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在土灶膛里噼啪炸開火星時,檐角那窩新燕恰好探出絨黃的喙。我握著吹火筒蹲在灶口,青煙順著黃泥煙道攀上房梁,在晨光里洇出淡藍的紋路。這是回到竹溪村的第七日,老屋的七星灶依舊認得舊主,二十年陳的松木柴燒起來帶著琥珀香。
“火候過了三成。“林阿婆挎著竹籃閃進灶房,枯葉般的手掌往鐵鍋上方探了探,“蒸青團要文火慢熏,就像養娃娃得用米湯喂。“她撒了把曬干的鼠麴草在蒸屜里,嫩艾的苦澀混著糯香漫過窗欞。
我跟著煙氣走出門楂,整個村莊正在薄霧中蘇醒。七十二級青石階往下,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吐著云絮,有的筆直如松,有的打著旋兒往柿子林飄。春溪對岸的茶山上,守林人鄭伯的煙袋紅光忽明忽暗,像落在人間的參宿四。
“清明啊,幫把手!“山腳下傳來中氣十足的吆喝。田壟間,慶有叔正攥著韁繩,老黃牛梗著脖子不肯下地。我跑過去接住犁柄,掌心觸到被三十個春耕磨亮的木紋。鐵犁破開板結的凍土時,蟄伏的蚯蚓翻出濕潤的泥浪。
“城里人現在叫這個...叫自然農法?“慶有叔抹了把胡茬上的晨露,“咱祖祖輩輩的犁耙功夫,倒成了新鮮玩意。“老牛噴著白霧往前拱,犁鏵過處騰起赭色塵煙,和灶房的炊煙在天際線交匯成水墨的飛白。
正午日頭爬上苦楝樹梢,祠堂前的曬谷場飄來新麥香。七嬸端著陶缽挨家分送艾草粑,剛出籠的團子裹著芭蕉葉,咬開能嘗到去歲的桂花蜜。我蹲在井臺邊就著腌脆瓜啃粑粑,看燕子掠過水面,翅尖沾起的漣漪驚散了炊煙的倒影。
暮色四合時,我重新點燃冷灶。這回不用吹火筒,陳年的松明子遇著火星就綻開金絲菊。臘肉在灶臺上方熏了整冬,此刻滴落的油脂在鐵鍋底滋滋作響。切碎的野蔥混著雷筍下鍋,騰起的煙氣驚走了梁上偷食的老鼠。
端著粗瓷碗坐在門檻上,望見西山頭最后一道煙痕消散在紫云里。鄭伯挎著竹簍經過院墻,簍底新采的蕨菜還沾著地氣:“后生,明早跟我去煙田點種?“
月光漫過曬場的石碾,林阿婆正在月光里翻曬她的寶貝——十二個陶壇裝著不同年份的灶灰。據說驚蟄這天的草木灰最養蠶,立冬的灰燼能治小兒驚啼。她佝僂的背影被月光揉進青磚墻,像幅年代久遠的年畫。
蛙鳴漸起時,我摸到灶膛余溫尚存。灰堆里埋著的紅薯正滲出蜜汁,這是土地爺給守夜人的犒賞。扒開炭灰的剎那,銀河突然傾倒在瓦檐上,數不清的星子墜入滾燙的紅薯芯。
梅子黃時的雨總愛在午夜造訪。瓦當叮咚作響的辰光,我正舉著油紙傘往曬場狂奔。慶有叔敲著銅盆沿村道示警:“搶天晴咯!“家家戶戶的門扉次第洞開,蓑衣斗笠匯成流動的竹林。
曬簟上的早稻還帶著陽光的余溫,七嬸抄起木耙的手法像在梳理金絲。我和幾個后生抬著三百斤的竹匾往祠堂轉移,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點。老匾額“稼穡維艱“四個漆金大字在閃電里忽隱忽現,不知哪個朝代的先祖正透過雨簾注視倉皇的子孫。
守倉的鄭伯點燃了松明,煙氣順著梁柱盤旋而上,在祖宗牌位前織成紗帳。潮濕的稻谷堆里蒸騰起白霧,混著陳年茶籽油的味道。“五八年發大水,稻子全泡成了芽。“鄭伯往火塘添了塊老樟木,“你爺爺帶著大伙兒烘谷子,煙瘴七天七夜沒散。“
黎明前雨勢漸弱,二十八個火塘同時在祠堂燃起。松煙、艾煙、橘皮煙纏繞著水汽上升,在藻井處凝成青灰色的云。七嬸用煙灰在孩童額頭畫王字,說能驅趕濕邪。我枕著麻袋小憩,夢見自己變成一粒稻種,在溫暖的煙靄里抽穗。
真正的大霧在芒種日降臨。茶山籠罩在乳白煙帳中,采茶女的竹笠時隱時現,像漂在云海里的青螺。鄭伯的煙袋換了新葉,他說這是用霜打的紫蘇和野薄荷秘制的:“茶蠶最怕這個味,比農藥管用。“
我在煙壟間點種煙草,露水把褲管浸成深色。隔壁煙田傳來山歌調子,七十二歲的慶有叔正用長桿煙筒給煙苗捉蟲。他的調門一起,整片煙田的露珠都在震顫:“三月煙苗四月嫁,五月煙葉會說話...“
最熾烈的煙來自七月的窯場。開窯那日,十里八鄉的匠人都聚在龍窯前。當窯工用鐵鉤挑開封土時,青煙裹挾著窯變的神秘呼嘯而出。林阿婆捧著她的陶甕接取頭道窯煙,說要制今年最好的枇杷膏。
第一場雪壓彎煙囪時,地窖里的紅薯酒正好開封。我抱著酒壇推開祠堂大門,卻見鄭伯正在祖宗牌位前焚香。線香的青煙筆直上升三丈不散,在冰花窗格里凝成玉樹瓊枝。
“這是百年側柏制的香,能通神明。“他指著西墻斑駁的壁畫,“你瞧這仙女駕的可不是祥云,是咱竹溪村的炊煙。“
雪夜圍爐時,林阿婆翻出了她的陪嫁木匣。十二色染布在煙氣里漸次舒展,茜草染的嫁衣仍透著待嫁的羞赧。“現在年輕人用化學染料,哪知道用煙灰定色的妙處。“她將柿漆浸過的麻布在煙上烘烤,布料漸漸顯出落霞的顏色。
守歲那晚,全村人把灶膛灰聚在曬場。當鄭伯點燃灰堆時,銀河仿佛被引到了人間。帶著各家煙火氣的灰燼扶搖直上,給歸鄉的游子標出了最暖的航路。(我用我的炊煙溫暖我的田園陽光下大地如此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