶，陳晚無奈放下手機，在點餐機上記下顧客的要求：清香茉莉加椰果，中杯，去冰，三分糖。略顯熟悉的搭配讓她抬頭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對上了林羽那雙清澈的眼睛。

“晚上好啊，陳晚小姐。”林羽笑著說。

“晚上好。”陳晚一邊轉身去接茶底，一邊跟林羽聊天，“怎么這么晚還喝奶茶啊？”她總猜測著林羽來買奶茶是不是找個理由來見自己，但又怕是自作多情，少女的心思只能隨著牛奶一同兌入茉莉味的茶水中，悄悄地融化成一點青澀的甜。

“想來看看你什么時候下班，順便照顧照顧你的生意。”

陳晚聞言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只見林羽把兩只胳膊撐在吧臺上，定定地看著陳晚，笑著的嘴角還掛著兩個圓圓的小酒窩，陳晚急忙把頭轉回來，閉上眼睛假裝生氣地說：“我只是做個小時工的兼職，又沒有什么提成，你就會大晚上給我找活干。”

“冤枉啊陳老師，你不會生我氣了吧。”他似乎并沒有反省的意思。

陳晚將做好的奶茶封好口遞給林羽，并幫他拿了一根吸管，沒有回答他那個有些曖昧的問題，只是理理耳邊的頭發去遮住發紅的耳尖。

林羽接過奶茶，“撲通”一下將吸管扎入奶茶，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露出掛在胳膊上的雨傘，上面還滾動著晶瑩的雨珠。陳晚一愣：“外面下雨了？”

“是啊，雨不小呢。”林羽吸了一口奶茶，看著陳晚，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沒帶傘……”陳晚說，拿出手機打算給舍友發消息，“看來只能麻煩舍友幫忙送把傘過來了。”

林羽見狀提議，但語氣似乎有些急切：“這么晚了，還是別麻煩她們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陳晚打字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林羽的傘，懸停的手指晃了晃，最后還是摁滅了手機屏幕，說：“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21點的鐘聲準時響起，預示著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陳晚臉上難得浮現了一絲放松的表情，起身去把該收拾的地方都收拾好，脫掉了工作時候穿的圍裙，關掉了燈，跟著林羽一塊向圖書館的門外走去。

夜幕低垂，雨點滴在地上匯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水坑，折射著周圍的燈光，越靠近宿舍燈光越多，蕩漾的光影好像印象派的畫作，又像一段斑斕的綺夢。

陳晚穿得不算多，上身只有一件白色的半袖，和一件充作外套的格子襯衫，網上只要二十一件，下身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褲子，一雙普通的帆布鞋，在晚風和水汽的沾染下難免有些冷。林羽倒是提前看過天氣預報，穿了件沖鋒衣。

兩個人挨的并不算近，抑或是說，陳晚并不想挨的特別近，她感覺自己心跳的頻率與兩個人的距離呈鮮明的反比，靠得太近，心就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可離得太遠又要淋雨。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的糾結，林羽特意走得很慢，兩個人都不說話，專心地走路，靜靜地聽著雨聲。

倒也很難說是不是巧合，兩人的指尖在那樣的一瞬間交錯，陳晚像被電了一下，趕緊把手抽離，卻在慌亂間被林羽碰到掌心，雖然前后不過兩秒鐘，但足以讓陳晚的臉漲得通紅。

林羽開口打破了沉默：“你冷嗎，手怎么這么涼？”

心臟還在怦怦跳，陳晚想為自己狡辯：“沒有，你剛剛碰到的是衣服吧？”

“真的嗎？”眼前的大男孩還在裝傻，并表現出真切的關心，“那你的臉為什么這么紅，不會是發燒了吧？”

“哎呀！”陳晚羞得要死，恨不得立馬跑回宿舍，哪顧得上傘外的雨。林羽倒像是毫不意外，笑了幾聲又趕忙追了上來，好像真的怕她淋到雨。

兩個人最后停在女生宿舍的門前，陳晚跨上臺階，對著林羽揮了揮手，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去：“今天謝謝你送我。下次你來，奶茶算我請你的。”

“好啊，謝謝陳小姐請我喝奶茶。”林羽也揮揮手，“早點休息，晚安。”

