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盛夏

“莫一山，你給我滾出來！”

一聲怒吼從桐縣第一紡織廠家屬院鐵門處響起，閑在家的家屬職工們聞聲紛紛望了過去。

只見一個留著齊肩短發、體形微胖，穿著的確良襯衣，袖子高高挽起的中年婦女怒氣沖沖闖進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莫一山家門口，掄著拳頭用力砸著門板。

“莫一山，給我滾出來，敢打我女兒，欺負我老劉家沒人了么！”

婦女砸了十幾下，屋里還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半點聲響。

她怒從心起，在院子里撿起一塊青磚朝大門旁的窗戶拍了過去。

嘩啦一響，玻璃應聲而碎，玻璃碴子紛紛掉在地上。

她伸手穿過破洞撩起碎花窗簾往里一看，莫一山穿著背心短褲，正背對著她愜意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女人怒火中燒，轉身從院子里抄起一根手臂粗的竹竿從窗戶破洞里捅了進去。

“跟我裝死是吧，我捅死你！”

房間里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女人隔窗怒罵：“莫一山，給我開門！”

睡得迷迷糊糊的莫一山抬頭，首先看到的是一根三四米長的竹竿，順著竹竿看去，就看到窗戶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看到這張臉，莫一山愣住了，睡意瞬間消散。

這不是他那霸道蠻不講理的丈母娘陳臘梅嗎？

她怎么會出現在窗外？

她不是在九零年就過世了么！

見他躺在床上不動，盛怒下的陳臘梅費勁舉起竹竿再次朝他戳了過去。

隨著莫一山呼痛，鋒利的竹刺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莫一山反應過來，連忙賠笑道：“媽，你怎么來了？”

他不敢怠慢，跳下床胡亂套了條褲子，踢上涼鞋，連襯衣都沒穿，飛快地來到外屋將門栓拉開。

門剛打開一條縫，陳臘梅就擠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朝他臉上甩了個響亮的耳光。

“啪！”

莫一山被這突如其來的耳光打得摸不著北，捂住臉失聲道：“媽，你干嘛？”

“我干嘛，你說我干嘛！”

陳臘梅憤怒地沖進屋，看到什么就砸什么。

碗、熱水瓶、搪瓷杯、煙灰缸……

每砸一樣，莫一山就跟著哆嗦一下。

她一邊砸一邊罵：“你個兔崽子王八蛋，我好好的女兒沒嫌你游手好閑不工作不養家，她還懷著你莫家的骨肉，你竟然敢打到她住院！”

住院？

等等！

莫一山眼睛咻地瞪圓了，這怎么這么熟悉？

陳臘梅自顧自地罵著，越罵越氣，越罵越上頭，屋子很快一片狼藉。

“我女兒遭了那么大的罪，你竟然還跟個沒事人似的在家里躺著，我讓你躺！”

想到老實巴交的女兒嫁到莫家，福沒享到不說，反而成了莫一山的出氣筒，陳臘梅再也崩不住，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手下動作更是一刻不停，砸到最后，她喘著粗氣，瞪著猩紅的眼望著莫一山，厲聲喝道：“錢呢！”

莫一山打了個冷戰，茫然開口：“什么錢？”

陳臘梅更來氣了。

她三兩步沖到他面前，甩手又給了他兩個響亮的大嘴巴子。

“什么錢，你還敢跟我說什么錢？！”

“我女兒住院不花錢啊，今天你要是不拿一百塊出來，三條腿都給你打折！”

莫一山心里突突直跳，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

曾經多少午夜夢回時，他從噩夢中驚醒，獨自流淚悔不當初。

陳臘梅的聲聲控訴，劉玉秀的悲傷絕望，驚擾得他夜不能寐。

在陳臘梅喋喋不休的怒罵聲中，心里一個念頭呼之欲出——

他重生了。

重生在他將懷孕初期的劉玉秀打到住院的那天！

而自己竟然一次都沒去看過，最后，傷心欲絕的劉玉秀在陳臘梅的慫恿下去做了流產。

再加上陳臘梅添油加醋宣揚，就成了他將劉玉秀打得流產。

不管結局怎么樣，都是自己的責任。

莫一山沖進里屋，很快在衣柜最下面的一件破棉衣里翻出五十塊錢。

這五十塊錢，還是前世和劉玉秀離婚后，他離開桐縣清理衣物時發現的。

那時劉玉秀出院后回到娘家再也沒回來過，再有她的消息時，是她向法院提出離婚通知他去法院辦理離婚官司。

“媽，這里有五十塊錢，你先拿去，剩下的我會想辦法。”

