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考持續的時間很長,等到三舍學子統統都答完卷后,天色也已經漸漸暗下。
太學文房內。
堆疊成一座小山的試卷正被三位太學博士分揀批閱著。
按照太學的規矩,旬考的成績分為上甲、甲、乙、丙、丁五等,除卻成績最優的上甲須國子監祭酒過目之外,其余成績由他們三位先生自行決定批閱即可。
太學外南墻上的紅榜到時也會根據旬考的成績、三位太博先生的意見,列出一個具體的排名來。
屋內燈火通明,吳檢之正手捧著一篇策論,輕聲念著,“臣聞《春秋》貴守成之志,《周易》重變通之道,今北庭金人氣盛,江淮烽火暫歇,為顧民生,萬不可再起戰事,臣以為當可效仿漢武和親之例.......”
啪!
念及此處,這位吳太博便冷哼一聲將卷紙摔在了桌上,神情間多有憤怒之色:“屈于金人淫威也就罷了,竟還提出什么和親之策!二圣北狩之時,我大宋皇室多少妃嬪和帝姬被金狗蹂躪,至今仍囚于幽燕荒蕪之地為奴為婢,堂堂國子太學、圣人門下,竟毫無廉恥之心!”
“此篇斷為丁等無疑!”
看到吳太博的憤怒,另外兩位太博先生倒是冷靜了許多。
其中一位叫柳旭,年紀比吳檢之稍小,輕聲勸道:“吳老又何必動怒,不過是一篇旬考策論罷了,況且如今宋金兩國相安無事,此生做一篇求和策論也無可厚非。”
第三人孟禪也點頭應聲道:“柳公所言不錯,祭酒大人既出這篇策論,所考究的也無非是太學眾生的朝政治國之能,求戰與求和皆是辦法。”
吳檢之目光環視一圈,看到二人神色如常,知曉以南人出身的他們未必有多痛恨金狗,恐怕心里也是傾向于求和的。
說到底,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策略還是在朝堂眾多南方高官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種子。
“看看這篇,寫的就很不錯?!?
柳旭微笑著舉起自己手中那篇策論,誦讀了起來:“學生以為,如今敵強我弱,當審時度勢,避免二國交戰。可效勾踐臥薪嘗膽之志,昔日范蠡輔佐越王,豈不知會暨之恥,然待吳人驕墮而后動......”
聽完,孟禪也捋須認同道:“不錯,言簡意賅,虛實相濟,可為甲等?!?
“還有這篇,也有點意思。”
柳旭又翻出另外一篇,開始誦讀道:“金庭,蠻荒之地,金人,蠻虜也。其雖多索歲幣,然以臨安一月商稅足抵之,何須大動干戈以致生靈涂炭。依學生見,不妨遣女和親,再以娼優充之......”
念著念著,柳旭搖頭失笑了起來:“以勾欄妓寨的風塵女子充當公主遣使和親,那些金狗蠻人倒確實是未必能發現個中貓膩,也虧此生能想出這法子。”
孟禪聽著也是微笑,說道:“想法雖好,但文采卻差些,評為乙等罷?!?
“孟公說的不錯。”
吳檢之看著自己面前的一堆策論,不由于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不是太學眾生皆提倡求和之道,事實上,在這些年輕的宋朝學子當中,秉持著主戰、一雪國恥的人絕對占據了大多數。
只不過他們的策論基本上都是空空其談,空有華麗的詞藻或是胡亂引經據典,卻沒有任何實際的理論。
一篇又一篇策論翻過,吳檢之除了搖頭嘆息就是沉默不語,眼中的失望之色也愈發明顯。
而文房里孟禪和柳旭的誦讀聲卻幾乎未停過。
并且無一例外的是,他們二人所讀的都是偏向于求和的策論文章。
“通商惠工,行管仲輕重之術,可開明州、泉州二港,許金商以皮毛易茶鹽......此子大才!”