陳晚走進宿舍門，悄悄轉過身去，想看看林羽走時的背影，卻不料還沒站穩就被自己的舍友陸鳴撲個滿懷，立馬將她從剛剛那種朦朧曖昧的氛圍中撞了出來。

“寶貝！你終于回來了！”陸鳴好像很興奮，抱住陳晚不肯松手。陳晚感覺有水濺到了自己身上，便把這位熱情的舍友推開，看她的樣子，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兩把傘，一把濕漉漉的，另一把像是自己的。

“陸鳴！你不會去給我送傘了吧！”陳晚有些驚訝。

“對啊對啊。”陸鳴點點頭，“你看我多在乎你，我問你需不需要傘，你不回我消息，我還以為你被邪惡的資本家留下來加班了呢。”

“你給我發消息了？”陳晚急忙拿出手機去看，果然有一條來自陸鳴的未讀消息，她感到有些愧疚，急忙和陸鳴道歉：“抱歉，我剛剛在走路，沒有看到消息。”陳晚不知道陸鳴有沒有看到自己和林羽在一塊走，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模糊這一段內容。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陸鳴攬過陳晚的肩，帶著她往宿舍走去，“我剛剛走出去沒多遠就看見你和林羽一塊撐著傘回來了，那你儂我儂的，嘖嘖，我總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吧。”

“什么啊，你別亂說！”陳晚心下一驚，本能地把陸鳴推開，想要反駁她的調侃：“我們兩只是朋友！他今天去買奶茶，順路送我回來罷了。”

陸鳴假裝捂住耳朵不聽她的狡辯：“你的意思是他特意在大晚上奶茶店都快關門的時候頂著那么大雨跑去那么遠的圖書館，就為了買一杯奶茶，而且還特意拿了一把又大又沉的雙人傘？怎么聽起來這么不聰明呢？”

陳晚有些蒼白地辯解：“沒準他就是饞呢……”

“嗯，確實饞，饞你身子。”陸鳴最終下了定論，推開了宿舍門，并隨手將傘掛在門外晾著，隨后大聲地把剛剛收獲的重大情報宣布給另外兩位舍友。“我跟你們說，咱們晚晚今天可是被那個男的送回來的！”

陳晚懶得去攔著她，把自己的書包掛在椅背上，掏出里面的水杯和教材，坐在座位前打開電腦，一邊整理今天的課堂筆記，一邊時不時糾正一下陸鳴對自己的編排。

夜間十點對于大部分大學生來說都為時尚早，但對陳晚來說正是適合休息的時間，比起晚睡，她更習慣早起。鼠標點擊保存按鈕，了卻了今天最后一項任務，她起身去洗漱，試圖用清涼的水給燥熱的心降降溫。

彼此熟悉作息的規律，舍友們倒是不再發出很大的聲音，不過陳晚并非對噪聲敏感的類型，因此也不會十分謹慎地回避，只是各自安靜地做自己的事。陳晚能聽出來，陸鳴大概在看小說，因為有翻書聲，另外兩個舍友似乎一個是在做作業，一個是在戴著耳機打游戲，這是她上床前看到的。窗外的雨還沒停，自己睡在靠窗的一側，聽得很清楚，有點像簌簌聲，也有點像唰唰聲，還有點像老家山村里曬谷子時篩麥子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些，平時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可是什么都不想就睡過去了，大概是白日的疲憊已經能跨過一切自己與沉睡間的障礙，然而今天不同，今天太過于興奮了，陳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睡不著的罪魁禍首歸咎于窗外的雨，以及打著傘把自己送回來的林羽。

零零散散的回憶順著窗外的雨聲嘀嗒嘀嗒地落入了陳晚的腦海里，逐漸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今天林羽又是來奶茶店找她，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林妤就是在圖書館的奶茶店，那時她剛來到長京大學，急于解決自己的經濟的問題，亂七八糟的什么工都打，而奶茶店是她最快得到的一份兼職，雖然薪資不敢恭維，但好歹在學校里吃飯還是夠用的。

中文系的課程并不輕松，要想評優評先，各種團學支援活動也不敢落下，她的日程表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事塞得滿滿的，這種壓力對陳晚來說并不陌生，就和她的壓抑的可憐的中學生涯如出一轍，讓她的同學們都望而卻步。自幼以來的習慣讓她更傾向于早起，迎著初升的朝霞開始一天的繁忙，所以她總是在凌晨四點就悄悄爬起來到宿舍外面背書，或者是預習課上要講的內容。她在奶茶店的兼職也只是在每星期一、三、四的晚上，從五點半左右吃完飯，一直到晚上九點，一個小時20塊錢，一共七十塊錢，不考慮其他消費的話，夠吃兩天飯。

