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驕陽似火的夏，春意早已淹沒在云層轟然一場濕熱的雨中，此起彼伏的蟬鳴，最是聒噪的時候。

學校的禮堂很大，連后臺的休息室都有十余間，制冷設備覆蓋的很全面。但人頭攢動，每個人都像是一臺散熱機，溫度不斷飆升，連空氣都開始膨脹。

商清里換上借來的工作服，剛拉上的拉鏈被夾帶些躁意地拉下來。

手里的鴨舌帽不動的扇動著，帶給臉上些許涼意。躁動的心漸漸沉下來，眸底倒映出一個人影。

“嘖。”

拉鏈滑到了脖頸，衣領立起來，她隨手盤起散在脖間的頭發，鴨舌帽往頭上一扣，動作干凈利落。

眼里盡是少年勁瘦的背影，待人影漸漸消失，她在少年出來的休息室前停住腳，手覆上把手，一絲余溫在手心綻放，曇花一現，短暫的像是錯覺。

門打開后，撲面而來的涼意，人瞬間清爽不少。諾大的休息室此刻一個人都沒有，她小心翼翼的帶上門。桌上放著一臺電腦，因為是學校提供的設備，電腦都不設密碼。商清里打開電腦里的文檔，全部刪除后，順手將旁邊放著的看起來像草稿的紙樣全部兜進了口袋。

她撈起袖子看了眼腕表，突然聽到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門敞開來，商清里下意識抬頭看向來人，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對方似乎疑慮了一瞬，商清里淡定的壓低帽子走了出去。

今天是翡冷翠學院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翡冷翠”在雁城享有盛譽，是雁城最好的私立學府。

大多數人都在禮堂，后臺多半是工作人員，商清里找了個人少的角落，掏出手機，給某人發了個OK的表情。

手機彈出一條消息:“好樣的寶貝。”她蹩了下眉，沒理會，回復道：“順便再幫我請個家政阿姨打掃一下，謝謝。”

思索片刻，又補充了一句：“我沒錢了，算我借你的。”手指按下發送鍵就熄了屏。

突然響起的鐘聲，意味著開學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她拿出裝在口袋里的紙攤開來看了一眼，紙上的字跡遒勁有力，商清里微揚起嘴角：“還挺好看。“

*

裴仲序剛從更衣室出來，校服被換成了西裝。西裝剪裁得體，腰身收束，完美的勾勒出身型。

“小裴。”

裴仲序聞音漫不經心看過去一眼，稱呼了聲：“徐校長。“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到他跟前，一只手拍上他的肩，“穿上西裝倒有幾分你父親的模樣了。”

裴仲序松了松袖子的紐扣，輕挑眉，算是回應了他的話。再走過一條走廊就到了他的休息室。門沒關，他徑直走進去，目光掃過桌面，眼底冷了幾分，撥通電話：“查一下誰進過01號休息室。”

*

開學典禮開始了，商清里剛脫下工作服，身后有人吼了一句：“喂，你干嘛呢？說你呢。”

商清里回頭看去，對方已經大步走到自己跟前，氣沖沖道：“就想下班？還早！開學典禮就要開始了，還不快去禮堂干活。”

對方穿的工作服正和自己手里的一樣，她把商清里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

商清里擰了下眉，隨便找了個借口：“我不知道禮堂怎么走。”話音未落，剛想走，手腕被對方攥住了，嘴里喃喃著：“真服了，學校是怎么找到你來干活的。”一邊拉起她的手朝一個方向走，“我帶你去。“

七拐八拐到了禮堂的側門，商清里心驚了一瞬，禮堂是意料之外的大。

“你到這守著，典禮結束之后讓學生們維持秩序的離開，不然人太多會擁堵。“

商清里點頭。

“把工作服穿好，沒到下班時間不準脫下來。”女人臨走前留下一句。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把衣服丟進附近的垃圾桶，倚靠在門框上。

整個高一生全部聚集在禮堂中心，臺上還沒拉開帷幕，這時口袋震動起來，她掏出手機，是一則陌生電話。她思考片刻按了接聽鍵，聽筒處傳來一個低沉略帶有磁性的男音，“清里，你人現在在哪？”

商清里似乎沒反應過來對面是誰，沒出聲。

“今天的開學典禮你沒去？你班主任打電話說班上就缺你一個，不管你現在在哪，快回學校。既然回了雁城，就別想在我眼皮底下耍叛逆！“

商清里沉默了幾秒，漫不經心道：“我現在就在學校的禮堂。“

對面隔了幾秒才開口，是警告的語氣：“給我老實安分點！別給楚家丟臉。“

商清里眼底漫上幾分冷，剛想掛斷電話，對面又繼續說道：“晚上早點回家，楚妤回來了，你們還沒見過面，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

人群突然躁動起來，臺上出現一抹身影，隔得太遠看不太清，一股熟悉感撲面而來。臺下女生的聲音極其尖銳，齊齊的喊著“裴學長”。

她的注意力回到手機上，沒聽清對方口中說的名字，淡淡道：“誰啊？不認識，不去。“

對方顯然是被氣到了，“家庭聚會帶你是給你面子，你敢不來！“聽筒隱隱約約響起另一道女聲，”你對阿梨撒什么氣啊……”

商清里直接掛斷了電話，臺上少年的一字一詞清晰的落入她的耳里，腦海里是他遒勁有力的字跡。入了神，少年的臉龐在記憶里又清晰了幾分。

*

裴仲序下臺后，紛紛擾擾的聲音也降了不少。徐校長特意在后臺的休息室等他，“怎么不見你帶稿子上臺？”

