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冰冷的幽靈,在病房的黑暗中徘徊了一整夜。每一次金屬器械的輕微碰撞聲,每一次推車滾輪碾過走廊地面的聲響,都如同冰冷的針尖,刺在林默緊繃的神經上。恐懼不再是洶涌的潮水,而是凝固成了沉重的、堅硬的冰,塞滿了她的胸腔,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那個冰冷的聲音在死寂中低語,不再是咆哮,而是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享受最后的清醒吧。很快,你就不是你。林默?將成為一個被抹去的名字。”
清晨在灰白的光線中艱難到來。護士準時出現在病房門口,手里推著一張窄窄的轉運床。那冰冷的金屬框架,那刺眼的白色床單,在林默眼中如同刑具。
“7床林默,準備去做治療了。”護士的聲音刻意放得柔和,但在林默聽來,卻像宣判。
身體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每一個動作都耗費巨大的力氣。她僵硬地起身,在護士的攙扶下,挪到那張冰冷的轉運床上躺下。金屬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病號服滲入骨髓。她閉上眼睛,試圖隔絕眼前的一切,但感官卻在恐懼中被無限放大。推床滾輪在光潔地面滾動的聲音,清晰得如同雷鳴;走廊里其他病房隱約傳來的聲響,也成了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背景噪音;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地鉆進鼻腔,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手術”的冰冷氣息。
她被推過長長的、藍白條紋晃動的走廊,頭頂的日光燈管飛速掠過,那微弱的電流聲“滋滋……”完全被自己狂亂的心跳和推床滾輪的噪音淹沒。恐懼的冰層開始出現裂痕,恐慌如同冰下的暗流,再次洶涌起來。她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幾乎嵌進金屬里。
治療室的門被推開。一股更濃烈、更純粹的消毒水和某種化學制劑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冰冷而陌生。房間不大,光線比病房更明亮,也更冷峻。中間是一張類似手術臺的窄床,旁邊圍繞著各種閃爍著指示燈、連接著導線的儀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穿著綠色手術衣的醫生和護士在里面安靜地準備著,他們的動作熟練而麻利,帶著一種專業性的冷漠。
“滋滋……”儀器發出的電流聲似乎更清晰了。不是日光燈管的微弱,而是更復雜、更有目的性的嗡鳴。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林默!她幾乎要尖叫著跳下推床逃跑!但身體卻像被凍住,動彈不得。護士將她小心地挪到那張窄床上。床墊很硬,很涼。頭頂是無影燈,慘白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
“林默,別緊張,我是麻醉師。”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她看到一個戴著口罩和帽子的醫生俯視著她,只露出一雙溫和但異常專注的眼睛。“我現在要給你建立靜脈通道,會有點刺痛,像打針一樣。”
冰涼的酒精棉球擦拭過她手臂內側的皮膚,帶來短暫的、尖銳的冰涼感。緊接著,針尖刺入皮膚的刺痛感傳來。
“針……刺進去了……疼……”她下意識地在心底標記,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錨點。
一根細細的塑料管被留在了血管里。麻醉師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通道建立好了。現在,我要開始推藥了。你會先感覺手臂有點涼,然后會很快睡著,做個好夢。”
“涼”的感覺確實來了。一股冰冷的液體順著留置針涌入她的血管,沿著手臂向上蔓延。那涼意如此清晰,如此迅速,像一條冰冷的蛇在她體內游走。
緊接著,一種難以抗拒的、沉重的疲憊感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轟然落下!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瞬間被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所有的恐懼、消毒水的氣味、儀器的嗡鳴、冰冷的床……所有的一切,都在剎那間被這洶涌而來的黑暗吞噬、湮滅。
沒有掙扎,沒有過程。只有絕對的、徹底的、無夢的黑暗。
……
……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在宇宙的盡頭漂浮了億萬年,又仿佛只是閉眼再睜眼的瞬間。
一點微弱的光線,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緊接著,是聲音。模糊的、遙遠的、像隔著厚厚的棉絮。有人在說話,語調平穩,但聽不清內容。
然后,是感覺。身體沉重得像不屬于自己,每一塊骨頭都灌滿了鉛。頭痛!一種沉悶的、如同被重物反復敲擊的鈍痛,在太陽穴和后腦勺深處搏動。
“頭……很痛……”這是第一個清晰的意識碎片。