要說她與林羽這位曖昧對象的初遇，也是毫無特色，無非就是奶茶店的女員工和一個清秀帥氣的男顧客。然而這畢竟是在大學里，長得帥氣的男顧客也不在少數，但也不知道為何獨獨林羽留給自己的印象這么深刻，聽陸鳴說，這就是“刻在基因里的激素與荷爾蒙的召喚”。陳晚幾乎在每個周三周四都能看到林羽來，每次點的奶茶都一樣，清香茉莉加椰果，中杯，去冰，三分糖，沒過兩周陳晚就完全記住了，她從來沒有喝過奶茶，也不清楚這些混合的液體到底有什么魅力，將近二十塊錢一杯的價格對她來說可不算小數目，這樣的行為對她來說簡直是奢侈。她曾經跟舍友在閑聊時提起過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顧客，陸鳴哈哈大笑說應該以后就叫他“茉莉王子”。

陳晚有時自己也懷疑，雖然林羽相貌清秀帥氣，穿著也時髦得體，舉手投足也頗有風度，可是這些特點在臥虎藏龍的長京大學里也不算有多稀罕，難道真是所謂激素和荷爾蒙的催動？陳晚一開始并沒有想過多注意這件事，畢竟如果能輕易被激素和荷爾蒙控制的話，她就不是陳晚了。

轉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也無法給一個明確的界定，是從兩個人在公選課上的相識開始的，還是從偶然間成為他們家的家教開始的？陳晚總覺得故事里的巧合太多，不得不懷疑是否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的存在。

大一下學期的公選課，陳晚一向坐在第一排，正常情況下基本沒有什么人愿意坐得這么靠前，只有將近上課才匆匆忙忙來到教室找不到位置的同學才會在第一排坐下，好巧不巧林羽那天就是這樣的一位同學，陳晚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不過轉念一想這個公選課有幾百人一塊上，遇到熟人也就不奇怪了，于是默默起身給他讓路。

林羽坐定之后總是時不時朝自己這邊看，陳晚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恨不得直接問她自己臉上是沾了米飯還是墨水，為什么總要瞄自己，不過念在兩個人不熟，陳晚還是忍住了，等到課間時，林羽終于開口，說“我看你好眼熟，咱們以前在哪見過？”陳晚有些無語，想了想，說：“何止眼熟，就你一個人天天點茉莉奶茶還加椰果。”

林羽先是愣了一下，隨后笑起來，好容易止住了，才正式地自我介紹道：“我叫林羽，是商學院的。”

“中文系，陳晚。”陳晚想了想，還是沒把茉莉王子的外號說出去，“在奶茶店打工。”

林羽說他不過是每個周三周四晚上沒課，去圖書館自習，順便買奶茶喝，才沒有天天喝，順便誠心給她推薦自己的口味。兩個人既然已經算交了朋友，自然也會多一些話，每次林羽去買奶茶，兩個人都會多幾句閑談，平日在教學樓和食堂也多了個打招呼的人。

陳晚必須承認自己當時是有一些悸動，尤其是林羽笑著跟她說“你今天真好看”的時候，不過對方不經意間露出的名貴手表和將近一萬塊錢的最新款手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兩人間的距離……陳晚搖搖頭，人是不能強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她寧愿相信自己能從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也不相信王子和灰姑娘的愛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奶茶店兼職的收入還是太微薄了，只夠吃飯，沒有任何容錯率，她還要打其他的工，才能攢下一點錢，以備不時之用。雖然拮據，但也夠用，就是兼職需要大量時間，這讓陳晚有些苦惱，她還是希望能多一些時間能夠花在學習上。陸鳴推薦她去給那些有錢人家的中學生當家教，每次也就一兩個小時，錢卻給得不少，尤其是長京大學的高材生，少說也有兩三百，頂她搖十個小時的奶茶了，自己有其他朋友也在干家教的兼職，說不定有些人脈和方法介紹給她。陳晚接受了她的好意，果然沒多久就被一戶人家找上，開價高達400塊錢一節課，對象是個初中的女生，家離學校大約二十分鐘公交，時間定在周六周日的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陳晚正好有時間，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按照約定在開學前的最后一個周末上門去試講。