“改屯田為桑麻地,罷沿江烽燧夜燈,遣太學生入金國子監,傳儒道于幽燕......不錯,法有新意?!?
聽著這二人的聲音,吳檢之的心情愈加煩躁,隨手將桌面上的下一篇策論拿起。
本意只是想草草的閱覽一遍,但策論的標題卻是一時間有些吸引住了他。
“論女真十敗?”
吳檢之疑了一聲后,隨后又往下看去,皺起了眉頭,神情也很快嚴肅了起來。
半響過后。
“女真十敗......十敗......”
吳檢之捧著手里的策論反復斟酌低語,目光逐漸變亮,竟是有些激動地顫抖道:“大才,大才?!?
“此子大才??!”
孟禪和柳旭二人還從未看到過這位吳老如此激動,當下也是抱著好奇心立刻圍了過來。
三人對著那篇策論又仔細閱讀了一番,輕聲復念道——
“臣聞女真之盛,不過借遼政腐敗、先室羸弱之機......”
“一敗者,猛安謀克,兵制必潰。今金國女真以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猛安,看似兵民一體,然其入主中原后,軍戶圈占漢田,不事生產,子弟已日漸驕奢,不消二十年,軍籍黃冊必虛報過半,成坐食空響之蠹蟲......”
“二敗者,四時捺缽,政令難通。春水秋山,捺缽移帳,此為女真游牧舊習。然其入主中原城池,仍行遷徙之政,必致文書滯留、政令反復。他日若遇強敵叩關,上京兩府與燕京諸司必各自為政,中樞癱瘓......”
“三敗者,漢胡相疑,根基不固。女真遷猛安謀克戶入漢地,奪民田為官田,此非堂堂正策,而是取亂之道,待其苛政再厲,必生內部舉義之事,屆時腹背受敵,又焉能久持?!?
“四敗者,塞北大漠,禍患已生。漠北有白翎雀部,其民多食髀石,民風兇悍,性格驍勇,十年即可成一虎狼之師,撼動燕北......”
“.......”
誦讀完畢,柳旭遲疑道:“這......光從這篇的行文來看,文采平平,不過中等,只是這策論所說......”
孟禪眉頭也皺的很緊,一時之間不敢下判斷。
說實話,他們二人雖然飽讀詩書,自負才能出眾,但是在這篇策論題上也未必見得能有多少遠見。
岳湛所寫的這十敗,一多半都來自金朝中后期所發生的問題。
他站在現代歷史觀的角度來看,自然知曉這些是禍根,是日后金朝覆滅的根本原因,但說到底久居江南之地的太學先生們又如何能夠得知這些。
現在的女真給南宋君民們的感覺就是一頭雄踞山林的老虎,一頭正欲下山殺人吃人的兇猛野獸。
與他們二人不同,吳檢之作為北人,對于金國的了解要遠遠超出他們,所以在看這篇策論時的感觸也最深,甚至隱隱覺得這所謂的十敗并非是空空如也的紙上談兵。
“依我看,這篇策論當為甲等,上甲?!眳菣z之看著二人神情堅定道。
“上甲?”
孟禪皺著眉頭道:“這策論書言十敗既無事實根據,也無經典佐證,說到底不過是一些空口白話,如此就評為甲等,甚至是上甲,不妥,實在不妥。”
柳旭亦點頭附和道:“孟公所說不錯,想我太學三舍學子足有一千余人,旬考策論上甲評等往常也不過三五之數,如此高評要給一篇名不副實的策論實在是有損太學臉面,依我看,不如給乙等。”
看到二人的態度如此堅決,吳檢之眼中怒意閃過,竟是一甩衣袖冷哼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一同去找祭酒大人,由他親自來決斷。”
“也罷,那便去尋一趟祭酒大人吧。”
“好?!?
二人也不想再與吳檢之爭吵,于是便同意了這個辦法,跟在吳檢之的身后出了學房,往國子監祭酒所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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