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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古代中國文明與世界歷史

關于中國古代文明特點的分析《關于中國古代文明特點的分析》,原載鐘敬文、何茲全主編:《東西方文化研究》1986年第一輯(創刊號),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收入劉家和《古代中國與世界》,武漢出版社,1995年版,第473—523頁。

一、中國古代文明在時間中發展的特點:論中國古代文明的連續性

約從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500年,人類歷史上先后出現了許多燦爛的古老文明。從它們發展的情況來看,這些文明的連續性頗有不同,中國古代文明在這方面有著自己明顯的特色。

關于中國古代文明的連續性,我們可以從政治史和文化史兩個方面與其他古代文明作一些比較的探索。

首先,從政治史來看。

在歷史上,文明大體是和國家同時發生的。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發生于公元前四千年代后期和前三千年代。其中以尼羅河流域的埃及與幼發拉底和底格里斯兩河流域南部的蘇美爾地區文明發生最早,約始于公元前四千年代后期。印度河流域文明發生于公元前三千年代中期。兩河流域北部和腓尼基地區的文明、黃河流域的夏文明和克里特島上的愛琴文明,發生于公元前三千年代晚期。

公元前兩千年代,在小亞細亞產生了赫梯文明,在希臘半島上產生了邁錫尼文明。公元前兩千年代是青銅器時代的盛世,也是埃及和兩河流域古文明的繁榮時期。但是就在這一時期里,印度河流域文明滅亡了(約公元前1750年),克里特文明(約于公元前15世紀)、邁錫尼文明(公元前12世紀)也先后滅亡了。

公元前一千年代,鐵器逐漸在廣大的地區里代替了青銅器,文明也在更廣闊的范圍里展開了。公元前一千年代前半期,在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出現了雅利安人的國家,在伊朗高原出現了波斯國家,在愛琴地區出現了希臘諸邦,在意大利出現了羅馬國家。在古代世界起過重要作用的國家,這時都出現了。也就在這個時期,最古老的埃及文明和兩河流域文明開始失去政治上的獨立,從屬于波斯帝國的統治之下。在埃及文明和兩河流域文明影響下發生的腓尼基文明、赫梯文明、巴勒斯坦文明,也經歷了同樣的命運。世界歷史表明,在青銅時代產生的古老文明,除中國以外,到了鐵器時代的早期就都已經失去了政治史上的連續性。

在公元前一千年代產生的古文明,大多數也沒有能保持政治史上的連續性。波斯征服了整個西亞、北非的最古老文明地區,甚至達到印度河流域,以拜火教為其特征的古波斯文明成了更古老的文明的繼承者和代替者。但是公元前4世紀后期,波斯為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所征服。在廣闊的波斯帝國的舊墟上,后來建立起許多“希臘化”(Hellenistic)國家。公元前3世紀中葉至公元3世紀初期,安息(Parthia)統治了伊朗以及兩河流域。公元3世紀中葉至7世紀中葉,薩珊王朝的波斯一度復興。但是它在7世紀中葉為阿拉伯人所征服。從此,伊朗和西亞、北非其他古老文明地區一樣,成了伊斯蘭文明的地區。公元前8至前6世紀,在希臘地區重新形成了很多城邦,到公元前4世紀后期它們落入馬其頓勢力支配之下。到公元前2世紀,馬其頓和希臘又先后落入羅馬人統治之下。羅馬于公元前1世紀后期擴展成為一個龐大的帝國,包括了埃及、敘利亞、巴勒斯坦、小亞細亞、希臘等更古老的文明地區。但是,到公元3世紀,羅馬帝國發生危機。4世紀后期,日耳曼人大舉入侵,帝國分裂。5世紀西羅馬帝國滅亡。羅馬文明,作為古代地中海地區產生最晚、影響最大的文明,也中斷了政治上的連續性。

上述古代文明在政治史上的斷裂,各有其不同的具體原因。但是從大體說來,上述文明是在三種情況下被打斷的。第一種是在青銅器時代的小邦林立的情況下,例如印度河流域文明、克里特文明、邁錫尼文明,當時文明本身的力量還比較薄弱,可以由于內在或外在的原因(印度河流域文明、克里特文明的文字尚未解讀成功,其具體滅亡原因難以確定,盡管學者們有不同的推測;邁錫尼文明的滅亡則與多利安人入侵有關)而中斷,甚至暫時退回野蠻狀態。第二種是在從青銅器時代過渡到鐵器時代的情況下,當時青銅時代的古文明已經衰老,而原先落后的地區則由于鐵器的出現而迅速進入文明時期,于是后起的文明征服古老的文明。波斯征服西亞、北非廣大古老文明地區,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進行的。第三種是鐵器時代的帝國在自身衰朽的情況下被外力所征服。例如,波斯帝國亡于馬其頓、希臘人,羅馬帝國亡于日耳曼人。

