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在秋陽里翻卷著金邊，林夏踩著第十一塊松動的地磚走出寫字樓時，腕表指針正指向晚上十點十七分。她裹緊風衣鉆進地鐵口，余光瞥見玻璃幕墻上自己的倒影——盤發有些松散，口紅早被馬克杯沿蹭花，黑色西裝下擺沾著幾點外賣湯汁的污漬。

手機在掌心震動，母親發來的語音帶著滋滋電流聲：“囡囡，今天是你二十六歲生日......“

林夏怔在自動扶梯中間，身后傳來不滿的咳嗽聲。她機械地摸出包里的速溶咖啡條，鋁箔包裝上映著便利店促銷廣告，保質期到明天。原來連這包咖啡都在提醒她，有些東西正在過期。

地鐵通道的穿堂風卷起宣傳單，某整形醫院的廣告語拍在她小腿上：“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林夏抬腳碾過那張紙，高跟鞋跟正好戳進女模特精心修圖的右眼。

生日次日的晨會開到第四個小時時，林夏覺得后槽牙開始發酸。投影儀藍光里，總監的嘴唇像兩條蠕動的蚯蚓：“客戶要的是'靈魂的震顫'，不是這種超市促銷單水準的創意！“

她低頭在筆記本上畫漩渦，圓珠筆尖突然戳破紙頁。茶水間的薄荷糖罐見了底，只剩幾粒黏在罐底的糖紙在冷氣里瑟瑟發抖。當林夏含著最后一顆糖推開消防通道的門，看見十八樓的風正把某個老人的素描本掀得嘩嘩作響。

“能幫我把那支炭筆撿起來嗎？“老人說話時，胸前的懷表鏈子跟著輕輕搖晃。林夏這才注意到他腳邊散落的畫具，素描本上是未完成的地鐵口速寫：傾斜的光柱里浮動著細小塵埃，穿紅裙的女孩正彎腰系鞋帶，裙擺綻開像朵虞美人。

老人接過炭筆時，手指像干枯的樹枝擦過她掌心：“我姓沈，以前在美院教透視課。“他的呢子大衣沾著松節油的味道，讓林夏想起大學時總愛蹭的那間畫室。

第二次相遇是在周三傍晚的咖啡店。林夏正對著電腦修改第十一版方案，焦糖瑪奇朵表面的拉花早已塌成混沌的漩渦。突然有人輕叩她面前的木桌，沈老師端著英式骨瓷杯站在逆光里：“介意我坐這里觀察光影嗎？“

他的素描本邊緣卷起毛邊，最新一頁畫著林夏的側影：蹙眉咬筆帽的瞬間，睫毛在顴骨投下蝴蝶狀的陰影。老人用橡皮擦去她眼下青黑時，林夏發現他右手小指始終保持著不自然的彎曲。

“五年前做的心臟搭橋，“沈老師晃了晃手指，“醫生說我這是向死而生的活法。“他說這話時，窗外的晚霞正把云朵燒成橘紅色，咖啡機蒸汽發出悠長的嘆息。

深秋的第三次見面帶著雨前特有的土腥味。林夏抱著一摞被客戶退回的提案站在梧桐樹下，雨滴砸在沈老師的畫紙上暈開墨漬。老人卻不急著收拾畫具，反而指著街對面驚呼：“快看那個穿黃雨衣的小孩！“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幼兒園老師正彎腰給一個小女孩系雨靴帶。鵝黃色的雨衣帽子被風吹落，露出兩根倔強翹起的羊角辮。沈老師的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多像顆剛破土的小蘑菇啊。“

雨越下越大時，老人從帆布包里掏出折疊傘。傘骨展開的瞬間，林夏看見內襯縫著的手工標簽：沈明德，1958-？。墨跡被歲月泡得發淡，問號卻描得很重。

“這是師母縫的，“沈老師把傘傾向林夏這邊，“她走的時候說，要讓我這把老骨頭親眼看看二十一世紀的彩虹。“雨水順著傘骨匯成細流，在他肩頭洇出深色的地圖。

冬至那天，林夏帶著熱可可去老地方時，長椅上只剩素描本孤零零躺著。本子用紅絲帶系著，夾頁里掉出張診斷書復印件：心臟衰竭晚期。最后那幅畫是俯瞰視角的咖啡店，二十六根蠟燭在巧克力蛋糕上搖曳，每簇火苗里都藏著一顆小星星。

林夏摸到封底內側的凹凸，用鑰匙尖挑開縫合線。褪色的照片上是年輕時的沈老師，他摟著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畫架前，背后木牌寫著“美術學院寫生基地“。照片背面有行新添的鉛筆字：“當你在看畫時，畫也在凝視你的眼睛。“

寒風卷著初雪掠過樹梢，林夏把素描本抱在胸前。櫥窗倒影里，她終于看清自己睫毛上凝結的，是沈老師沒來得及擦掉的那顆星辰。

在消防通道的初遇，沈明德其實早已注意到這個總是加班的姑娘。他的速寫本里有七張不同角度的林夏：咬著皮筋扎頭發的，對著手機皺眉的，把文件夾摔在垃圾桶又撿回來的。老人臨終前在畫紙邊緣補了句批注：“痛苦是很好的陰影顏料，但要記得留出高光的位置。“

周三咖啡店的相遇并非偶然。沈明德特意選了背光位置，這樣林夏側臉的輪廓會與二十年前某個學生的剪影重合。當女孩第三次把吸管咬扁時，老人偷偷在菜單背面速寫下這個動作——就像他曾經在解剖課上教的那樣：“所有情緒都會在咀嚼肌留下印記。“

雨中的告別藏著最用心的禮物。沈明德提前三個月拜訪幼兒園，拜托老師在下雨天安排那個羊角辮女孩出現。診斷書是特意復印的，因為“死亡通知單的原件太冰冷，復印件能讓年輕人想起老式照相館的柔光鏡“。至于傘內襯的標簽，確實是妻子縫的，只不過問號后面原本還有句“等我看完莫奈的睡蓮再走“，被急救藥漬暈開了。

(日子里總有那些觸動心弦的溫柔。

瞬間

讓陽光鋪滿天空

心

也跟著溫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