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海風吹不醒沉睡的城市。
小樓上昏黃的燈光一閃一閃。
紅磚上爬滿了幽綠的葉子,蜷曲的嫩枝像是一根根干癟的手指勾住了墻身。
滴答,滴答,滴答。
寒露從樹葉上滾下來,掉在地上,像是喑啞老婦最后的啜泣。
撲通,撲通。
一個紅色的影子拍著皮球走進這座小樓。
“人頭飛,人頭掉,肚里的繩子繞三繞。”
“紅繩纏,紅繩跳,開膛的菜刀要不要。”
尖銳的歌聲歸入寂寥的夜色,外面裹著一層黑色頭發的皮球隨著歌謠歡快地蹦著,跳著。
紅色的影子追著皮球,消失在了小樓的門口。
嗤啦,嗤啦,門口的燈閃了兩閃,算是跟這影子打過招呼。
紅磚小樓共有四層,第四層的某個房間之中,一口黑色的棺材豎著,上面用金色的漆粉寫著如蟲蛇一般的扭曲文字,沾過獸血的絲線一層層裹著,像是蠶蛾垂死的繭。
七盞青銅燈排在棺材前方,按照星圖的位置擺好,內里燃著黑色的油脂,帶著一股透進肝脾的香氣。
這香味清淡雋永。
一個女子長舒一口氣,她的身體顫抖,滴滴汗珠從額頭滾落。
這應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眉拂遠山,膚柔若脂,玲瓏的身軀藏在一件的雪白紗衣之下,黑發如瀑落在臀間,只是透過紗衣仿佛無有的絲線,能夠看見青玉一般后背上猙獰的圖案。
一條黝黑地蟒蛇盤卷在她的身上,正在猙獰吐信,如若舞蹈,仿佛朝拜,而舞蹈所取悅的,朝拜所虔敬的……
正是眼前這口漆黑的棺材。
房間內的秘儀正循著經典的記載繼續,而在這棟小樓的另外一個房間里,一只搖椅正在緩緩地晃動著。
矮小的老嫗搖搖晃晃地坐在黃竹搖椅上,右手捏著一串漢白玉串珠不住地捻動,左手緩緩敲打著把手。
在她身前站著一個西裝皮鞋的男青年,他胸口抱著皮包,正在一旁訕笑。
“前輩,大少爺雖然是在我們的地頭出的事,但是真跟我們雄爺沒關系,您知道的,雄爺最是崇敬江湖前輩。”
“當然了,這次雄爺愿意拿出來三十個數作大少爺的湯藥費,也是希望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小的一般見識。”
他說著將胸口的皮包悄悄地放在眼前的桌子上,眼睛不由得斜著望向眼前的老太。
他只是耳聞過眼前這阿婆的邪異,如今卻是遍體生寒,天可憐見,他進了這屋子小半個鐘,這老太好像從沒呼吸過一次。
老太太沒有說話,她的眼睛黯淡枯黃,毫無神光,仿佛已經死去很久,臉上皺皺巴巴,衰老帶來的斑紋幾乎覆蓋了半張臉。
“弄我乖孫的是叫魂,有這手段的是湘西排教、川南落花、中州風蠱,蘇雄供奉的是茅山壇,這事情不是他做的,這孽錢留著他自己花。”
如同拉開破風箱一樣的聲音讓眼前的男青年感覺到一絲恐懼,他真不知道眼前的老太是生是死。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左肩一沉,好像是有一只手搭了上去。
“雄爺講明,這次是他照顧不周,這筆湯藥費一定要送到您老手里,不然他做晚輩的心不安。”
青年強行壓住心頭的恐懼,臉上仍然擺出一副笑臉。若不是為了這每月一千蚊的薪水,他才不想管這些牛鬼蛇神的破事。
“我不缺這些人間銀紙,你走吧。”
老太渾濁的眼睛在他身上掃了一眼。
“多說無益,我孫子要回來了。”
眼鏡男青年心里一哆嗦。
他是見過老太太的孫子的,挺好的一個靚仔,直挺挺地摔在路上,呼吸都停了,身子也已經涼了,是雄爺親自帶著人送進這座小樓的。
這樣死透了的人也能“回來”?
那回來的還是人嗎?
“您話說到這里,我再留下也沒意思了,只是回去了在雄爺那不好交代。你權當是可憐我……”
“走吧,不然別走了。”
老太太話音剛落,青年就感覺到脖子上落了一股寒氣,暗影之中仿佛伸出了兩只手,要攥住他的咽喉。
“嗬……”
老太太橫了一眼,青年感覺咽喉上的壓力頓時減輕了不少,吐出一口濁氣,趕忙提起手里的皮包,戰戰兢兢地走了。
臨走還不忘趕緊道歉,“是晚輩不懂事,您可別往心里去。”
晚輩?
老太太的腦海里念頭閃過。
只是人世間一個可憐人,如何做得了晚輩。
她直起身子,緩慢地向內里走去,她腳步很沉,每挪動一步似乎就要花費全身的力氣。
推開門,那口沉重的黑棺則是不住地搖動。
一下,兩下,三下,就像是沉重的心跳。
“阿婕,總共過了幾個時辰?”
