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雪光滲進石家祠堂的雕花門，十二盞羊角燈在穿堂風里晃出參差的光斑。

石洛瑤扶著李嬤嬤的手跨過門檻時，正聽見蕭逸塵用銀匙攪動藥盅的脆響，那串染血的銀鈴鐺纏在他未束的發尾，隨動作發出蠱惑人心的震顫。

“三叔公的轎輦壓碎了三道冰棱。“她將鎏金手爐擱在紫檀案上，指尖劃過父親昨夜癱坐的太師椅靠背，三道新鮮的抓痕里還凝著黑褐色血痂。

石老爺喉結滾動著要開口，卻被蕭逸塵輕飄飄截斷話頭：“聽聞刑部昨夜在城西馬場...獵到幾只羽翼帶金的鷓鴣？“銀匙突然敲在青瓷碗沿，驚得石夫人鬢間累絲金鳳釵墜下顆東珠，骨碌碌滾到石玉瑤石榴裙下。

“姐姐莫不是魘著了？“石玉瑤繡鞋碾過東珠，捧著纏枝蓮紋茶盞的指尖泛起青白，“前日太醫還說姐姐心悸之癥未愈......“

話音未落，李嬤嬤突然掀開角落的黃花梨頂箱柜。

數十封火漆完好的密信如折翼白鴿紛紛墜落，最上方那封赫然貼著西夏文封印，羊皮紙邊緣還沾著胭脂色口脂——與石玉瑤今晨唇上的一模一樣。

“正月十八，妹妹用給祖母祈福的孔明燈送出去的信鴿，可還記得被蕭王爺射落在鼓樓飛檐？“石洛瑤抽出一方染著龍涎香的絹帕，當眾抖開竟是用西夏文寫的邊境駐軍換防表，“你當刑部養的那些譯官，認不出這是模仿我筆跡的贗品？“

祠堂梁柱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簌簌落下的灰塵里混著幾片焦黃紙屑——正是昨夜從珍珠里飄落的半幅布防圖殘片。

蕭逸塵忽然輕笑出聲，腕間銀鈴無風自動，竟與后院假山方向傳來的金屬摩擦聲形成詭譎的和鳴。

“不可能！“石夫人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進太師椅扶手，“那些書信明明......“

“明明該在送去西夏的商隊貨箱里？“石洛瑤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藥方，浸過茶水的宣紙在燭火下漸漸浮現出水印，“母親可知太醫局上月丟了多少張蓋著玉璽的空白令？

您用來包燕窩的這張......“她突然將藥方拍在石老爺抽搐的腮邊，“調撥二十萬石軍糧的批文，寫得可真漂亮。“

祠堂外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像是有人從假山石階滾落。

石玉瑤突然發了瘋似的撲向燃燒的炭盆，卻被蕭逸塵用銀匙擊中膝窩。

她踉蹌跪倒時，懷中的和田玉佩甩出來，上面西夏皇族的狼頭圖騰正撞上石老爺子呆滯的瞳孔。

“這是......“三叔公的龍頭杖重重杵地，震開地磚縫隙里藏著的一枚六品鵪鶉紋銀扣。

石洛瑤繡著并蒂蓮的軟緞鞋尖碾過銀扣，俯身時鬢間白玉響鈴簪突然墜地。

她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下拾起碎成兩半的玉簪，內里竟藏著卷微縮的汴京城防圖，細如發絲的西夏文標注著糧倉與武庫的位置。

“五年前母親送我這對簪子時，可想過它們會成為通敵的鐵證？“她將碎玉放在石夫人痙攣的掌心，轉頭望向檐角漸漸泛起魚肚白的天光，“卯時三刻御史臺的囚車該到甜水巷了，不知那些戴著鐐銬的西夏細作里，有沒有妹妹的......舊相識？“

石夫人精心描畫的遠山眉突然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她染著蔻丹的手指深深掐進石老爺官服袖口，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老爺您聽......“

祠堂外的雪粒子突然急促起來，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石夫人染著鳳仙花的指甲生生在黃花梨扶手上刮出五道白痕，她仰頭望著石老爺時，淚珠恰到好處地懸在下頜那顆胭脂痣上：“十七年前老爺外放徐州染了時疫，是誰衣不解帶伺候了七個晝夜？

如今老爺竟要聽信這起子小人的挑唆？“

石老爺官服補子上的孔雀翎毛劇烈抖動，渾濁目光掠過石玉瑤裙擺下的狼頭玉佩，又落在蕭逸塵腕間叮當作響的銀鈴上。

正要開口，忽見李嬤嬤顫巍巍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剝開竟是半塊發霉的桂花糕。

“老奴記得清楚，大姑娘八歲生辰那日，夫人賞的這盤點心。“李嬤嬤布滿老人斑的手捏碎糕餅，霉斑深處赫然露出朱砂寫的生辰八字，“若非老奴攔著，大姑娘那夜就要被這巫蠱之物害得高熱驚厥！“