當我們轉而考察中國古代政治史的時候,我們同樣發現,中國在類似的時期也有過類似的危機。夏、商、周三代,從實質上說也是青銅時代的小邦林立時期。三代的王不過是不同規模的邦的聯盟的首領。當商征服夏、周征服商的時候,并未發生政治史的斷裂現象。以周征服商為例,商本來是先進的“大邦殷”(《尚書·召誥》)、“天邑商”(《尚書·多士》),由于“沈酗于酒”,“敗亂厥德”,以致“小民方興,相為敵仇”(《尚書·微子》),原來落后的“小邦周”(《尚書·大誥》)乘機征服了商。不過,周在征服商以后,不僅沒有打斷商的政治傳統,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在繼承它。《尚書》的《召誥》《多士》《多方》《立政》等篇里都有明顯的夏、商、周三代相承的觀念。據《尚書·無逸》記載:“周公曰: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時,不啻不敢含怒。”這更說明周的統治者有意識地繼承商代好的政治傳統,明確地表示自己是商代杰出的王的繼承者。

西周晚期的統治者逐漸腐朽,結果犬戎入侵,周幽王被殺。周自鎬京(在今陜西西安附近)東遷至洛邑(在今河南洛陽附近),開始了東周。西周滅亡前后的內外危機,在《詩經·小雅》的《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等篇和《詩經·大雅》的《民勞》《板》《抑》《桑柔》《瞻印》《召旻》等篇里都有反映。但是東周王朝靠諸侯(尤其是晉國和鄭國)的力量終于推持住了。公元前8世紀后期至前7世紀,北方的戎狄和南方的蠻夷(楚)逐漸強盛起來,威脅諸夏的生存。《公羊傳·僖公四年》云:“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這是對當時形勢的相當切實的說明。齊桓公、晉文公先后起來。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聯合諸侯,北擊戎狄,南抑強楚,扭轉了危急的形勢。公元前6世紀以后,楚發展成南方大國,但是不再以蠻夷自居,而是以南方盟主的面目與中原盟主晉國爭霸了。孟子曾經說:“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這句話是不大公正的。他又曾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梁惠王上》)這句話也不大符合事實。孔子在評價齊桓公和管仲的時候曾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論語·憲問》)《公羊傳·僖公四年》說:“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怗(何休注:“怗,服也”)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孔子認為齊桓公、管仲的貢獻在于維護了中原文明的連續性,《公羊傳》認為齊桓公是王者(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等)事業的繼承者。這些話都是有道理的。西周末葉至春秋中期(約公元前8至前6世紀),是中國歷史上由青銅器時代向鐵器時代過渡的時期。當時黃河流域的中原文明曾受到落后的部落(如戎、狄)和后起的文明(主要是南方江漢地區的楚)的威脅。不過,這一次危機也沒有導致中國古代文明的中斷。

東漢以后,中原的帝國腐朽,于是有三國(220—280)的紛爭。西晉(265—317)短期統一以后,中國分為南北兩個部分,南方是東晉(317—420)和隨后的“南朝”(420—589),北方經十六國之亂以后形成“北朝”(386—581)。589年,隋滅陳,再度統一中國。十六國時期是中國北方的一個混亂時期,各小國的政權幾乎都不穩定。少數民族在北方占了優勢,十六國中大多數國家的君主都是少數民族。他們屠殺漢人的事的確很多,但是他們無法打斷漢魏以來的政治傳統,也不能不吸收漢族豪門參加他們的統治集團。后趙的君主石虎是一個十分殘暴荒淫的人,但是他在336年(東晉成帝咸康二年)下令說:“三載考績,黜陟幽明,斯則先王之令典,政道之通塞。魏始建九品之制,三年一清定之,雖未盡弘美,亦縉紳之清律,人倫之明鏡。從爾以來,遵用無改。先帝創臨天下,黃紙再定(石勒曾兩次按九品評定人物)。至于選舉,銓為首格。自不清定,三載于茲。主者其更銓論,務揚清激濁,使九流咸允也。吏部選舉,可依晉氏九班選制,永為揆法。”(《晉書·載記·石季龍上》)“三載考績”,“黜陟幽明”,是傳說中的舜制定的制度(《尚書·舜典》)。像石虎這樣的人也說要遵從堯舜以來的先王之道,繼續實行魏晉以下所行的九品選官的制度,這當然不能說明石虎個人的明智和偉大,而是說明,中國已經有了這樣堅固的政治傳統,就連石虎這樣的人,也不能不承認它。自十六國至北朝,北方的政權仍是少數民族統治階層和漢族統治階層的聯合政權,而且遵循的仍是以前的政治傳統,所不同的只是最高統治者的民族身份不同而已。因此,我們在西晉滅亡后的北方看到了西羅馬滅亡后的歐洲所不能看到的現象:中國的政治史上的連續性甚至在北朝時期也沒有中斷。這一點對中國古代文明的連續生存是至關重要的。

