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方盡,夏意初萌。五月的熏風拂過云棲閣,悄然催開了院中青枝玉綴的茉莉,清芬暗浮。
茉莉初綻之際,圣意亦如甘霖降下。三叔宋為民經父親宋濟民舉薦,于太醫院考校中脫穎而出,又承太子殿下青眼,破格擢升正九品吏目,專司宮人疾患。省卻了從無品醫士熬資歷的艱辛,宋為民對兄長自是感激涕零。
新科進士亦各得任命。楚陽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前程可期。宋琦則外放為青州豐縣知縣。青州雖距京六百余里,卻是富庶之地,豐縣更是其中翹楚。宋為民與王氏聞訊,對宋濟民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一個蟬聲倦怠的午后,宋恬在藤椅上假寐,書卷覆面。忽聞大弟宋恒的聲音傳來:“二姐姐,父親喚你去榮安堂議事。”
宋恬歪頭看向本該在學堂的少年,卻見他匆匆垂首避開了目光,心下微疑。她未多問,只帶著棗兒與宋恒同往榮安堂。
甫一入門,宋恬便覺氣氛凝滯。闔家皆在,連素日最鬧騰的幼弟宋愷也異常安靜,只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她。“父親,母親。”她福身見禮,弟妹們亦起身回禮。
宋濟民沉穩開口,聲音里卻透著一絲難掩的蒼老與無奈:“恬兒,陛下旨意已下。為太子及諸王選妃納妾,以延綿皇嗣……你,亦在備選之列。”
終于來了。宋恬垂眸,分別之日已定。
“明日,你便隨秀女入宮面圣……”宋濟民頓了頓,語重心長,“你自幼聰慧端方,知禮明義,明日務必謹言慎行,進退有度,莫辱我宋氏門風。”
“女兒謹記。”宋恬頷首。明日面圣,不過走個過場。太子妃與側妃早定,最快三日,她便要踏入東宮了。
“恬兒……我的兒……”齊氏眼眶泛紅,聲音哽咽,“好孩子,過來……讓娘再好好瞧瞧你……”
宋恬乖順上前,被母親緊緊摟入懷中。那熟悉的、帶著暖意的馨香包裹著她,瞬間撫平了心底那絲不安。她抬眸環視屋內至親,為了家族前程,為了弟妹將來,這一步,值當。
眾人挨個上前道別,宋愔與幾個弟弟眼眶微紅,聲聲叮囑著“保重”。宋恬亦細細囑咐他們勤勉功課,莫要貪玩,將來讀書明理,或為官造福一方,或持家光耀門楣。連小宋愷也握緊了小拳頭,奶聲奶氣地嚷著要立刻去背《三字經》,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大官,做姐姐的靠山!
稚語童言惹得眾人破涕為笑,旋即又被更深的離愁籠罩。連幼弟都明白,宋家兒女同氣連枝。宋恬此去東宮,是宋家在京城立足的第一步,亦需強大的母族為依傍。唯有兄弟姐妹同心戮力,方能彼此成就,共赴前程。
回到云棲閣,明日所需穿戴的衣裳首飾早已備妥。宋恬望著那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紅色衣裙和妝奩,無聲輕嘆,與棗兒一同整理起案頭的醫書,又將預備帶入東宮的那幾身素雅衣裳和首飾匣子細細點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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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恬于申時回府。酉時一刻,圣旨便至。比她預想的更快,可見旨意早已擬就。圣上嘉其“蕙質蘭心,端莊大方”,特賜良媛位份,命后日入東宮。
接過那明黃卷軸,宋恬心中微訝。太子妃之下為側妃,良媛位列其后第三等。此位份,于她,于宋府,已是莫大的體面。日后太子若登基,憑此位份,封嬪乃至更高,皆有可能。
暮色四合,云棲閣的茉莉幽香,在漸濃的夜色里愈發清冽。
翌日用罷午膳,宋恬正欲清點入東宮之物,忽聞父親遣人來喚——竟是太子殿下親臨府上!
宋恬心中劇震。納妾之儀,自古便輕簡,縱是皇家,也不過循例賜下些財帛布匹。待吉時,一頂小轎自側門抬入便是。太子殿下親臨下聘,實乃聞所未聞!
