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寓居南疆已近四載,憶起少時期盼:書讀萬卷,路行萬里。然每每俗務牽絆,便覺心中戾氣大盛。近日偶與好友閑話間,言及初心,唏噓不已。曾外出求學,想錄幾卷軼事以舒心,數年間歲月遷延,終不能成。而今畏,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是不舍。當面對生死,別離,故土,凋零,變遷時,人總編織自認為最好的言語來勸慰別人,但這其中,并不包括勸慰者本人。
西風晚來,老舊的土坯屋的瓦檐上,苔痕青黃。一株舊的不知年限的老槐樹,大抵是老一輩人從山中移栽而得。枝頭凋零著今年的寒,生澀的忘記了昨日花開的蟬鳴。一路顛沛流離也沒遇見一扇完整的窗,都是些損了的破木搭成的框。棱上有經年的風雪,是春分成秋至,大寒了小暑的四時不斷的人煙。我嘗過山里人家釀的酒,初來無故,可緩緩的宿勁蒸的人難受。那種醉讓人游離在失格里,醒了是俗世,沒醒的就是陳逝。
“民國十八年大旱,不記得有多少人睡著了沒醒來,只是莊稼地里本來的綠一整年都泛黃泛黃的,空氣里彌散出土腥的腐味。”這年初秋開頭,竟也是動蕩之秋。
有人動蕩中勤勞了一輩子,卻也苦了一輩子,一生節儉,不肯花錢,一輩子花過的唯一一筆錢是娶回了憨農家的二女子。他木訥的像榆樹皮一樣,常只身去山上,和地里的菜苗待上許多個時辰。村人閑暇時總嗤笑,問他給后輩留下了什么,大概什么也沒留下。只有被土卷住的爛草席,桃木樁上裂的縫和幾個歪七扭八的字:“只有這一世的親人,沒有下一世了”。
其實憨農家的二女子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姓孟?,叫桃花,只是后來相聚離開在了粗糲的碎月咿呀中,一如經年褶皺的紙。我想,我們始終如蜉蝣一般,在宇宙、歷史、時代的長河里,過著微不足道的一生。而這一生,我們也應盡可能地豐盛一點。有時候我們不斷在找尋愛,年少的時候是在向外尋找,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開始從內在的自我去尋找愛,當然這建立在一種自我意識逐漸成熟的基礎之上,只有開始知道了自我、感受內在并不斷探索自我的過程里,我們才能更明白自己所需要的真正索取是什么,而什么才是恒久和穩定的存在。這同時也是一個心識上升的過程。
茵陳瘋長,黃得正是時候。這些時日,人如燦燦的黃葉一樣被風吹到各處,于是隱隱覺得這個冬日也許會難捱。見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心里當然忐忑。日子是這樣在度過,因為如此種種,使得更加珍惜食物和日子。人終究會被年少所不得之物困擾一生。原本早已釋懷,卻見有人仍在為之輾轉,竹籃打水,隨付東流。也許他們并不在意是否得來,是否落空。
第一章入夢
這年進入秋季以來也久耽于夢,時真時幻,似乎閉眼便能聽見吟誦。雖說萬事萬物正好在秋日,我所聽聞的吟誦卻在長夏,有長風動,麥田娑娑不盡,雀鳥振翅比起風聲雖說只是微末,卻也有清晰的聲響。“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村塾里傳出娃兒們稚嫩但還算連續的童音,夫子假寐時一游南柯,許了下一生。現如今省城新建的學校已經開始教人西文,八股亦改不了讀書命,但莊稼人仍慕心天子堂,讀書人也想為帝王師。只是當我聽見時,卻并未見得畫面。而那些鮮少的能看見的時刻,又常是一片寂靜。
