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路的夜市從華燈初上開始，就人頭攢動，吃地皮攤子的饕餮食客，開抖音直播的商鋪店員，和逛小攤小販的紅男綠女，一起構成了這繁盛市井之態。

背著書包的喬姍，走的又快又急，腦門上的劉海，漸漸被汗水濡濕了。

班主任老師辦公桌上的學生情況調查表，并沒有什么稀奇之處，喬姍只是特意翻看了蔣濤那一欄。

家庭住址果然寫的是中南路，但這小子并沒有留下具體門牌號。中南路全長1.5公里，到哪里才能找到蔣濤這家伙？

聰明如喬姍，自然有她的辦法。

她經常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油煙氣，那大抵是長期浸染在廚房里才會出現的味道。

于是她決定主要看沿途的餐館，摒棄賣衣服的、賣電器的、賣水果的、賣蛋糕的……

果然，這樣一來，效率高了很多。

但喬姍還是嫌慢！

她想盡快找到他，當面大聲質問他——

寒假的賽前培訓，你為什么不來？

老師們都盼著你來領導大家，你是種子選手，你怎么可以臨陣脫逃？

就算不去研學旅行，比賽也還是要參加的吧？你都已經進入決賽了，臨門一腳，為什么當縮頭烏龜？

如果這家伙躲在家里看電視，玩手機，睡大覺，那就狠狠給他一拳頭，虧他做得出來，把老師和同學們都急死了！

今天是賽前集中培訓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到了，就蔣濤沒來。李莉老師給蔣濤媽媽打電話，可是手機一直停機，打不通，李莉決定下班以后去蔣濤家里看看。

可是臨到下班之時，李莉又接到了家人打來的電話，孩子發燒了，這會子正在哭鬧了，飯不吃，藥也不喝，只喊著要媽媽，誰抱她都不行，李莉著急了，趕緊讓婆媽打車去醫院，喬姍正好在辦公室找李莉老師請教函數題，親耳聽到了李莉的困窘，于是自告奮勇，接替李莉去中南路走一趟。

就在喬姍一路小跑，快要筋疲力盡的時候，須臾間，大約二十米開外，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闖入了眼簾。

那明顯就是宜城一中的校服啊，深藍色的長款棉外套，肩膀上綴有白色條紋，瘦高的男生，正背對著他，一邊擦著桌子，一邊把紅色的菜單子，遞給剛剛到來的食客。

蔣濤！真的是他！果然是他！

喬姍“騰”的一下就冒火了，大家都在找你，你居然躲這里來了！她風風火火、不管不顧的勁頭，一下子就上來了！

喬姍風火輪一般百米沖刺，越過擋在面前的人流，穿過阻擋視線的障礙，直奔蔣濤！

當她火急火燎站在蔣濤面前的時候，蔣濤嚇了一大跳！天兵天將今日到我家？

喬姍顧不得抹一把額頭上汗水，氣急敗壞，火力全開——

“蔣濤，你搞什么鬼啊，今天賽前培訓，你為什么不參加？全體人員都到了，就你一個人沒來，你知道李老師多著急么？你知道同學們都在等你的消息嗎？”

喬姍嗓門大到驚人，連一旁等著上菜的人們，都情不自禁地扭頭側目。

蔣濤驚訝片刻后，似乎有一絲喜悅就要彈跳出來，可是轉瞬間，眼神又突然暗淡了下去，那是星辰落入大海前的黑暗，他的手一直揉搓著桌子上油膩膩的抹布，他囁嚅著，或許他一直在斟酌著，應該說些什么，忽然他鄭重地低聲說道：“辛苦了，你走吧。”

喬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呢？走？走哪里去？你開什么玩笑！

“喂，你有沒有禮貌啊？我找了你一個多小時啊，從中南路東頭，一直走到西頭，你現在就要我走？我走哪里去？”喬姍憤憤然，豈有此理。

蔣濤也略感自己確實不太周到，于是轉身，到方桌后面，拿了一次性塑料杯子，給喬姍倒了一杯茶水，一并拿過紙巾，示意喬姍擦擦汗。

喬姍終于可以坐下來歇歇了，蔣濤也一并坐了下來，兩人并肩坐在桌子旁，夕陽西下，有些慘淡的冬日陽光，靜靜地播撒在這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說說吧”，喬姍語氣緩和了一些。

“比賽我不去了，勞煩你轉告李老師。我媽媽的手機欠費停機了，打不了電話，我沒有故意隱瞞大家，也沒想到給大家添麻煩了。”蔣濤很是愧疚。

“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去？你可以拿一等獎的。”喬姍真誠地說道。

“你也可以啊，有你在，沒的跑！”

喬姍突然有點生氣了，“你以為我真的是沒事情可做，需要來找你玩么？你這人真是很矯情咧！不想去，當初就不要報名參加初賽啊，現在玩消失，有沒有責任意識，有沒有擔當？”喬姍不愧是學生會干部，說辭一套一套的，恐怕是遺傳了律師爸爸的口才！

蔣濤也生氣了，他臉色先是發青，接著開始發紅，他一躍而起，把坐在身邊的喬姍，嚇了一跳——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么？大小姐？如你一般，穿伊利斯的球鞋，背卡帕的書包，進出都有奔馳寶馬護送，一個月零花錢可以夠別人半年的生活費？”

