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畔的蟬鳴裹著暑氣，鐘守義握著刀柄的虎口沁出汗珠。他望著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跡，突然想起十八年前父親臨終時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那柄傳了五代的鑌鐵腰刀正壓在膝頭。

“這把刀飲過倭寇血，也染過綠林魂，唯獨沒沾過背信者的臟血。“老人渾濁的瞳孔映著刀刃寒光，“守義守義，你要守的從來不是刀，是刀脊上那抹正氣。“

此刻這把喚作“蒼梧“的寶刀正躺在榆木鏢箱里，箱面紅漆剝落處裸著三道新劈的刀痕。三天前接下這趟暗鏢時，明哲就倚著門框冷笑：“聽說黑水寨的薛九放出話，這趟鏢過不了燕子磯。“

“薛瘸子要真有能耐劫鏢，去年就不會被我削掉半只耳朵。“鐘守義往鏢旗桿上纏著紅綢，瞥見徒弟阿蠻在墻角擦拭他的八棱銅棍。十七歲少年的手指擦過棍身凹痕時格外虔誠，那是去年護送鹽商時留下的箭簇刮痕。

子時梆響剛過，鏢隊就在城西亂葬崗被截住了。三十六個黑衣漢子舉著火把圍成半圓，薛九的棗木拐杖敲在石碑上悶響：“鐘鏢頭，留下鏢箱換三十六條命，這買賣劃算。“

火光照著鐘守義額角的舊疤發亮，他解下腰間酒葫蘆灌了口燒刀子：“去年在楓林渡，你七十三人沒攔住我十二輛鏢車。“葫蘆底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今天我倒想看看，你這瘸腿狐貍怎么叼走煮熟的鴨子。“

混戰在薛九摔碎酒葫蘆時爆發。阿蠻的銅棍掃倒三個刀手，卻被鐵鏈纏住腳踝。鐘守義反手劈斷兩根鉤鐮槍，耳后突然傳來破空聲——三支燕尾鏢呈品字形襲來，正是薛九的成名絕技“三更雨“。

刀刃劃破夜色的瞬間，鐘守義想起這趟鏢的古怪。七天前那個戴著青銅面具的客人，在茶湯蒸騰間推來二十兩黃金：“盒中物事關臨安三萬百姓，望總鏢頭親押。“此刻燕尾鏢距咽喉只剩三寸，他終于明白面具人說的“三萬百姓“究竟何指。

刀光如瀑。

當啷聲里三枚斷鏢墜地，蒼梧刀雪亮的刃口映出薛九扭曲的臉。鐘守義左肩綻開血花，卻將刀背重重拍在對方腕骨：“去年削耳，今年斷腕，薛當家還要賭明年的項上人頭嗎？“

五更天鏢隊重新上路時，阿蠻發現師父握韁繩的手在抖。少年盯著鏢箱上新添的刀痕剛要開口，鐘守義突然勒住馬：“你聞見槐花香了嗎？前面就是老槐坡。“

話音未落，坡頂松林中轉出個青衫人。明哲解下蒙面黑巾時，鐘守義覺得胸口比肩傷更疼——二十年前同在滄州拜師的少年，此刻劍尖正指著自己心口。

“師兄可知箱中是何物？“明哲的劍穗在晨風里晃得像吊命繩，“是岳將軍臨終前鑄的斬馬刀!金人懸賞萬兩要它永不見天日，你卻要送去臨安軍營？“

鐘守義摸向腰間酒葫蘆，摸了個空：“所以你勾結薛九，演這出雙簧劫鏢？“他忽然想起面具人交付鏢箱時，袖口隱約露出的舊傷——和明哲左手那道刀疤形狀相同。

“去年你救那鹽商，害我們丟了江淮鹽道。“明哲劍鋒逼近半寸，“這次再讓你做成，各州綠林都要斷炊!“他身后冒出五十弓手，箭鏃寒光連成星河。

阿蠻的銅棍剛要掄起，卻被師父按住肩膀。鐘守義解下蒼梧刀橫在膝頭，突然對著刀刃哈了口氣：“你師叔沒告訴過你，我鐘家鏢局最值錢的不是這把刀？“

刀身映出朝陽的剎那，三十支火箭從坡下密林騰空而起。明哲驚覺中計時，鐘家鏢局的焰火旗已插滿坡頂。七十二名趟子手從地溝躍出，手中鉤鐮槍專絆馬腿——正是鐘守義祖父破遼騎的陣法。

混戰中鐘守義的刀刃穿過明哲腋下，挑飛那個青銅面具。當啷落地的面具內側，刻著金文密令的殘片還粘著血跡。明哲跪在槐樹下笑出淚來：“師父當年說你'守愚藏拙'，真是一字不差。“

七日后臨安軍營，主將撫著鏢箱上的七道刀痕嘆息：“這些傷痕該編入刀譜才是。“鐘守義卻將蒼梧刀浸入酒壇：“刀痕會淡，義理常在。“轉身時他瞥見阿蠻在默數傷痕，就像當年自己數父親刀鞘上的刻痕。

返程那夜暴雨如注，少年終于鼓起勇氣問：“要是那面具人真是奸細...“鐘守義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爆響的火星驚飛夜梟：“押鏢那日，我在面具內側摸到了岳家軍的暗紋。“

多年后蘇州河畔建起義冢，碑文記載著某年某月商賈捐糧、鏢局護民的義舉。只有阿蠻知道，師父臨終前摸著蒼梧刀第九道裂痕說：“這痕是明哲留的...“言罷將酒葫蘆重重砸向刀背，震落的銅箍滾到供桌底下，露出內側兩行小字：

飲血守義，藏鋒守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