但當她發現給自己開門的人是林羽時，她懷疑自己被耍了，直到林羽把她拉進屋子，然后把自己的妹妹林妍從臥室里拽出來，順便叫了他在樓上書房工作的母親下來，她才敢確定是自己沒走錯門。陳晚根據線上的溝通信息，得出了找自己的人應該是林羽母親的結論。

林羽的母親似乎很忙，雖然看到陳晚來表示很高興，但是聊了沒兩句就接到電話出門忙工作了，所以剩下的詳細事宜就輪到了林羽來跟她說，林羽讓她坐在沙發上談，林妍看起來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窩在一旁的小沙發上看自己的手機。林羽一看到妹妹這副樣子就皺起眉頭，正聲叫了她的名字，林妍一臉不耐煩的表情，瞪了林羽一眼，林羽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對陳晚說：“我妹妹就這樣，我媽應該都跟你說了，她開學上初二，不太愛學習，上學期期末退步了一大截，假期說要送她去補課，她也死活不去，我爸媽本來想讓我給她輔導一下，但是她現在連我的話都不聽，還老嫌我管著她。”

“你本來就管我很多啊。”林妍給了她哥哥一個白眼，并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

“小妍！”林羽打斷了她，讓她不要插嘴，看起來更頭疼了：“我記得我青春期也不這樣啊。”

陳晚點點頭，問：“那你爸媽希望讓她怎么樣？”

“我爸媽希望她能考上長京一中，但現在的成績和狀態，似乎是希望不大。”林羽聳聳肩。“她老愛和爸媽對著干，經常不寫作業，我怕她去學校挨罵，勸了她也不聽。”

陳晚若有所思：“行，我大概清楚了。我先去和她單獨聊聊，再幫你想想怎么辦。”

“行，等會兒她要是故意氣你，你別往心里去。小妍，你要和陳老師好好相處。”林羽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把空間單獨留給二人。

“來吧，你先說說，你想怎么樣？”客廳里只剩下她和林妍，這位小姑娘終于抬起眼來看她，眼里有一些抗拒，似乎還有一些膽怯和期待。

“我……不知道，反正不想聽他們的。”小姑娘把手機壓在身后，低著頭說，“他們都不尊重我的意見，根本不在乎我想怎么樣。”

“所以，老師想知道你的想法，你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情呢？”陳晚似乎毫不意外，也沒有因為這個生氣，只是一點一點引導她。“其實老師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不怎么聽話。”

“真的嗎？”林妍抬起頭來，眼睛中好像有一道光閃過，但馬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保式的懷疑和譏諷：“我還以為能考上長京大學的天之驕子，都沒有青春期這種煩惱呢。不對，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那些無聊的課本上，有沒有青春還另說呢。”

“否定別人的選擇并不會讓自己顯得更酷。”陳晚有些不滿林妍的說法，但她知道不能過度糾結這個問題，因為林妍大概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抗拒，并沒有到真的這么認為的地步。于是她接著說自己的話：“如果我當年真的是一個聽話的乖乖女的話，現在也沒機會坐在這里跟你聊這些。我大概會在初中畢業后就去某個不知名的小縣城打工，甚至現在已經莫名其妙地嫁了人——可我完全沒聽他們的話不是嗎？因為我知道我要去更大的世界，賺更多的錢，過更好的生活，自己掌控人生。林妍，我理解你不想要爸爸媽媽想要的，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不想要什么，而是想要什么。”

林妍又低頭不說話了，好像在思考問題的答案。陳晚從桌子上拿起她的課本翻了一下，想看看她上課做筆記的狀態，林妍臉紅了，想把書拿走，但是又不敢，陳晚看著小姑娘這副樣子，有些可愛的好笑，再一看，課堂筆記寫的七零八落，亂七八糟的卡通人物倒是畫了不少，就是筆觸畫風也有些稚嫩，諒是陳晚平時不關注這些，也能看出其中的怪異來。小姑娘顯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當即狡辯說：“這些都是我隨手畫的，都沒認真修改過，而且……而且是課間畫的。”

陳晚中學畢業也沒有多久，當然不會相信她的狡辯，畢竟她在上高中的時候隔壁桌也有個喜歡上課畫畫的女同學，不過考慮到小姑娘的自尊心，只是淺笑一下，沒有戳破她。

“你還沒開學，老師今天先給你講一些基本的學習方法，以及幫你想明白為什么要好好學習，可以嗎？”陳晚合上課本，將其放回那一沓書本的最上面，盯著林妍的眼睛，很認真地問。