喬姍愣住了，我穿名牌，用名牌，是有錯么，我礙著誰了？

“你以為你咄咄逼人的樣子，特別酷，是吧？但是抱歉，我欣賞不來，我覺得那是高高在上的有錢人，對旁人的藐視！”蔣濤不肯善罷甘休。

“對，我退出了，我沒有責任感，我沒有使命感，因為什么，因為沒錢，沒錢交培訓費，沒錢交研學旅行的費用，你滿意了吧？你跑這么遠，不就是想看我笑話么，看我怎么出丑么，好了，現在你贏了，你都看到了，我蔣濤就是個窮鬼，沒有爸爸的窮光蛋，連買一本資料書的錢，都交不起。對你喬姍來說，買一本資料，也就是五十塊錢的事情，那就是你掉在地上的一根雞毛，你甚至都懶得去撿，但是我了，我需要省吃儉用一個星期，都未必能攢夠這50塊！”

蔣濤紅了眼眶，他強忍著淚水，那一瞬間，他是被上帝遺忘的小孩。蔣濤自殺式的袒露了心跡，他是多么驕傲的男生啊，遇到任何困難，不管是學習上的，還是生活上的，他從來不求助，從來不抱怨，從來不低頭。

其他人的寒假是出國旅游，睡覺到自然醒，吃法式大餐，看熱門電影，朋友聚會，可是他蔣濤呢？是孤獨地守在媽媽開的小吃店里打雜。

他需要擦桌子，端飯菜，倒茶水，收拾垃圾，有客人到了上前迎接，推銷熱門菜品，有客人走了，核查賬單，送到門口。

他甚至從來沒有補過課，當別人在補習班里渾渾噩噩的時候，蔣濤正在摘菜、洗菜，當別人在各色作業里敷衍塞責的時候，蔣濤在洗碗、洗抹布。

夜深人靜，待大家都已經鉆進被窩的時候，蔣濤的學習時間，才剛剛開始，小吃店的后面，就是他和媽媽的“家”，那是不到十五平方的小小“臥室”，當初盤下這個店，蔣濤媽媽就是看中了后面這三間小房子，一間拿來給兒子睡覺，一間是媽媽的臥室，還有一間正好儲存小吃店日常運轉需要囤積的食材，包括醬油、白醋、辣椒面、味精等等。

蔣濤一頓瘋狂輸出后，猛地發現，面前的喬姍，已經淚流滿面。喬姍沒有想到，原來蔣濤心里的自己，是如此的不堪！

喬姍突然寒了心。

她很后悔今天冒冒失失跑到蔣濤家來，她本可以不來的。

蔣濤也懵了，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直言不諱，會給喬姍帶來那么大的傷害。

就在氛圍異常尷尬的時候，蔣濤媽媽突然掀了簾子，從后廚鉆了出來。

“蔣濤，這是誰啊？你同學么？你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同學啊？”蔣濤媽媽很熱情，一把拉過喬姍，喬姍趕緊擦干眼淚，生怕被蔣濤媽媽看見。

“小姑娘，肚子餓了吧，你看，正是晚飯時間，你肯定沒有吃飯吧，你等著，阿姨去給你做好吃的。”

“不用了，蔣濤媽媽，我肚子不餓，我家里還有事情，我馬上要走了。”

“就在家里吃飯吧，你，不用客氣的。”蔣濤突然紅了臉，想到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可能真的有點過分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喬姍不敢看蔣濤媽媽，生怕一抬頭，淚痕就會被發現。

蔣濤媽媽不管不顧，“一定要在這里吃飯，我去下餃子，你等著啊！”

蔣濤媽媽一邊挽留，一邊鉆進了廚房。

喬姍緩緩打開書包的拉鏈，從里面抽出一本資料書，“這是今天培訓時發的書，我給你帶了，既然你不參加了，那就請你明天自己還給李老師吧，還有，我抄了筆記，原本打算借給你，正好補齊今天的內容的，既然你退出了，那就不用了吧？”喬姍一邊說，一邊抹了抹自己又是汗又是淚的臉龐。

蔣濤突然無比后悔，自己這是說了什么混賬話啊！他好想扇自己兩耳光。

但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啊，蔣濤，你的后悔，是不是來的有點遲呢？

若干年后，早已經高中畢業的蔣濤，依然對那個冬日，那個中南路熙熙攘攘的路口，那個口不擇言的男生，和那個默默流淚的女孩耿耿于懷，年輕時的固執和驕傲，自卑與清高，都是逃不掉的功課，萬箭齊發，沒有人能逃掉宿命與輪回。

“餃子來咯！”蔣濤媽媽端著滿滿當當的盤子，稍一閃身，鉆了出來。“咦，兒子，你同學呢？”

喬姍轉身離去的背影異常落寞，蔣濤想追上去送她一路，哪怕什么都不說，只是陪她走一走，可是卻如何使勁，都邁不開腿。

其實，他不是邁不開腿，他是丟不下面子，放不下戒備。

那一盤他們誰都沒有吃的餃子，成了日后，蔣濤永遠放不下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