她背著手,望著那口深沉的黑棺材,眼睛不知道何時竟然潤濕了。
“婆婆,還有半刻就是亥時,足足已三十六個時辰。”
穿著紗衣的美婦低聲說道,她身上已經有了晶瑩的汗珠,潤濕身下的衣衫。
“差不多到時候了。”
老太太嘆了口氣。
“這要是回不來,那就真回不來了。”
黑棺材似乎是在回應老太太的嘆息,喀嚓,一只白色的手掌從棺材縫里探了出來,然后正在用力往旁邊搬。
“婆婆……”
美婦吃驚地捂住嘴巴。
“竟然……真的成了。”
老嫗嘴里念叨著。
“福生無量天,福生無量天……”
痛。
陳瑛感覺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疼痛。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本來自己剛剛加完班,帶著鹵肉涼菜和無糖可樂準備回到租住的小屋里去歡度周五之夜。
然后在過路口的時候就被新能源泥頭車來了一手共享單車短距離載人航空試驗。
陳瑛記得自己最后看見的景象就是鹵肉在空中飛舞,自己的大腿飛的比共享單車的輪子還要高。
腿是怎么飛起來的?
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不知道怎么了,陳瑛反而有一種釋然。
或許是自己終于可以放下塵世的疲勞了吧。
人活著真累啊,有時候真分不清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強。
也許人生有這樣一個結束,也不算太差。
痛感只有一瞬,最后就是眼前一黑,睡眠的安寧鎮壓下了所有的痛楚。
這就是陳瑛最后的念頭。
古人將睡覺叫小死,死亡跟睡眠果然是一樣的。
只是這一覺為什么這樣冷?
沉眠不知道多久,陳瑛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四周讓人憋得喘不過氣來。
耳邊仿佛有什么人在呼喚。
眼前仿佛多了一條長路,路上擠滿了戴著高白帽子的人影,一個個臉擦得粉白,墊著腳一跳一跳的走著。
而自己也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大家如同一條河流一樣,向著不知名的遠處緩緩游蕩。
死人的魂靈湊在一起,這便是冥河了么?
“陳瑛……陳瑛……”
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喚著自己的名字。
陳瑛的念頭轉動不休,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抬起手,那一排排高帽子的人影漸漸淡了,眼前依稀可以看見引路的星光。
摸索,行走,向著光。
終于,前方不再是路,是個蓋子。
黑沉沉,透著一股令人胃口大開甜香的蓋子。
陳瑛抬起手,縱然手上提不起多少力氣,他心中默默有一個念頭。
只要掀開,眼前就會是另外一個世界。
咔噠。
蓋板并不沉重,陳瑛睜開眼睛,看見了眼前的一切。
七盞銅燈,穿著透亮紗衣的美貌婦人,還有一個老嫗。
“乖仔,你醒啦。”
老嫗笑瞇瞇的,臉上的皺紋都開出了花。
“阿婕,換下衣服,咱們吃飯。”
吃飯?
陳瑛扶著棺材的身子,一時沒有弄明白現在的狀況。
我復活了。
我現在另外一個人的身體里,而這些人像養僵尸一樣養著我。
他們是誰,是這個身體的親人嗎?
一道雪白的影子滑了過來,那潤透的身子忽然貼在自己手臂上。
“相公,廢了好大一番功夫,你可終于醒了。”
“阿瑛,洗漱一下,阿婕做了你最愛吃的燒雞。”
陳瑛身上沉重,雙腿使不上勁。
他幾乎是被那個名為“阿婕”的女人攙扶著離開了那間黑色的房間。
在一間寬綽的臥房里,阿婕攙著他坐下,然后一點點解開他身上的衣服,由外及里,溫潤的雙手如同良夜的清風,小心而馴服。
用銅錢編成的面具,寫滿了紅色符文的長衫,四四方方看不出材質的金屬鏡……
陳瑛半坐在床上,阿婕摟著他,小心地為他換去衣衫。
“……我……”
“相公叫惡人散了魂,人身有三魂七魄,三魂為靈,七魄為體,魂散了,心智就污濁,有很多事想不起來,很多事情說不清楚。”
阿婕小心地為陳瑛換上一身熨帖的水湖藍絲綢睡衣,然后站起身來,解開自己的輕紗,彎腰在一旁的五斗柜里尋著衣衫。
“相公千萬不要多思多想,會傷神的,其實只要慢慢等一等,過段時間都能想起來。婆婆是有大神通的,您只要安心調養,包好。”
美婦尋出一件漂亮的淡白色長裙穿好,轉過頭莞爾一笑,晶亮的眸子閃著。
她貓兒一般爬到床上,將陳瑛的頭小心地靠在自己胸頸之間,為他緩慢地揉著太陽穴。
“奴叫吳婕,是相公未過門的媳婦,相公叫陳瑛,是婆婆唯一的孫兒,婆婆最喜歡相公了。”
她腔調軟噥,聲音落在陳瑛耳邊卻是讓他眉頭一皺。
一樣的名字嗎?
不過真正吸引陳瑛的卻是隨意擺在床頭的一張報紙,上面熟悉的方塊字標題組合在一起就讓人感覺到奇怪。
“謠傳?尸潮?蘇格蘭場宣布一切可防可控”
“中州亂局加劇,省城大旱持續”
“狼災肆虐,特蘭西凡尼亞宣布全境封鎖”
“楊梅大瘡,合眾國總統否認身患梅毒”
沒錢修什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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