林妍有些愣怔地點了點頭。

兩個小時好似彈指一揮間，天空已經從火紅的夕陽變成了深藍的夜幕繁星。林妍也是難得乖乖坐著聽了兩個小時，陳晚從各科的學習方法，講到自己的故事，再講到那些曾經很遙遠的人生哲理。直到快要結束的時候林羽從房間走出來，詢問她倆感覺怎么樣，陳晚點頭示意沒什么大問題，林妍也沒有再像一開始那樣厭煩的表情，林羽也很驚訝于妹妹的反應，拍拍她的肩讓她去休息，轉身對陳晚說，我送你去車站。

陳晚本想說不用送了，但是看到林羽認真的表情，最終還是應允了，人有時候貪心一點也沒什么，反正還可以路上順便聊聊林妍的情況。

小區里的路燈比較低矮，白白的圓圓的，跟個小月亮一樣，被花圃簇擁的小路上就有一團一團的月光，夜間濕氣重，還能看到青石板上的露珠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

“你們家開的價還真怪高的。”陳晚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到賬通知，鬼使神差地感嘆一句。

“當然是希望你能認真對待我妹妹啦。”林羽說著，但臉上的笑不免讓人有些懷疑他這話的真實性。

“呵，我什么時候對待工作還不認真過。”陳晚對這個理由有些無語，“給你做了多少杯奶茶，什么時候給你少放糖了。”

“可是奶茶也不怎么甜啊。”

“那你倒是點全糖，肯定甜。”

短暫的拌嘴到這里，兩個人的眼睛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哎呀，哎呀，價格是我媽媽開的，我也不太懂啦。”林羽又說，“我不過是跟她說了一下你有多優秀而已。”

兩人站定在公交車站前，遠方的公交車駛來，緩緩停下，打開車門，陳晚揮揮手，踏上車，車上人不多，她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到林羽還在看著自己，跟自己說再見。

回到宿舍，陳晚坐在書桌前預習著新學期的內容，手機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來自林妍小姑娘的好友申請，一個動漫頭像，角色是當紅小說《銀河仙》里女主角，陳晚點了通過，并給她發了條消息說：“以后有什么不會的題都可以問我。”

林妍發了一個“嗯嗯”的賣萌表情包。

陳晚想了又想，還是問了一句：“你很喜歡看《銀河仙》嗎？”屏幕上顯示“正在輸入中”的圓圈轉了又轉，最后從那個可愛的動漫頭像里吐出一個“對啊對啊，我超喜歡這本書”的氣泡，緊接著又跟著一條消息并附帶了一個可愛的賣萌表情包：“我聽說這本書的作者半歌仙人也在長大中文系，陳晚老師能幫我打聽一下嗎，我想要她的親簽……”

陳晚說，好。

當然陳晚答應她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件任務會完成得如此輕松，以至于她向她那個據說混跡網文圈久矣的好舍友陸鳴打聽的時候，聽到了對方的尖銳爆鳴聲：“本來寫過這種網文就夠丟人了！”

當然“半歌仙人”最后還是給了她一張親筆簽名的周邊明信片，不過條件是這件事不能有宿舍外的第五個人知道。

陳晚將這個好消息拍照告訴林妍，林妍放學后立馬回了一個星星眼的表情包和一個激動大哭的表情包，并附帶一個感嘆號含量超標的“陳晚姐姐我好喜歡你”。她已經能想象到屏幕后面那個小姑娘激動的神情，不知不覺自己臉上也掛了笑，于是將這一段對話截圖轉發給林羽，好像是在炫耀：看你妹妹在我這里多乖。

第二次去林家時，林羽剛把家門打開，就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從屋里出來了，甜甜地叫了一句“陳晚姐姐~”把兩個人都逗笑了，林羽說，你剛才跟你哥哥說話可不是這種語氣，林妍癟癟嘴說，陳老師是女孩子，人家能和你一樣嗎。

之后的每一次，林妍都會主動出來開門迎她，還有幾次林妍在補課結束后主動給她看自己的畫，有一天，她說，自己想清楚陳晚問她的問題了，她以后想當插畫師，陳晚笑著說，好啊，你這次期中考到五百分，我幫你說服你哥哥，你們在一起說服爸爸媽媽，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樣？林妍眼睛亮晶晶的，說，好。