她試圖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無比。光線透過眼瞼,是模糊的、搖晃的光斑。她感覺自己在移動?身體隨著某種節奏輕微搖晃。
“醒了?林默?能聽到我說話嗎?”一個清晰的女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帶著職業性的溫和。
林默艱難地掀開眼皮。視線是模糊的,像蒙著一層水霧。她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在緩緩移動(不,是她在被推著走?),還有一張俯視著她的、戴著口罩的女護士的臉,眼神關切。
“嗯……”她喉嚨里發出一點含糊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好,醒了就好。我們在回病房的路上,治療很順利。”護士的聲音很穩,“現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頭……痛……”林默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微弱。她感覺自己的思維像一團被水泡爛的棉絮,沉重、粘稠、無法理清。
“頭痛是正常的術后反應,別擔心。等下回病房好好休息,會慢慢緩解的。”護士安慰道。
林默的目光無意識地轉動著。她看到推床邊緣的金屬扶手,看到護士推床的手,看到頭頂飛速掠過的天花板和日光燈管。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實。仿佛她剛剛從一個極其遙遠、極其黑暗的地方被硬生生拽回來,靈魂還沒完全歸位。
“滋滋……”日光燈管的微弱電流聲再次傳入耳中。這熟悉的聲音,此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隔世的疏離感。
推床停了下來。她被小心地挪回自己病房的床上。熟悉的消毒水味,熟悉的藍白條紋墻壁,熟悉的同屋病友模糊的身影。
身體陷在柔軟的床墊里,但沉重的疲憊感和頭痛依舊如影隨形。她閉上眼睛,試圖整理混亂的思緒。
發生了什么?
她記得被推進那個充滿消毒水和儀器嗡鳴的房間……
記得手臂上冰涼的刺痛……
記得那股沿著血管蔓延的冰冷液體……
記得瞬間被黑暗吞噬……
然后……就是現在。
中間呢?
治療的過程呢?
她努力回想,大腦卻像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不透光的毛玻璃。關于治療室、關于那張窄床、關于那些儀器的記憶……一片空白!只有消毒水的氣味和冰冷的觸感殘留著模糊的印象。
更讓她感到一陣莫名恐慌的是……蘇晴呢?
她記得蘇晴來過病房,剝了橘子給她吃……記得蘇晴的眼淚……但那個剝橘子的場景,具體是什么時候?昨天?前天?還是……更早?記憶的碎片像散落一地的珠子,失去了時間的線索,變得模糊不清,難以串聯。
失憶!
這個詞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她昏沉的意識!
張醫生說過的話猛地清晰起來:“……短暫的、可逆的,順行性遺忘……主要是對治療前后幾天發生的事情記憶模糊……”
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真的忘記了!忘記了一部分!那瓣橘子的滋味還在舌尖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回甘,但關于蘇晴來訪的具體情景,卻變得支離破碎、時間錯亂!
“看!開始了!記憶的裂縫!很快,你會忘得更多!忘掉一切!”那個冰冷的聲音帶著惡毒的得意,再次響起。
林默猛地睜開眼,巨大的恐懼讓她呼吸急促。她掙扎著坐起一點,目光急切地掃視病房,仿佛想抓住什么來證明自己還是“林默”。
目光落在窗臺上。
沒有麻雀。
只有光禿禿的欄桿,映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她下意識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指尖微微顫抖著,伸向眼前。
陽光沒有從窗戶照進來,病房里只有日光燈蒼白的光線。
指尖沒有溫暖的觸感。
只有空氣的微涼。
“指尖……涼的……”
頭痛依舊沉悶地搏動著。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翻滾、沖撞。失憶的恐慌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心臟。
但就在這片混亂、恐慌和劇烈的頭痛中,一個微弱的、卻異常清晰的認知,如同黑暗中的一粒星火,頑強地燃燒著:
她醒過來了。
從那個絕對的、無夢的黑暗深淵里,回來了。
雖然帶著劇烈的頭痛,帶著記憶的裂痕,帶著巨大的恐慌。
但她回來了。
日光燈管那微弱而穩定的電流聲,“滋滋……”再次清晰可辨,固執地穿透了頭痛和恐慌的噪音,傳入她的耳中。
它還在。
和這頭痛,和這混亂的記憶,和這冰冷的恐懼,一起存在著。
林默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那只冰涼的手指,輕輕按在了自己劇烈疼痛的太陽穴上。
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皮膚。
“疼……”
“手指……涼……”
“燈……在響……”
感官的碎片,疼痛與冰冷交織,電流聲持續低鳴,構成了她“重啟”后,意識之河重新流淌的、最初的、渾濁而破碎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