裴仲序松了衣領的領帶，扯下來纏在手腕上，解開第一顆扣子，臉上是煩悶的表情，隨意道：“不知道，弄丟了吧。”

“電腦不是有備份嗎？”

盡管他沒帶演講稿上臺，但即興發揮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出色，果然文學功底深厚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稿子。再加上這樣一張臉，新生們的熱情感顯然達到了高潮。

徐校長話音一轉：“不重要不重要。“

裴仲序失神了片刻，手機震動了一下，彈出來一條消息：“監控顯示有兩個人進了01號休息室，一個是工作人員，另一個是…楚妤。”

手機屏幕被“嗒”一聲摁滅，裴仲序鎖著眉，眼神逐漸變得銳利，“我去處理點事。”轉頭跟徐校長說完就大步流星的離開了休息室。

*

再接到電話的時候商清里已經離開學校了，又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找到一家拉面店，把手機放進口袋里后推開斑駁的玻璃門，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昏黃的燈光與墻上斑駁的油漬相印成趣。

“老板娘，一碗清湯面。“

老板娘一邊忙著記賬本，百忙之中抬了下頭，“就一碗清湯面嗎？要不要加點小菜。“

“不用。“商清說完一邊掃碼付款，老板娘放下手中的賬本，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給你加個蛋。“說完就轉身去了廚房。

商清里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手機里放著最近的新聞。小店的門被推了開來，夏天溫熱的風灌進來，劉海被吹到一邊，她拂過頭發夾到耳后，聽到老板娘的聲音由遠及近：“現在沒有空位置了，你可以跟這位姑娘拼個桌。“

她抬頭，老板娘把熱騰的面放桌上，繼而目光轉向那個跟自己拼桌的女人身上。一身褐色羊絨開衫，領口別著一枚珍珠胸針，低調卻不失精致，頭發整齊的挽著，手腕上一只銀色素手鐲，沒有多余的裝飾，卻顯得格外優雅，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畫，與周圍喧囂的環境格格不入。

“這個蛋多少錢一個？”她轉頭問老板娘，注意到那女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給手機熄了屏。

“送你的，加蛋會變得更好吃哦。“老板娘說完，又問剛才那個女人，”你要點什么。墻上有菜單自己看一下。“

“來一碗跟她一樣的。”老板娘搬來一張凳子，女人順勢坐下，“兩碗面多少錢？”

老板娘說：“她付過錢了。”

商清里抬頭看向眼前的女人，“那你幫我付一下這個蛋的錢吧。”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行。”

風扇在頭頂呼呼轉著，扇葉攪動著悶熱的空氣，額頭沁出汗，商清里碗里的面見了底，桌上的紙巾盒空了，她望向旁邊那桌，剛想去拿時，聽到一聲：“阿梨。“

有點耳熟，此時坐在她對面的女人正看著她。

“我？”

女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笑著說：“太久沒叫了，你看，都不習慣了。”女人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商清里接過，“謝謝。”

“你父親今天上午已經打過電話給你。”女人說完，見她沒什么反應，就繼續道：“楚妤也回來了，想著等你回家之后……一起吃個飯？你看看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

商清里沒仔細想，回答：“沒時間。”

“你以前的房間我還幫你留著，我今天已經叫人打掃干凈了，去看看要添置什么東西。“

“不用了，我住外面。“她把擦過嘴的紙巾丟進垃圾桶，“謝謝你的雞蛋錢。“

中午正是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她剛踏出店門就感覺被熱浪撲了一臉，路上行駛的車輛很少，她掏出手機正準備叫車，女人的聲音在耳后響起：“去哪，我送你。“

“我自己叫車，不用麻煩。“

“曬太久會中暑的。“女人把傘撐過她頭頂，“我也去白島灣，走嗎？”

商清里訝異了一瞬，說：“你怎么知道我去白島灣？”

“白島灣那一塊是挺不錯的。“她沒直接回答她的話，笑了笑。

車內開足了冷氣，商清里繼續看著手機里的新聞，她靠在座椅上，臉倒映在車窗，窗外的風景都是一閃而逝。

旁邊的人打破沉默：“你存一下我的號碼。“

商清里退出新聞頁面，點開通訊錄，找到今天中午的那則未接電話，問：“名字。“

手機彈出一條短信：顧瑾瀾。

她改上備注，“好了。“

顧瑾瀾腿上放著一臺電腦，手機一直在響，她調了靜音，看向商清里，“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

商清里隔了會才回答：“租。”

“租了多久的？“

商清里截下剛看到的新聞頁面，雙指放大看著，漫不經心道：“一個月。“

“夫人，白島灣到了。“司機在車庫停好車。

“阿梨。“

商清里剛下車就被叫住，顧瑾瀾扶著帽子走過來，遞給她一把黑傘，“注意防曬。“

“謝謝。“

電梯還停留在十八樓，商清里掏出手機打發時間，不一會就聽到電梯“叮“的一聲。

電梯門緩緩打開，一眼對視上電梯內的人，是一個穿黑色西裝戴黑色口罩的少年，手機舉在耳邊正在跟別人通話：“送到懷安十五號，謝謝。“

少年和她對視了一眼，眼神淡漠。

商清里按下十七樓，電梯門關上時，車庫內那輛黑色加長版林肯車車尾燈閃爍了幾下，突然手機彈出一條短信。銀行卡突然多出來一筆轉賬，附文：如果喜歡就買下來吧。

發件人：顧瑾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