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詩詞,又發雅興。
豐子愷先生游四川時,得到兩粒紅豆,即作畫題詩贈友人,詩曰:“相隔云山相見難,寄將紅豆報平安。愿君不識相思苦,常作玲瓏骰子看。”
我喜歡的詩詞和對聯,都是愈簡易愈好。有的更像日常對白,像“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歲,只當三十五”。
梅蘭芳先生贈演員友人的是:“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
蔣捷的《虞美人》也易懂:“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納蘭性德的詞也淺易:“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
鄭板橋《遠浦歸帆》亦曰:“遠水凈無波,蘆荻花多,暮帆千疊傍山坡。望里欲行還不動,紅日西矬。名利竟如何?歲月蹉跎,幾番風浪幾晴和。愁水愁風愁不盡,總是南柯。”
龔定庵的詩是:“種花只是種愁根,沒個花枝又斷魂。新學甚深微妙法,看花看影不留痕。”
到過年,寫春聯,意頭好的很受歡迎,但淡淡的哀愁更有詩意,代表作有:“處處無家處處家,年年難過年年過。”
也有:“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更有:“月月月圓逢月半,年年年尾接年頭。”
簡易詩詞受人們愛戴,三歲小孩也懂的詩,一定流傳古今,絕不會被時間淘汰,典型例子就是“床前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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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之人當然喜愛喝酒之詩詞,但也要不太難懂為上選。
白居易詩:“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強健。三愿臨老頭,數與君相見。”
稼軒(辛棄疾,南宋詞人)詞:“一醉何妨玉壺倒。從今康健,不用靈丹仙草。更看一百歲,人難老。”
李東陽(明代內閣首輔大臣,茶陵詩派核心人物)詩較澀:“夢斷高陽舊酒徒,坐驚神語落虛無。若教對飲應差勝,縱使微醺不用扶。往事分明成一笑,遠情珍重得雙壺。次公亦是醒狂客,幸未粗豪比灌夫。”
陸龜蒙(唐代詩人)的香艷:“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陳繼儒(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寫景:“群峰盤盡吐平沙,修竹橋邊見酒家。醉后日斜扶上馬,丹楓一路似桃花。”
李白最淺白:“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最壯烈的酒對子是洪深(1894—1955,戲劇家,江蘇常州人)作的:“大膽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涯斷腸詩。”
好酒詩詞,必配上好茶詩詞,才完美。
白居易有:“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杜耒(南宋詩人)的有:“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蘇軾的《望江南》:“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茶的好對聯有:“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將酒和茶糅合得最好的是蘇東坡的:“宛如銀河下九天,鋼斧劈開山骨髓,輕鉤釣出老龍涎,烹茶可供西天佛,把酒能邀北海仙。”
還有長聯曰:“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喝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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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詩也不一定是談和尚,其實有禪味的詩詞都應該歸于這一類。
關漢卿的小令有:“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這種詩詞淺易得像說普通對白,不是關漢卿這種高手是寫不出的。
蘇東坡的絕句,除了那首《廬山煙雨浙江潮》最有禪味,他的膾炙人口的另一首也屬于和尚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又有禪味又虛幻的有:“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晚唐詩僧齊己的《自遣》詩寫著:“了然知是夢,既覺更何求?死入孤峰去,灰飛一燼休。云無空碧在,天靜月華流。免有諸徒弟,時來吊石頭。”
結尾的“石頭”,是指盛唐著名禪師石頭希遷和尚,死后門人為他建一個塔,時常來憑吊,到底有沒有這種必要呢?此詩較為引經據典,但也不難懂。
明朝人都穆的《學詩詩》就易明:“學詩渾似學參禪,不悟真乘枉百年。切莫嘔心并剔肺,須知妙語出天然。”
又是白居易的禪詩:“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貧隨富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
蘇曼殊的詩:“生憎花發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
司馬光笑屬下詩:“年去年來來去忙,暫偷閑臥老僧床。驚回一覺游仙夢,又逐流鶯過短墻。”
說到自然,天然和尚最自然:“古寺天寒度一宵,風冷不禁雪飄飄。既無舍利何奇特?且取寺中木佛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