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傍晚，本該張燈結(jié)彩的陳家村卻寂靜得嚇人。我蹲在村口的磨盤旁，看著最后一絲夕陽被烏云吞沒，后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村頭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枝椏間，不知何時掛上了一串銹跡斑斑的銅鈴。

“叮——“

銅鈴無風(fēng)自動，驚得我打翻了懷里的年糕。正要伸手去撿，一只布滿裂口的草鞋突然踩在年糕上。抬頭望去，是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他佝僂著背，右手攥著根纏滿紅線的竹杖，左手竟握著個和樹上掛著一模一樣的銅鈴。

“要出人命嘍。“老乞丐咧開嘴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今夜子時，村東頭的老井會吐出黑霧，裹著三個活人往西山去。“

我正要說話，村長的銅鑼聲突然炸響。十幾個舉著火把的村民從祠堂涌出，帶頭的王屠戶揮著殺豬刀大罵：“就是這個瘋乞丐！晌午在井邊轉(zhuǎn)悠，定是他往井里撒了毒！“

老乞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jìn)皮肉。我這才看清他渾濁的眼珠里竟有兩點金光在游動，像兩尾活魚在墨汁里打轉(zhuǎn)。“小娃子，想活命就在寅時三刻往東跑，莫回頭。“他往我掌心塞了張黃符，轉(zhuǎn)身對著追來的村民搖晃銅鈴，“叮鈴——叮叮叮——“

那鈴聲像根銀針直刺天靈蓋，我渾身發(fā)麻動彈不得。村民們更是像被施了定身咒，舉著火把僵在原地。老乞丐怪笑著穿過人群，竹杖敲在青石板上濺起串串火星，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暮色里。

戌時剛過，整個村子突然被濃霧籠罩。我蜷在炕上數(shù)著更漏，忽然聽見井臺方向傳來“咕嘟咕嘟“的冒泡聲。紙窗上漸漸漫開一團黑影，像是有人把整桶墨汁潑在了窗欞上。

“阿川！快看井！“隔壁二狗子拍著窗框尖叫。我抄起門后的柴刀沖出去，只見井口噴出三丈高的黑霧，霧中隱約有巨物蠕動。更可怕的是，村西頭竟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嚎，可我們這方圓百里根本沒有野狼。

子時的梆子聲就在這時炸響。

“叮——叮叮——“

銅鈴聲穿透濃霧，老乞丐的身影在村口浮現(xiàn)。這次他褪去了破衣爛衫，竟穿著件繡滿金色符咒的道袍。七個銅鈴懸在他周身，隨著步伐奏出奇特的韻律。村民們舉著火把圍上來，卻被他袖中飛出的黃符逼退三尺。

“都回屋去！關(guān)門閉戶莫出聲！“老乞丐聲如洪鐘，哪還有半點瘋癲模樣。他咬破指尖在井臺畫了個血圈，轉(zhuǎn)頭對我喝道：“小子，去祠堂把供桌上的青銅鏡取來！要快！“

我拔腿就跑，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眼角余光瞥見黑霧中探出三只利爪，每只爪子上都長著七根倒鉤。老乞丐的銅鈴陣發(fā)出刺目金光，將那些爪子燙得滋滋冒煙。

取回銅鏡時，井臺周圍已遍地狼藉。老乞丐的道袍被撕成布條，左臂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流出的血竟是金黃色的。他接過銅鏡往空中一拋，鏡面頓時射出月華般的光柱，照得黑霧中的怪物無所遁形。

那是個長著虎頭、鱷身、鷹爪的怪物，脖頸處密密麻麻排著九個人頭，每個都在發(fā)出凄厲的哭嚎。我認(rèn)出其中一顆竟是半月前失蹤的貨郎，他青紫的嘴唇還在不停開合：“救...救我...“

“果然是九首魘。“老乞丐啐了口血沫，將七個銅鈴拋向空中。銅鈴在空中結(jié)成北斗陣型，每個鈴鐺都發(fā)出不同音調(diào)，震得那怪物渾身抽搐。趁這當(dāng)口，老乞丐咬破舌尖噴出一道血箭，在銅鏡上畫了道血符。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銅鏡突然爆發(fā)出烈日般的光芒，九首魘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慘叫，九顆人頭接連炸裂。黑霧被照得煙消云散，最后只剩個虎頭在地上滾動，被老乞丐一劍釘穿。

晨光微熹時，老乞丐倚在井臺邊咳嗽，金色的血順著指縫往下淌。他摘下頸間的銅鈴塞給我：“老夫大限將至，這鎮(zhèn)魂鈴...“話沒說完，村外突然傳來地動山搖的腳步聲。我們驚恐地望向東邊，只見地平線盡頭，上百個銅鈴正在晨霧中搖晃。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暲铮掀蜇た嘈χ崎_我：“快跑吧小子，方才殺的是它最小的兒子...“

銅鈴聲如潮水漫過山崗，震得我耳中滲出鮮血。老乞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用金血在我掌心畫了道符咒：“記住，鎮(zhèn)魂鈴不是靠手搖，是用心念催動！“

話音未落，地面轟然開裂。比房屋還高的黑影破土而出，九顆虎首在月光下泛著青銅光澤。真正的九首魘每顆頭顱都長著人臉，我認(rèn)出其中一張竟是三年前進(jìn)山失蹤的風(fēng)水先生。

“它吞了三十六個鎮(zhèn)妖人！“老乞丐的道袍無風(fēng)自動，七枚銅鈴懸空組成劍陣，“阿川，用你的心頭血染透銅鏡！“

我咬破舌尖噴血在青銅鏡上，鏡面突然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原本陰沉的夜空陡然亮如白晝，月光凝成實質(zhì)的光帶纏繞在銅鈴上。九首魘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十八只利爪同時抓向老乞丐。

“就是現(xiàn)在！“老乞丐的嘶吼混著骨骼碎裂聲。我瘋狂搖晃銅鈴，發(fā)現(xiàn)每顆鈴鐺里都蜷縮著金色光粒——這竟是歷代鎮(zhèn)妖人的魂魄！

銅鏡與銅鈴?fù)蝗划a(chǎn)生共鳴，我眼前閃過無數(shù)畫面：洪武年間白衣道士封印旱魃，嘉靖年間的女醫(yī)師以銀針鎖蛟，最后定格在三十年前——年輕的乞丐接過師父染血的銅鈴，而他的眉眼竟與我父親有八分相似。

九首魘的利齒離我咽喉僅剩三寸時，掌心血符突然爆燃。劇痛中我福至心靈，將銅鏡對準(zhǔn)北斗七星：“列陣在東，魂歸蒼穹！“

七枚銅鈴應(yīng)聲炸裂，迸發(fā)出七道流星。九首魘的頭顱接連被貫穿，每顆頭顱炸開時都飛出個金色人影。當(dāng)最后一位鎮(zhèn)妖人的魂魄從風(fēng)水先生頭顱里沖出時，老乞丐突然化作金光融入我的銅鈴。

黎明破曉時分，我跪在滿地銅鈴碎片中。掌心符咒變成北斗形狀的疤痕，懷里銅鏡映出我眼中游動的金光。村外官道上傳來馬車聲響，六個戴斗笠的外鄉(xiāng)人正朝村子作揖，他們腰間都掛著銹跡斑斑的銅鈴。

山風(fēng)卷來張殘破的黃紙，上面是老乞丐狂草寫的偈語：“一鈴驚破千山雪，三世因果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