似乎是為了達成某種注定的美中不足,無論怎樣都好,我并無法真正看見它。能見時卻又落入四野無聲的境地,那種可怖的靜,讓心下生生悶出山鳴,而畫面中,人與往事都緘口。我只好想:夢大約是陷阱。畢竟這種沒來由的美中不足,常常教人傷心。不去談那些陷阱,記憶同樣迷蒙。時至今日也很難說清,我與桃花究竟在何處分別,我與童年又是在何處走散。只記得有一年接近于春時,田壟枯黃的二月,那日傍晚她領我在胡墼巷里走,將遠近的村屋都指給我看,誰家的牛羊,誰家的老者,她一一講得明白。彼時她步伐健朗,仍有年輕時候利落的影子,我落后幾步不遠不近地跟著,覺得一草一木都熟稔,她就那樣走,間或回過身來招我,手在半空揮了再揮,有些赧然,又笑著過來牽我。歸時日色已昏,村屋只有一盞煤油燈,我們于是很早就睡下。
回憶到頭來,只剩一些小事。關于童年的記憶就更少,只余夏夜、晚風、門檻石。雖如此說,卻也讓我在后來的無數個夏夜頻頻回望——那在門檻石上閑坐吹風,僅有二人的漫漫夏夜,究竟是在哪個知覺缺失的瞬間悄然遠去了。事到如今,我已無從知曉。早年曾想,或許有的人能在幻夢與回憶中永生,是這樣不錯。許是站在風眼,便止深魘。說來每至夏深時人似乎更能知覺,萬物聲息都驚動感官,見石榴結果,聽白荷開落,連水松都罕見地在無風的晴日起響動。嶙峋知覺就這樣復蘇,甚至敏感得要人吃驚——近來很有幾回在林深處穿梭時,竟似見到紅樓夢中風吹雪。六七月上,泥與樹盡透著辛烈香氣。夏里等過荔枝又等葡萄,心情莫測,卻有期待。閑來也替故事中的人物擬名字,看白鷺呆立在水邊。我的光陰淺,幸而有這樣的好事叫我常常遇得見。
第二章桃花
他自多少年的利害傾軋中活下來,好容易得到甜頭,把莊周的夢做了一場。從前悲辛他不知嘗過多少,那點微溫原本難得,可惜只得轉瞬,嶙峋難握,因而還不如不曾有過。他說其實到人世走這一遭,挺想仔細看一回月亮。這遭,看似光耀,卻也不過是做了一回莊周。入一回夢,化一回蝶,嘗了一回虛無的煙火幸福。回到實地里,等待他的,仍是峭寒的艱辛。
說來好笑,莊稼人又哪里怕什么艱辛?多少年,千般萬種的苦一人挨下,縱然澀些,向也無辯。可這莊周一夢,卻是許了他一分虛妄的溫暖觸著。那于他是過奢的,一旦夢醒,跌返去,反而才受不起從前家常便飯般的辛苦了。陡然間將一切看了個明白,冷不防悲從中來。孤伶于世多少艱難,茹苦偷生十余載,好容易險險握住些微溫,原來不過一場錯付。
她在世中一往落拓又清白,雖說命里俱是悲苦無際的露,也不肯舍去初初臨世的磊落。而歲月到底吝嗇,不肯還她深深的福氣,只有無盡的暗廊和夢寐。于世中走過的一遭,著實艱難,平生無以把握,闔眼是不可祛盡的劫灰。她經了情,沒怎么讀過書,有君父,有兄長,也經了愛。被回護的時候少,被拋棄的時候多。她于世一往無所倚仗,于是亦不存企望,那絕無僅有的半星恨源自她本受不起的悲辛。
他狠戾尖刻,在她跟前卻慣是做小伏低,當他回身攤開手,她便乖乖交出恨,說到底與時無傷。但凡想做讀書人的都不會一生蠻不講理,渾不管什么山什么廟,什么侯什么王。去國離家斷筋碎骨,飄搖十余載,夏蟬秋雨來來去去,冬雪一身披。他一生煢煢郁郁,矮腳馬倒騎,五內一段耿耿至終不能消解。彌留之時,他只嗅得桃花清冷,似乎有馬蹄聲落下來。
她一生干凈,像極雪,輕零零。他倒在火堆灰里時,她替他下過彌天大雪,輾轉息去滔天囂業。她亦替他埋,他心頭有不死的孽,她用雪抔抔掩卻。