其次,從文化史來看。

中國古代文明在文化史上的發展連續性,在整個世界史上尤其顯得突出。這里附帶說明,文化史上發展的連續性與文化遺產的繼承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兩回事。在文化連續發展的文明中,前代文化自然地作為遺產被后代所繼承,有文化史發展的連續就有文化遺產的繼承;但是,有文化遺產的繼承卻未必有文化史發展的連續。例如,現在世界流行的陽歷,可以溯源于古代埃及的歷法。七天為一星期,圓周分為360°,可以溯源于巴比倫。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這些都可以說明,現在很多國家都繼承了古代埃及和兩河流域的某些文化遺產。但是接受古代埃及和兩河流域文化遺產的許多國家都是各自國家先前的作為系統的文化的繼承者,因此各有自己的文化史上的連續性。它們雖然繼承了古代埃及、兩河流域的文化遺產(只作為因素,而非作為系統),但是和后者并無文化史上的直接的連續性。

一個文明在文化史上的連續性,總而言之,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語言文字發展的連續性,即文化賴以流傳的工具或其重要表現形式的連續性;二是學術本身(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哲學和史學)發展的連續性,即文化的精神內容的連續性。如果從這兩個方面來衡量古代的各個文明,那么看來只有中國在文化史上的連續性最具有完整的意義。

世界最古老的埃及文明和兩河流域文明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字系統,也有相當豐富的歷史文獻。可是當它們失去獨立以后,文字使用的范圍逐漸限于神廟祭司之間,終于被人遺忘。它們的歷史被湮沒了。在以后很長的時期里,人們只能從希臘歷史家的著作里得知它們的一些殘缺不全的消息。印度河流域文明、赫梯文明、克里特—邁錫尼文明等都發生了文字被遺忘的現象。現在我們對于這些文明的了解,要歸功于近代考古學家的發現和研究,也要歸功于古文字學家對于那些已死的文字的解讀(decipher)成果。可是至今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文字和克里特文明的線形文字A尚未解讀成功,因而這兩個文明的許多問題也無從最后確定。在鐵器時代產生的古文明中,波斯的楔形文字也曾被遺忘,波斯的很多重要歷史資料只是在近代學者解讀其文字以后才為人所知。古希臘文、拉丁文沒有被人遺忘,但是最后仍堅持用希臘語的只是為數不多的希臘人,而拉丁文到中世紀的西歐已經不是人們口頭的活生生的語言文字,僅在宗教和學術領域里保存著。

誠然,我們也看到國外一些學者談到其他古國的文化連續性。例如,印度歷史學家高善必(D. D. Kosambi)認為,印度文化有三千多年的連續性,非埃及文化可比高善必:《印度古代文化與文明史綱》(Kosambi, D. D. The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of Ancient India in Historical Outline,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5),第9頁。。他說印度文化有三千多年的連續性,實際也就表明,更古老的印度河流域文明與以后的印度文化之間是不相連接的。的確,吠陀時代(The Vedic Age)以后的印度文化具有明顯的連續性,婆羅門教的典籍不僅在思想內容上有著前后相連的發展軌跡,而且在后代對前代典籍的注釋中也反映了文化相沿不斷的關系。例如,著名的《摩奴法典》(Manu Smriti)在公元9世紀、11世紀、13世紀、15世紀幾乎每兩百年就有一次注釋。印度古代文化史上的一個不足之處,是缺乏賴以反映歷史過程的精神的史學的連續性。又如,英國學者湯姆生(G. Thomson)說:“如果我們以希臘史與中國史比較,就會看到某些明顯的相似之處。這兩種語言的書面文獻都始于公元前兩千年代(引者按:中國古代未曾發生像克里特—邁錫尼文明的文字被遺忘那樣的現象)。這兩種語言都存留至今,變化較小。近代希臘語不同于古典希臘語,但是希臘人仍然認為柏拉圖的語言是自己的語言。近代漢語不同于古典漢語,但是中國人也仍然認為孔子的語言是自己的語言。因此,希臘語可說是歐洲最古老的語言,漢語是亞洲最古老的語言。這種語言上的連續性反映了兩國文化的連續性。自古迄今,希臘的歷史是單一民族的歷史(引者按:中國的情況不同),這個民族從未失去過它自身的同一性或者對于自己往事的回憶;對于中國人來說,情況同樣如此。”湯姆生也注意到了中國與希臘的不同。他指出:第一,當前(指此書初版的1955年)說漢語的人口約有6億,而說希臘語者僅800萬人。第二,希臘文化的許多內容是從更古的近東文明借來的,并非自己所獨創;而中國文化則是自己獨創的。湯姆生:《第一批哲學家》(Thomson, George,The First Philosophers: Studies in ancient Greek society, London,Lawrence & Wishart,1961),第61頁。湯姆生的話是有道理的。不過,如果從學術傳統來看,古代希臘的哲學和史學的傳統最多也只殘存到羅馬統治時期,并未能延至中古的歐洲。在這一點上,古典希臘文化和古代中國文化是有明顯的不同的。

