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片上的雪線
又到六月飛雪的季節,我蹲在海口古玩城的地攤前,看攤主用鑷子夾起一片青花碎瓷。雪粒從棚頂的破洞里漏下來,落在瓷片的裂紋上,像極了陳姨當年縫在棉鞋上的銀線——她總說那是從東北老家帶來的冰蠶絲,能在三十度的天氣里凍住腳心的汗。
三年前那個下雪的午后,陳姨正把麻將牌按顏色碼成金字塔。她的指甲涂著剝落的紅漆,每碰一下牌,就有細小的碎片掉在桌上,和李叔撒的煙絲混在一起。“這雪下得蹊蹺,”她突然把“五萬”拍在桌上,牌角磕掉一小塊,“我媽說過,雪落錯了季節,是要收走什么的。”
李叔蹲在窗邊,用放大鏡看一張泛黃的照片。雪花撲在玻璃上,把他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照片上是兩個穿棉襖的小孩,站在冰面上,手里舉著魚叉。“這是我和我哥,”他指尖劃過相紙,留下一道濕痕,“那年松花江開江,我們在冰縫里叉到條二十斤的鯉魚。”
陳姨搶過照片,對著光看:“扯吧,你上個月還說你哥在海南賣椰子。”照片邊角突然翹起,像被火烤過,露出底下另一個場景——兩個穿花襯衫的老人在騎樓底下喝清補涼,冰塊在碗里叮當作響。李叔猛地搶回照片,塞進棉襖內兜,雪花從他衣領里掉出來,落在麻將桌上,把“九筒”的圓點染成一片白。
那天的雪下得黏膩,像融化的蠟。我跟著他們去濱海公園,看見陳姨把雪捏成小碗,扣在棕櫚樹的氣根上。“這叫‘雪盞’,”她呵著白氣,睫毛上掛著冰晶,“我媽說,每個雪盞里都能看見過去的自己。”李叔在旁邊堆雪人,用貝殼做眼睛,海螺做鼻子,雪人的肚子里塞著半張照片——就是那張松花江的舊照,被雪水浸得發皺。
后來起了海風,把雪盞全吹落在地。陳姨蹲在地上撿碎片,手指被凍得發紫:“碎了好,碎了就不用看了。”她撿起的每片雪都變成透明的瓷片,邊緣鋒利,割破了她的拇指。血珠滴在雪地上,瞬間凝結成紅水晶,像極了她總戴在脖子上的老琉璃珠。
現在我手里捏著的這片碎瓷,青花纏枝紋斷在中間,裂痕像道新鮮的傷口。攤主說這是明代沉船里撈上來的,海底的壓力把瓷片壓出了冰裂紋。雪落在裂紋里,慢慢滲出淡藍色的水,像有人在瓷片深處流淚。
上個月李叔走了,在一個雷雨天。鄰居發現他時,他趴在窗臺上,手里攥著半塊凍硬的椰子糖,窗外的芭蕉葉上全是冰晶。陳姨來收拾東西,從床底拖出個鐵盒,里面全是碎瓷片,每片都用紅繩系著,繩結上掛著褪色的照片——有時是松花江的冰面,有時是騎樓的雕花,還有一張,是兩個老人在沙灘上堆雪人,背后的椰子樹被雪壓彎了枝椏。
“他總說這些瓷片是時光碎片,”陳姨把瓷片倒進塑料袋,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說把它們拼起來,就能回到下雪的那天。”她的手指在顫抖,紅指甲刮過瓷片,留下白色的痕跡,像雪落在燒紅的鐵板上。
現在我站在古玩城的屋檐下,看雪粒鉆進碎瓷片的紋路里。有片雪落在我手背上,沒有融化,卻變成了細小的青花圖案,纏枝紋順著血管爬向手腕,涼絲絲的。遠處傳來敲椰子的聲音,篤篤作響,像極了陳姨用指甲敲麻將牌的節奏。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濱海公園,李叔堆的雪人倒了,貝殼眼睛滾進沙灘,被海浪卷走。陳姨撿起海螺鼻子,對著吹,吹出的不是海風,而是夾雜著冰碴的東北腔:“大冷天的,玩啥雪啊……”她的聲音被風吹散,海螺里掉出顆珍珠,上面凝著霜,像誰的眼淚在熱帶結成了冰。
雪越下越大,把古玩城的招牌都蓋住了。我看見對面攤位的老頭正在用膠水粘瓷片,他手里的碎瓷上畫著半朵梅花,雪落在花瓣上,慢慢暈開紅色,像血滲進宣紙。老頭的指甲也是紅的,和陳姨的一樣,剝落的漆片掉在膠水瓶上,凝成細小的冰晶。
“這雪啊,是從過去漏過來的。”老頭頭也不抬,膠水把碎瓷片粘得咯吱響,“你看這些裂紋,都是時間裂開的口子。”他舉起拼了一半的瓷盤,盤心缺了一塊,雪正往那個缺口里填,漸漸堆成個微型雪人,戴著貝殼眼睛,海螺鼻子。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碎瓷,裂紋處還在滲水,滴在牛仔褲上,結成淡藍色的冰花。遠處傳來電動車的喇叭聲,被雪濾得悶悶的,像從水底傳來。我突然很想回老年活動中心看看,看看陳姨碼的麻將金字塔還在不在,看看李叔的放大鏡下,那張照片是否還在慢慢褪色,變成一片空白的雪景。
雪落在我的眼鏡片上,模糊了眼前的攤位。我好像看見陳姨和李叔坐在對面,正在用碎瓷片拼一幅畫,雪花從他們的指縫間漏下來,在桌面上積成小小的雪盞,每個雪盞里都映著不同的季節——有松花江的冰,有騎樓的雨,還有海口六月里,那場不該落下的雪,像無數碎瓷片,散落在時光的裂縫里,閃著冷冽的光。
PS:主題是以又到六月飛雪的季節,我回憶起和老年玩伴在海口打雪仗的悲傷時光。為引子主題寫一個反日常生活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