蕭逸塵突然抬腳碾過滾落在地的東珠，玉色錦靴踏碎珍珠的脆響驚得石玉瑤渾身一顫。

他俯身撿起半片碎珠，對著燭火映出內里針尖大的西夏文字：“石大人可知，這種空心珠子的制法，唯有西夏王庭的匠人會？“

“報——“祠堂外突然傳來護院慌亂的腳步聲，牛皮靴底沾著的雪水在青磚上洇開血色，“門外來了隊西夏商旅，為首的說是...說是二姑娘故交。“

石玉瑤突然掙脫兩個婆子的鉗制，石榴紅撒金裙掃過炭盆濺起火星：“定是來送年禮的胡商！

爹爹快去迎...“話音未落，蕭逸塵腕間銀鈴突然發出尖銳蜂鳴，后院假山方向應聲傳來鐵索絞動的巨響。

石洛瑤不緊不慢地撫平袖口褶皺，白玉響鈴簪的碎片在她掌心映出冷光：“父親可還記得，上月兵部失竊的城防圖是用何種藥水顯影？“她突然將碎玉按進炭盆，焦糊味中騰起的青煙竟在空中凝成西夏文字的軍機密報。

石老爺官帽下的冷汗終于滑進衣領，他盯著煙霧中逐漸清晰的“正月廿三突襲澶州“字樣，喉頭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祠堂梁柱適時又落下幾片焦黃紙屑，混著蕭逸塵袖中飄出的龍涎香，在石夫人煞白的臉前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父親此刻去迎客，正好能趕上御史臺查抄西跨院。“石洛瑤突然輕笑出聲，指尖掠過紫檀案上微微發燙的手爐，“母親可知曉，您埋在石榴樹下的鎏金匣子，為何今晨突然開滿了冰凌花？“

石夫人鬢間金鳳釵應聲而落，砸在青磚上驚起三兩點幽藍火星——正是她昨夜焚毀密信時殘留的磷粉。

蕭逸塵突然用銀匙挑起她散落的發絲，鈴鐺聲里摻進一聲輕笑：“夫人鬢角這道疤，倒與三年前西夏刺客用的彎刀弧度一致。“

祠堂外風雪聲驟然大作，牛皮帳幔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

石洛瑤望著窗外漸近的火把光亮，突然將染血的絹帕覆在石老爺顫抖的手背：“父親聽，這馬蹄聲多像當年您送我去汴京時，官道上的碎玉聲。“

石玉瑤突然尖叫著撲向門邊，卻在觸及銅環的剎那被李嬤嬤用抹額纏住腳踝。

老嬤嬤從懷里摸出個褪色的香囊，抖落出十幾顆刻著西夏密文的金瓜子：“二姑娘賞老奴的這些，老奴可一枚都不敢花。“

“老爺！

老爺！“門外護院突然發出變了調的驚呼，“那些西夏人闖進來了！“

石洛瑤與蕭逸塵的視線在空中輕輕一碰，后者腕間銀鈴無風自動。

她彎腰拾起石夫人掉落的金鳳釵，慢條斯理地插回繼母散亂的發髻：“母親精心梳的拋家髻，可不能亂了。“指尖劃過對方冰涼的耳垂時，順勢扯下半片耳鐺——內側赫然烙著西夏皇室的狼頭火印。

祠堂大門被狂風撞開的瞬間，石洛瑤繡著忍冬紋的裙裾恰好拂過炭盆。

躍動的火光將她側臉映在蕭逸塵的銀鈴上，鈴鐺表面暗刻的龍紋與狼頭在光影交錯間咬合成詭異的圖騰。

穿過漫天飛雪的腳步聲踩著某種異域韻律漸漸逼近，青銅門環與包鐵門框相撞的回聲里混著蹩腳的中原官話。

石洛瑤望著廊下被風吹得打旋的雪片，忽然想起昨夜從假山石縫里摳出的那枚西夏銀幣——正面是狼頭，背面卻刻著大宋年號。

蕭逸塵的銀鈴不知何時纏上了她的流蘇禁步，兩串聲響在穿堂風里此起彼伏。

當第一片沾著雪花的羊皮靴底踏進祠堂門檻時，石洛瑤正用染著蔻丹的指尖，輕輕撫過炭盆邊緣半融的冰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