拿著五十塊錢，陳臘梅的怒火熄了兩分。

她將錢緊緊攥在手里，惡狠狠地說道：“最遲傍晚，你要是不將剩下的錢送過來，你就給我等著！”

拿到錢，她一刻也不敢停留，拔腿往醫院跑去。

劉玉秀還在醫院里躺著，她不放心。

陳臘梅前腳一走，后腳看熱鬧的鄰居們就圍了上來，對著莫一山指指點點。

“小山，你說哪有你這么對媳婦的？玉秀好歹還懷著孩子呢，你下手也太狠了！”

有人憐惜劉玉秀的遭遇，也有人乘機教育自己的女兒：

“玉秀這姑娘沒話說，見誰都笑臉相迎，多好的一姑娘，嫁了這么個玩意，你以后結婚可要睜大眼睛，千萬別被男人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鄰居們勸說了兩句，各自散去。

臨走前，都在惋惜劉玉秀識人不清，被莫一山害得這么慘。

更沒人提借錢的事。

這個場景，莫一山上輩子也經歷過。

他在這個院里名聲太臭，上輩子他求爹爹告奶奶，沒有一個人肯借錢給他。

所以這一世，他也懶得再開這個口，他顧不上家里的狼藉，飛快鎖上門，拔腿就往醫院跑。

劉玉秀太慘了。

上輩子跟著自己沒享過福，自己反而將她打到這種地步，自己真是該死！

更讓他后怕的是，劉玉秀出院就會跟自己離婚。

他不想再走前世的老路。

他上輩子已經對不起劉玉秀，這輩子說什么都不能錯過她。

剛出院門還沒跑兩步，迎面碰到兩個人。

看到他，對方就喊住了他，大咧咧地說道：“山哥，聽說今天晚上放映室里有愛情動作片，我們開開眼去？”

不等莫一山回話，他又說道：“這幾天你忙什么呢，說了要請我們吃大餐，怎么這么久都沒動靜？”

莫一山盯著他們看了半天，才想起眼前的兩人是誰。

王巧來和祝大富。

前世，他就是在祝大富慫恿下，豬油蒙了心，不拿劉玉秀當人。

不僅對她大打出手，甚至有一次祝大富借著酒勁，硬拉著劉玉秀要跟她喝“交杯酒”。

劉玉秀當然不肯，可祝大富怎么說的？

“劉玉秀，你TM別給臉不要臉。要不是我經常勸山哥，山哥早就把外面那個小的帶回來了！”

而自己是怎么做的？

自己只是瞥了眼劉玉秀，讓她聽話照做，不然自己在朋友面前沒面子。

莫一山到現在都還記得劉玉秀看向自己的眼神。

震驚中透著冰冷的絕望。

可能在那個時候，劉玉秀就已經已經對自己失望透頂了。

想到這里，他忍下再扇自己兩耳刮子的沖動，準備繞開他們。

可瞥到站在邊上的王巧來，他又改變了主意。

他停下腳步，說道：“小來，你有錢沒，借我五十塊，我給玉秀送去。”

王巧來還沒開口，祝大富就用鼻孔哼他：“山哥，你不是吧，你都沒有我們就更沒有了。”

莫一山擰著眉，一幅焦頭爛額的模樣：“我不是沒找到錢嗎，再說，你們也知道我丈母娘的脾氣，要是我再不送過去，她真能將我的腿打斷。”

他頓了頓，裝作心虛地往兩邊看了看，沒看到人他才放下心來：“你們沒有就算了，要不我去你們那里躲兩天。”

祝大富不講仁義，立馬一蹦三尺遠：“我家什么情況你還不知道啊，我在家都是打地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