中國古代文明在文化史上的連續性,既表現在語言文字方面,也表現在學術傳統方面。

中國古代的語言文字在發展過程中從未發生斷裂的現象。現代漢字與甲骨文、金文的差別的確很大。要求只認識簡體漢字的人去認甲骨文或金文,那當然是很困難的。不過,從甲骨文到現代簡化漢字間的巨大差別是逐漸形成的。從甲骨文到金文,從金文到篆書,從篆書到隸書,從隸書到楷書,從繁體楷書到簡體楷書,全部發展過程基本上是清楚的、完整的。如果知道了這樣連續發展過程及其規律,那也就掌握了認識金文、甲骨文的鑰匙。而且,從甲骨文到現代漢字,不管字形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字的構造和字的應用中的變化總是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所謂“六書”)為共同原則的;這些原則好像一座聯系古今漢字的橋,今人通過它可以辨認古代文字。誠然,甲骨文和金文中還有很多字是現在還未被認識的,古文字學家們正不斷地做考釋(interpretation)工作。這種考釋與死文字的解讀(decipher)是有原則的不同的。因為這種考釋是在已經認識了很多其他字的情況下進行的,而古文字學家們在開始解讀古代埃及象形文字和西亞的楔形文字的時候,他們幾乎處于任何已知條件都沒有的狀態中。至于語言,古今區別的確不小。因此,現代人,甚至現代的專家,對于甲骨上的卜辭、青銅器上的銘文,以至《詩經》《尚書》之類的古書,都有許多難以理解的地方。但是,古今語言的差異主要表現在語音、詞匯和專門術語上,語法結構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而且語言的種種變化都是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逐漸發生的。因此學者們還是能夠從古今變化中尋找到梯道的。

中國古代學術傳統的連續發展,是從三代開始的。孔子曾說,“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論語·為政》)。他的話不是沒有根據的。《詩經》中說到,臣服于周的殷人還穿著自己的禮服為周人助祭(《詩經·大雅·文王》:“殷士膚敏,裸將于京。厥作裸將,常服黼冔”)。近年我們又見到在陜西岐山縣周原發現的甲骨文,它們顯然與殷人的甲骨文是一脈相承的。周代沿襲了夏、商兩代的文化,又進一步加以發展。因此,孔子作為商人的后裔,對周人文化表示高度的贊美。他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孔子整理了周代的典籍,修訂了魯史《春秋》,創立了儒家學說。不過,孔子并沒有另編一套儒家的經典,他所編訂的周代典籍就是儒家的經典。他說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這反映了由他開創的儒家學派對傳統文化的高度重視。

孔子是哲學家,又是史學家,嚴格地說,是一位哲學和史學在他那里尚未分離的思想家。以后,哲學和史學逐漸分離。到漢代,以經學形式出現的哲學和史學正式分開了。董仲舒繼承《春秋》,研究的是經學(經學,顧名思義,是解釋和研究儒家經典的學問。它又分為兩大支:一支著重于語言文字的解釋;一支著重于理論本身的解釋和發展。前者的成果為我們留下了一條古今語言文字間的通道,后者則表現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形式獨特的連續性);司馬遷繼承《春秋》,研究的卻是史學。從此,經學和史學作為中國古代傳統學術的主要支柱,一直沒有中斷。