一十一年孤苦,本藏于冷冷心腸耿耿漫夜,誰知逢了雪,終究化作春生水。她本是灰燼,心魄稀碎,聚不成一縷。她到底又凝起來,一十一年茹苦,有賴每一場雪的回護,又有攀扶。鋪來算去,只是不好量的恩重情濃。她感他的恩,深且深。
他望她總是望得極深,他心頭有墳。她心頭亦有墳,冢上衰草燼還生。年年歲歲累下來,他二人各自守墳,仍相扶伴,亦珍亦重。
歲月相安,風歇雪止,故事本可就此作結。只是那些牽絲攀藤的喑啞心念,雖說摁在暗處經年,卻不能當真揭過不提。
做竹子,做樹,欲念放得夠低時,才有機緣小半生漆沉。去路不分明時,心懸著發膚,滿覆青苔。人的一生,是草木壘出來的蔥蘢,只輪回一季。以前想去看沾雪的三十六佛國,袈裟韻著佛心,不瞻仰菩提樹下苦修涅槃的行腳僧和滄海桑田里供養的塔寺舍骨,貝多羅葉的經藏多貪多嗔多癡,掩不住眾生苦,賜不下有為法。后來就只想淹沒在邊陲小鎮的漏酒碗底,很多年不用滿。看別人家庭不幸,悲苦童年,沒有書上祖孫倆的老渡口。她會在冷眼和惡俗世情里摔打大,偏出落得亭亭。她會有一身烏亮短發,微鬈,觸手是草木辛香。她會因刻薄惹人妒恨,也深自熬煎。我就知道一定不是黃土塬上的清泠霧氣,摻雜陳墨,濃重得發苦。
第三章前半生
20世紀初的世界,波瀾壯闊、風起云涌。這年,罷工浪潮席卷歐洲,無數煤礦工人奮力爭取自身的權益;這年,法國巴黎舉辦了被稱為“世紀之總”的萬國博覽會,坦蕩地向世界展示西方社會在過去百年里取得的先進和輝煌;還是在這年,在大西洋的對岸,美國國會通過決議,確立了金本位制度,為美國經濟的騰飛插上了翅膀。
而1900的中國,卻在舔舐舊傷口時,又遭受了新打擊。先有慈禧太后擬詔立端王之子為大阿哥,光緒帝搖搖欲墜;后有清政府懸賞10萬白銀緝拿康有為、梁啟超——維新夢碎,曾被火花照亮的中國復歸黑暗。人們還來不及休養生息,就被逐漸蔓延的“義和拳”提醒:中國離真正的平靜,還遠得很。或許誰也沒有料到,這場最早由山東農民們發起的、處處流露出“野路子”氣息的“扶清滅洋”運動,竟然會轟轟烈烈地“不到三月遍地紅”、貫穿大半個1900年,成為中國近代史中跳不過去的一頁。
作為中國原數規模最大的農民不反工業化,當然,我們現在要展示的不是故國舊夢,也不是勒石留名者的粉墨登場,而是一個人的前半生。
村里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他們只等待秋收冬藏交皇糧,就像祖祖輩輩那樣,區別只在于他們中的一些會慢慢從人間到墓碑。不過總有人不一樣。窯洞的咳嗽聲長出灰紋,供桌上風化的瓷碗盛著半盞秋苔。蟬蛻在窗欞空守輪回的契約,新墳的野菊比婚宴的喜字更艷。畏嫉歲月,背簍里的日頭壓下半腰的麥芽。生命短暫,西北溝壑地里長不出荒涼,荒涼的是故鄉的月光磨損的老碾盤。一輩人就只有一茬的草木繁盛。黃土可以承載再厚實的新骨,野菜生發的希冀從一代人的血肉到下代人的念想。灶王爺的褶皺在煙熏里發酵,年畫里的門神守著銹蝕的鎖。年年清明的細雨泡軟了碑文姓氏,犁頭銹成月牙彎彎的鐮,收割著三代人陷在黃泥里的指紋麻草鞋。老地主家西檐角的銅鈴搖碎經年積雪,遺落在外墻根的氈帽吮吸過長工隔世的汗腥,鹽粒結晶在苦澀的谷堆旁。餓死人的年景誰家地窖里陳年的甕中還長出新芽,老人們卡好立春的裂縫,漏下未及破土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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