有時林羽會來看看她倆，給她倆端點水果倒點水，有時還會在旁邊坐會兒，美其名曰監督妹妹學習，但總是過一會兒就被林妍驅趕，并說：“我懷疑你對陳老師圖謀不軌！”陳晚也只能笑著讓他出去，林羽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開學后的周日晚上兩個人要一起回宿舍，陳晚喜歡坐公交或者地鐵，林羽就陪著她一起坐，聲稱總比一個人坐車強，但陳晚偶爾也會接受他的拼車邀請，兩個人一起打車回學校。出門時路過林家的車庫，林羽就會看著里面的車說，等我把駕照考下來，就可以開車帶你回去了。陳晚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也不知道林羽是不是在客套，或許不是，但她也不愿想太多，只是機械性地回答：“那林羽同學也要加油了。”

“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學生。”林羽看著陳晚，看起來氣鼓鼓的，讓陳晚有些迷惑，不過他很快就換了表情。“雖然陳老師想怎么叫我都可以嘍。”似乎有些后知后覺，陳晚可是聽懂了他那明晃晃的調笑，但自己理虧在先，也不好說什么，硬是把自己憋得臉都漲紅了。

自那之后林羽就會時不時這么叫她，陳晚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似乎也漸漸習慣了似乎只要關系好起來，就總會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碰見彼此，有人說這就是命運，也有人說這是量子糾纏的原理，但有時候或許并沒有那么玄乎，可能只是以前也經常遇到，只不過現在會更加注意彼此罷了。

比如說，在第七次兩人在圖書館“偶遇”之后，林羽對她說，我發現我每次來圖書館，都能碰見你。陳晚起初也確實被他的話繞了進去，覺得或許兩個人真的有這緣分，可是細細想來，或許根本算不上“偶遇”，畢竟自己幾乎是圖書館每天定時刷新的常駐npc，而商學院的文獻區和文學院正好在同一層——這樣林羽來圖書館能碰見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了，可她總不好意思跟林羽說實話，怕這樣會顯得自己很不懂情調。

說起來，是什么時候突然開始變得如此注意自己在林羽面前的形象了呢？陳晚記不清楚，只記得自己以前可是毫不在意別人目光看法的人。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趕緊都快認不出來了，她印象里的自己好像還總還停留在高中的時候，心里唯一在乎的事情就是成績，所有的時間除非是能賺錢，否則全部用來學習，甚至每天四點多鐘就悄悄爬起來背書，最多也就是刷個牙洗個臉，飯都是擠著時間吃完，洗頭之類打理自己的事就要先放到一邊了，導致她每次從玻璃門前路過，都能看見自己蓬頭垢面還頂著兩個大黑眼圈的樣子，雖然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眼中有著不滅的火焰，但實話實說如果這個時候有男生喜歡她，她大概會感嘆于對方的口味獨特。

以及那些男生拙劣的小把戲，她曾經聽到隔壁班的那些男生故意給女生寫情書觀察女生的反應，如果女生信以為真就會把他們大肆嘲諷——諸如“普信”“自戀”之類的話，結果第二天自己的桌子上也多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告白信，她都懶得細看上面充滿錯別字的內容，毫不遮掩地將信揉成一團投進了垃圾桶里，一個漂亮的三分。至于后來那些男生對她的陰陽怪氣，她也權當沒聽見，如果久寧七中將近十年來唯一一個有資質考上長京大學的年級第一會如此輕易被旁人的嗡嚀聲毀掉，那她大概也沒這個自信在目標墻上寫下這四個字了。

長京大學，天洲最高等的學府，可以說是名人與天才的搖籃。天洲有三千多所大學，但能廣為人知到連她的家鄉那種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都能叫出名字的，也只有長京大學了。爸爸媽媽說過，家里沒有那么多錢，供不起她讀那么多書，或許按照原來的計劃，她在初中畢業后就應該去打工補貼家用，哪天一個人日子過不下去，就隨便找個老鄉結婚，村里上學的大家都這么覺得，倒不是特意針對，而是山村里的孩子們都逃不出的宿命，但陳晚偏偏是不愿認命的那一個。