壓下驚疑,她匆匆整妝,趕往前廳。甫一踏入,一股熟悉的、若有若無的藥香便縈繞鼻端。宋恬定了定神,斂衽上前,向主位上的太子深深跪拜。
“免禮,賜座。”太子聲音溫和。宋恬卻未起身,再次叩首:“臣女叩謝殿下盛味齋救命之恩。”
太子眸中含笑:“舊事不必再提。只是日后,隨身藥物萬不可再忘。”
宋恬忙謝恩起身落座。
太子身側的常青得了眼色,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知姑娘雅好香道,特備了些許香草香石,請姑娘過目。”
“恬兒,殿下厚意,莫要辜負。”宋濟民含笑提醒。
宋恬依言起身,行至廳中敞開的兩個大箱前。待看清其中之物,眸中難掩驚異——竟是些極其名貴、甚至只存于古籍中的稀世香料與香石!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淌過心間。她并未多看旁邊尚未開啟的幾口箱子。
她轉身,再次向太子福身行禮:“殿下厚賜,臣女受寵若驚。”
這一次,太子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閃過的欣喜。他唇角微揚,心中愉悅——果然,她最愛的還是這些。泰王府那六年,她沒少在他眼皮子底下搗鼓這些。
略敘片刻,太子便以公務為由,飲了幾盞茶后匆匆離去。
待車駕遠去,宋濟民命人打開余下的箱子。一箱金銀元寶燦然生光,驚得父女二人相顧無言;又一箱是素色錦緞,素縐緞柔滑,流云錦生輝,皆非凡品;最后一物,卻是一個小巧玲瓏的檀木匣,匣面素樸無華,入手卻沉甸厚重。啟開匣蓋,內里赫然是白玉與墨玉棋子,顆顆圓潤如珠,觸手溫涼細膩。
宋恬心頭一震,驀然想起泰州歲月。那時年少,她常在為泰王煎藥時擺弄棋子。泰王見她棋路精妙,也常召她對弈。誰能料到,當年那體弱多病、遠放封地的先皇后長子,有朝一日竟能入主東宮?
初入泰王府時,宋家父女衣衫襤褸,她曾格外貪戀金銀俗物。漸漸長大,心性沉淀,才愛上了調香弈棋,亦偏愛素凈衣衫。
往事如煙掠過心頭。宋恬驚疑不定:莫非太子那時便對她……?可太子與太子妃多年伉儷情深,世人皆知。
她忽又覺得,太子或許仍是當年那個泰王。那段時光,與其說是君臣,不如說是……友人。她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苦笑。朋友又如何?君臣之別,早已如天塹。恭敬疏離,方是正途。昔日情誼,終究回不去了。
太子親臨為良媛下聘之舉,霎時轟動京城,尤令同日將被納入東宮的其他幾位女子聞之色變。有人氣急,生生撕碎了手中羅帕。自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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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仁愛,傳下口諭:“良媛承徽等妹妹,在家中皆是父母心頭之寶,掌上明珠。入宮時可各帶一二貼身侍女,日常相伴,亦可稍解離愁。”
宋恬便決意帶棗兒同去。一來棗兒無父無母,唯有一義母,乃母親齊氏身邊的管事媽媽佟媽媽,入東宮后少些后顧之憂;二來兩人自幼相伴,脾性早已相熟,已情同姐妹。
宋恬仔細清點著明日帶入東宮之物,棗兒則在一旁整理主子的藥方醫書。“棗兒,”宋恬輕聲提醒,“將那本手寫冊裝進匣子,還有《萬毒評鑒》也帶上。余下的,便不必了。”見棗兒對著幾本醫書躊躇,她適時點明。
幸而早有預備,兩人很快便將一切收拾停當。宋恬啜了口茶,望著眼前兩只箱籠,不由輕嘆:來此世界數十載,身外之物,竟不過這區區兩箱。
母親安排的梳妝娘子早已歇在廂房,梳妝臺上一應用具亦擺放妥當,諸事皆已安排得周周全全。宋恬倚窗而立,久久凝望著窗外那輪亮而圓的明月,默然無語。
直至杯中茶涼透,棗兒上前輕聲提醒:“主子,早些安置吧,明日吉時萬不能誤了。”宋恬這才回神,在棗兒服侍下寬衣解帶。錦衾微涼,她合上眼,漸入夢鄉。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明日宮門深鎖,前路未卜,唯有枕邊微涼的月光與棗兒輕柔的呼吸相伴,將她引向那未知的東宮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