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十六歲時,考入她生于長于的北方小城里唯一的高中。對在菜市場擺攤的爸媽來說,是莫大的榮譽。
“進了高中你好好學習”,媽媽叮囑她。
陳安咽下想說的話,點點頭。
坐在公交車上,窗外大片的穿著白校服的男孩女孩泡在陽光里,像一片魚海。她想起電影每當變幻時里賣魚的周奇妙,那么赤誠地努力工作、攢錢,憧憬新生活。
陳安并不是一個大方的女孩子,她沉默寡言,在遭受傷害后也隱忍。
如果那些暴力能遠去,如果有人能拯救我…
生活一如既往對她殘忍,往前倒數三年,她擺脫不了的暴力不止校園,酗酒的父親,整夜為難的母親,一對不敢去公共浴室的母女,脫下衣服大片大片的紅色皮帶印。
陳安知道,她這一生注定要倔強。
她抹掉眼淚,用一個初中女孩的力氣掃落啤酒瓶,推翻桌子,綠色的瓶子炸開,一地的翡翠。換來更加歇斯底里的怒吼,鞭撻。
媽媽勸她隱忍。
窮人家連美好虛假的體面都沒有,陳安流下數不清的眼淚。
次日媽媽打電話給老師,寧愿虧掉賣菜錢也要給她辦住宿。她坐在翡翠旁無聲流淚,昨天歇斯底里的男人發出豬的鼾聲。
有一瞬間她想要放棄,但還是選擇拿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搬去學校。
女生對女生的惡意是沒來由的,學校不是象牙塔。
她被扔掉練習簿,那些無聊的女生修改她的作文,寫上骯臟的話交給老師。
老師氣到發抖,按著電話按鍵想撥給父母。她低頭道歉,講出一串串抱歉對不起請原諒,恨不得下跪。
如果爸爸知道,媽媽就會受傷。
也許是她的表現太受傷,也許念在她成績好,老師最終不再糾纏。
你走吧,老師趕牛羊般趕走她。
她低頭撿起試卷,上面惡毒的話刺痛她的眼睛,丑陋的名字對名字的主人耀武揚威。也許是恐懼,是屋子太悶,汗水激活后背的傷痕,火辣辣的痛。
如果我放棄了,她想。
她穿著校服,漫游在城市,重復悲哀的念頭。
如果我放棄了,我該放棄嗎。
她游進一家醫院,像魚,擺出萬灰俱滅的表情,肆無忌憚地哭,大哭,為和她一樣的每條魚哭泣。
旁邊椅子上的少女剝給她一顆巧克力,你吃,她認為她們有同樣的折磨。
陳安接受了善意,從未品嘗過的味道,輕飄飄的份量碾碎凌晨三點搬回菜場的菜。
之后的日子她貪婪地想念那份美好又不真實的細膩,她進批發店買大團方便面餅、廉價勾兌醋、醬油和一瓶全是添加劑的番茄醬,日復一日地憧憬再次擁有巧克力,等待她的卻是被踩碎的面條,空掉的調料瓶。
她默默丟掉調料瓶,蹲在地上撿碎渣吃,她做不到忽略嘲笑和惡意。
如果這是一場夢。
如果被爸爸知道,媽媽又會受傷。
可是巧克力,那么好吃的巧克力,離我還是越來越遠了,她有點難過。
公車隨著她的思緒停在校門口,為減少磨損,陳安用腳墊著破爛不堪的箱子一步一挪地走下車。
北方的九月風里摻雜微涼,她有些發抖,眼前的教學樓干凈純潔,神祇般光明。
走進教室,她來得不算早,前排的座位稀稀拉拉坐著人。她畏手畏腳地選出一個后排的座位坐下。旁邊的女生影子般飄來,對她熱情地打招呼:“你好,我叫林榛,榛是堅果榛子的榛,你叫什么呀?”
“陳安,我叫陳安,安是安靜的安。”陳安笑的眼睛彎彎。
青春期的林榛是個明媚似甜橙的女生,有黑糖珍珠般完美的瞳孔,頭發柔軟干凈,帶著洗發水清爽的香氣。在陳安看來,林榛是個公主。
“你有qq號嗎,我加你好友?!绷珠贿f來一張紙。
“我…我沒有…”
“那你什么時候申請了告訴我一下哦!”
陳安摩挲著林榛遞來的紙,一言不發。
那時候是2005年,不太發達的年代,北方小城還有九十年代末的錯覺,陳安沒有電腦,不會電腦打字,每一堂電腦課交打字作業的尷尬情景夢魘般折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