初中來到了爸媽打工的小縣城，她第一次知道了原來一個縣城就能比村子大那么多，多那么沒見過的東西，她還想去更大的，更遠的地方，過甚至爸爸媽媽都沒想象過的生活。中考的成功更讓她堅定了自信，因為省會久寧的高中愿意特招成績優異的貧困生，而她剛好夠格。可是周圍的人都說，就算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上好大學，從普普通通的大學畢業，賺著三千塊錢的工資，和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一個月賺三千塊錢，到底有什么區別呢？陳晚死死地盯著那張成績單，想，那我就要上最好的，我就要考長京大學。

陳晚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強大，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人生的變數太多，但她知道只有自己足夠強，才有能力對他人的規矩和安排說不。

林妍的成績提分很顯著，陳晚也如約履行幫她說服林羽的承諾，林羽雖然并沒有對妹妹提出要去學美術的方法十分排斥，但還是私底下對陳晚說出了自己的困惑：“你又不是看不出來，就她畫成那樣，咱們哄哄她就得了，況且學美術的苦，她也不一定能吃得下，當個興趣愛好還不錯，將來靠這個吃飯也太不切實際了。”

陳晚知道林羽說的是實話，但她想替林妍，或者說曾經的自己，給一個回答。

“她喜歡，就讓她試一試吧，就算最后她自己放棄了，好歹不會有沒有嘗試過的遺憾，也會記得不管她選擇什么都會有堅定支持她的人。”陳晚抬起頭，看著林羽的眼睛，笑了一下。“況且，總得給她一點學習的動力，這樣哪怕她將來放棄了藝術道路，也不會后悔自己沒有好好學文化課，不是嗎？”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嗡嗡”的震動，眼角搐動幾下，恍然睜開，才發現已經從睡夢中醒來。宿舍里燈還黑著，窗外的光線也不甚明晰，手機鬧鐘界面上顯示著“04:00”，陳晚急忙摁掉鬧鐘，確保沒把舍友吵醒，然后靜悄悄地下了床，拿著書包去了自習室。

她拿出了那本被各種標注畫得滿滿的《西方文學綱要》，翻開前天上課時講的那頁開始復習，上面寫著工業革命后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失望和主流作品由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的轉變。人們發現資本和自由帶來的不光是繁榮與愉悅，還有失控和壓迫，抽象的價值符號卻能輕而易舉壓垮具體的人，真是荒誕的現實。

要向荒誕的現實妥協嗎，鬼使神差的，陳晚拿起手機，點開她和林羽的聊天框，消息還停留在昨天下午林羽問她周末下午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她拒絕了，說自己還有兩門課的期末作業沒寫完，然而到期末還有兩個月，自己找的借口真是拙劣，但畢竟錢包余額里刺眼的76.8不足以支撐一次奢侈的出游，前段時間給舍友過生日用來買禮物了。

昨晚水坑里的光影還歷歷在目，那種心跳加速，指尖交錯，感情像燃燒的火焰一樣在四肢蔓延的感覺，說不喜歡是假的，可陳晚總要問自己，現在是時候嗎？

旁人都說二人是天作之合，就連林妍都試探著說過：“如果陳晚姐姐能當我嫂子就好了”這種話。她知道自己總是在逃避，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兩個人的感情經不住現實的考驗，害怕林羽和高中那些男生一樣只是想玩玩自己，還是在害怕一旦沉淪其中就會失去自我，脫離掌控？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信任林羽還是不信任自己，大概自己在過去的人生里從來沒有規劃過戀愛的事，以至于被突如其來的情思打得猝不及防，乃至慌了陣腳。

她原想多給自己一些準備時間，或許等自己拿到獎學金，或許等自己成功保研乃至成為選調生，或許自己足夠強大，才有足夠的自信去面對感情中的變數。可是近來又有另一種念頭在她的腦子里徘徊，越來越強烈，尤其是在林羽笑著幫自己調整衣領，說自己今天很好看的時候，在他幫自己拿下圖書館書架最高層的文獻的時候，在他點了奶茶邀請自己嘗一口的時候，在他將傘傾斜向自己抓住自己的手腕問自己冷不冷的時候，在他笑著跟自己揮手然后一個人轉身離開的時候，在兩個人靠得很近很近的時候，又或者分開很遠很遠的時候，就好像一個長著惡魔翅膀的小人，一刻不停地在她耳邊說：你分明現在就想跟他在一起。