西晉以后,4世紀至6世紀,中國南北分裂,但是學術傳統并未中斷。在分裂時期,經學曾經分為南北兩支。引人注目的是,北方以少數民族為主要統治者的地區,經學仍然遵循漢儒傳統(《易》《書》《禮》皆用鄭玄注,《詩》用毛詩,《左傳》用服虔注),而南方經學卻受了魏晉玄學的影響而有所不同(《易》用王弼注,《書》用偽孔安國注,《左傳》用杜預注,《詩》用毛傳,《禮》用鄭玄注)。相形之下,北方經學也比南方經學興盛(《宋書》《南齊書》甚至無儒林傳,而《魏書》的儒林傳是很充實的)。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南北朝時期也是中國古代史學的一個繁榮時期。就以北方最混亂的十六國時期來說,史學不僅未斷,而且還是相當繁盛的。據《隋書·經籍志·霸史》《史通·古今正史·十六國史》等記載,十六國的史書就有26種、271卷(其中三種不知卷數,未計)。這種情況不僅非4世紀至6世紀的西歐可比,而且在世界古代史上也是很少見的(在那樣混亂情況下史學還那樣不斷傳承)。

以上分別論述了中國古代文明在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連續性。現在讓我們來考察一下二者之間的關系。

一般說來,政治史上的連續性往往可以成為文化史上連續性的保證。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連續性與政治史上的連續性是密切相關的。當然,并非在一個文明失去政治獨立以后立即就會發生文化史上的斷裂。古代埃及文明和古代兩河流域文明在波斯統治時期,以至希臘化時期,其文化史的連續性尚未完全中斷,貝希斯頓銘文(Behistun Inscriptions)和羅塞它石刻(Rosetta Stone)都是具體的例證。不過,這種現象不能永久地保持下去。即使像希臘人那樣沒有忘記本民族的語言文字,但是他們在長期失去政治獨立以后文化史也發生了斷裂性的變化。在羅馬統治時期,希臘史家波里比阿(Polybius)、斯特累波(Strabo)、狄奧多拉(Diodorus Siculus)、普盧塔克(Plutarch)等,基本上還能維持希臘古典時期的史學傳統。但是,在這些史家的筆下,希臘的歷史已經成為一種追憶,不再像希羅多德(Herodotus)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著作那樣充滿了活生生的希臘人的精神。我們不能責怪這些后期的希臘史家,我們不能要求他們把已經失去生命力的文明寫成活生生的。到羅馬帝國晚期,希臘文明的文化傳統逐漸中斷了。奧林匹克運動會(Olympic Games)的廢止(公元393年或公元426年),也許可以算是一個標志。

另外,強有力的文化傳統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保證一個文明的政治史的連續性的重要條件。有些學者認為,中國古代文明的連續性要歸功于東晉在公元383年淝水之戰中的勝利。我毋寧不作如此想。如果前秦的苻堅在淝水之戰中取勝,中國古代文明看來也不會中斷。苻堅十分重視儒學,他曾說:“朕一月三臨太學,黜陟幽明,躬親獎勵。罔敢倦違,庶幾周孔微言不由朕而墜,漢之二武(孝武、光武)其可追乎。”(《晉書·載記·苻堅上》)盡管出身氏族,苻堅的理想仍然是發揚儒家經學以上繼漢代的傳統。其實早在苻堅以前,遠比苻堅殘暴的石勒就知道必須重視古代學術傳統,“勒親臨大小學,考諸生經義,尤高者賞帛有差。勒雅好文學,雖在軍旅,常令儒生讀史書而聽之,每以其意論古帝王善惡,朝賢儒士聽者莫不歸美焉”(《晉書·載記·石勒下》)。中國古代文明的學術傳統有力地影響和陶冶了少數民族出身的統治者,使他們在政治上也成為古代文明的繼承者。北魏的君主,特別是孝文帝元宏,大力獎勵儒學,對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王夫之認為,南北朝時,“北方之儒較醇正焉。流風所被,施于上下,拓跋氏乃革面而襲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讀通鑒論》卷八《宋文帝》)。他在這里充分估計到了學術史對于政治史的重要作用。

黑格爾(G. W. F. Hegel)在其《歷史哲學》(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一書中注意到了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國家,但是他否認中國文明有在時間中的變化和發展。他的這一見解,既不符合中國的歷史,也未必符合他自己的辯證法。

文明,從其本質來說,是一種否定野蠻的過程。它像其他有生命的東西一樣,自身總要不斷地新陳代謝。如果不能否定自身中的消極成分,不能維持新陳代謝,那么一個文明就將衰亡。中國古代文明能夠長期連續存在,就是因為它在沿襲中保持了變革,在變革中保持了沿襲。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百世可知”,這是說得過分了。不過,孔子已經注意到了歷史就是在沿襲(因)和變革(損益)中前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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