思路越想越亂，陳晚放下手機想認真地看課本上的內容，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往日的聚精會神。茫茫然之間時間也悄悄溜走，很快就到了該洗漱吃早飯的時間，她和往常一樣在洗手間外看到了等著和她一起去食堂的陸鳴。剛剛升起的太陽并不灼熱，夾著昨夜大雨殘留的水汽裹到人身上，有種冷暖交織的柔和，一旁的陸鳴在嘰嘰喳喳地吐槽昨夜看的小說，一切都和以往沒有分別，唯獨陳晚心不在焉。她緊緊地握住手機，最后終于在糾結五分鐘后摁下了發送鍵：“早安”。

一旁的陸鳴端了兩杯豆漿和幾塊發糕坐下來，問她今天早上都復習了什么，陳晚緩過神來，放下手機，從一旁拿了餐具遞給陸鳴：“沒什么，就是看了看前兩天學的，然后......”

“看你這樣子，不會是一直在想你的茉莉王子吧。”陸鳴有些狐疑地看著她，往豆漿里舀了半勺糖，將筷子伸進去攪了攪。

陳晚有些尷尬，輕輕“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說：“我還是沒想清楚，現在到底適不適合談戀愛。”

“好問題。”陸鳴抽出筷子，將豆漿舉起來喝了一口，嘴唇上還沾著一點，這讓她故作沉思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好笑。“為什么不試一試呢，無論成不成，將來都不會后悔錯過。”

“可是......”陳晚還在猶豫。

“哎呀，不就是怕影響學業事業這種常規問題嘛，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肯定沒問題的，你要自信一點啦。剛剛學院官網上公布了今年的國家獎學金獲獎名單，有咱倆哦。”陸鳴恢復了平時輕松的神態，好像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主動的人才有主導權，男人這種東西，還不是輕松拿下。”

陳晚低頭不語，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認真思考起陸鳴說的話，或許確實有一定道理，自己總在思考什么時候才是最好的時候，可是如果每一天都在變好，就根本等不到最好的那天，這么想來，活在當下也算是正確的選擇。

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起，有消息等待接收，陳晚看了一眼，是林羽回的消息，上面寫著：“早安，昨晚睡得怎么樣？”

陳晚下意識打字回復：“挺好的。”卻在發送前被陸鳴攔住，指著上方“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標志，示意她先等等看，果然下一秒聊天界面就多出一行字：“我昨晚躺了很久才睡著，但是夢到你了，所以很好。”

“咦惹~”陸鳴看了一眼，發出了很夸張的感嘆聲。陳晚問她該怎么回，她立馬露出一副我被你們小情侶傷到了的表情，躲到一旁吃自己的小蛋糕。陳晚無奈地笑笑，還是只回了那打好的三個字。緊接著敲下一句：“晚飯后圖書館的奶茶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談，順便請你喝奶茶。”

林羽回了一個“OK”的表情包。

晚上17:45，林羽如約出現在奶茶店，穿著一身頗有質感的白色風衣，非常養眼，懷里抱著一捧火紅的玫瑰，站在吧臺前，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陳晚有些詫異，趕忙出來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問他怎么穿成這樣，還帶了花。

林羽好像早就知道她會這么問，擺出早就準備好的無辜表情，說：“陳晚小姐不是說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說嘛，我恰好也有話想跟陳晚小姐說。”

陳晚對他這副表情總是沒辦法，紅著臉強行把思路理回來，深呼吸調整一下心情，卻是越調整越緊張。林羽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咱倆的關系......”陳晚發現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為什么越貼越近，臉也越來越紅，趕忙用手擋在身前，“還有，等會兒我說完，不要在公眾場合卿卿我我的！”

“好吧，知道了。”林羽聞言裝作很委屈的樣子，但并沒有往后退，反而微微彎腰把臉貼得更近了：“陳晚小姐想跟我談的，不會是戀愛吧？”

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砰”一聲炸開，心臟的速率飆高到了極點，陳晚愣在原地，本能想要尖叫，唯有時刻提醒自己這里是圖書館才勉強忍住出聲，大腦一片空白，她趕緊伸手將林羽推開，看見林羽委屈巴巴的表情就更加慌亂了，過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就說談不談吧...！”

“既然陳晚小姐都這么說了，那我也不好推脫了。”林羽識趣地往后退了一步，給陳晚讓出回店里的路來，等到她從自己面前經過時，又悄悄貼近她的耳朵說：“不過，今天的奶茶要全糖的，奶茶里放三分就行，剩下的七分糖就......加進我心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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