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逸飛一路疾馳,徐府門匾已在眼前。
朱漆門前,一位十五六歲的道人靜立,紫金道袍隨風輕揚。
他左手牽著粉雕玉琢的綠裙小女孩,小姑娘鬢邊別著朵新鮮海棠,怯生生地揪著道人的衣擺,身旁站著身形佝僂的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刻滿歲月痕跡,渾濁的眼中藏著幾分警惕。
姜逸飛心有所感,抬手示意騎隊停下。
十幾頭蠻獸頓時躁動起來,或昂首嘶鳴,或刨動前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氣,騎士們甲胄微微震顫,肅殺的殺氣如實質般鋪展開來,整條街道瞬間被血煞之氣籠罩。
然而,當這股森然威壓觸及道人周身時,卻像是撞上了無形屏障,暴戾的殺氣驟然消散,翻涌的血煞之氣轉為綿綿細雨,潤物無聲。
道人身前,幾片落葉悠然飄落,俞珩朗聲道:
“貴客登門,小道稽首了。”
姜逸飛望著眼前少年道士眉目清朗,周身氣機卻如深潭無波,心中暗嘆俗世中竟藏著如此人物。
他跳下來走近,
“是我唐突,擾了道長修行,還望莫怪。”
“無妨”,俞珩搖頭,
“居士在尋姜姓之人?”
“是,道長可曾見過?”
俞珩抬手,指了指身邊的姜老伯和姜婷婷。
姜逸飛有所預料,轉頭凝視一老一少,放柔了聲線,溫聲詢問:
“兩位姓姜嗎?”
老人臉上閃過一絲茫然,目光遲疑地投向道人。
俞珩輕笑點頭,
“照實說即可。”
老人對騎著異獸的騎士有些畏懼,
“是......我姓姜。”
姜逸飛略帶緊張,
“姜哲是您什么人?”
“是先父。”
“先父?”姜逸飛一呆,露出一絲驚容。
“恐怕是同名吧,有什么好問的”,透著不耐煩的聲音傳來,姜逸晨面帶不屑:
“姜老太爺何等驚才絕艷,怎么會生出這樣的老廢物?”
“你給我閉嘴!”姜逸飛回頭怒斥,接著轉頭繼續說道:
“能跟我詳細講講嗎?”
俞珩適時輕咳一聲,廣袖虛引:
“此處不便,幾位請隨我來。”
他領著眾人穿過垂花門,繞過滿池殘荷,在竹影斑駁的偏院停下。
茶案上早備著青瓷茶具,裊裊茶香混著院中桂子香,沖淡了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息。
“兩位慢慢敘舊。”俞珩退至門外,留下空間,讓姜逸飛單獨與姜老伯交流。
姜逸飛望著俞珩背影,心中暗贊這少年通透知趣,眼中流露出欣賞。
門外,俞珩順手執壺,為院中菊花澆水,姜婷婷睜大眼睛,心里算著哪一株沒照顧到。
姜采萱端坐于額生豎眼的神鹿之上,身著一襲素白廣袖流仙裙,裙擺繡著暗銀色云紋,隨著動作輕擺,仿若流動的月光,她身材修長,姿態優雅,如雪的肌膚在銀芒映照下近乎透明,五官精致,眸光流轉間,自然而然流露一股傲意。
銀鹿四蹄懸空三寸,周身縈繞著淡淡的光暈,將她襯托得宛如從月宮中走出的仙子。
銀鹿緩緩行至道人跟前,她朱唇微啟,聲音清脆:
“敢問道長出自哪家?”
俞珩道袍被微風拂起,他笑意溫和,語氣謙遜:
“山野道人,不值一提,不過是在此尋一處清凈地,修些粗淺道法。”
“問你話就老老實實交代,別打馬虎眼!”青玉獅虎頭頂獨角五色繚繞,姜逸晨青衣翻飛,單手扣住獸首鬃毛,居高臨下俯視俞珩,
“我這頭坐騎生有一只通靈玉角,對寶物最是敏感,它對你不斷閃爍璀璨五色光,你身上定有重寶!”他一聲冷笑,
“還不快如實交代!”獅虎脖頸處長毛炸起,頭頂獨角迸發出刺目神芒,將周圍空氣攪得扭曲變形,對俞珩發出陣陣低咆,獸瞳中泛起猩紅殺意。
俞珩全然不覺威壓,風輕云淡,
“居士可要奪寶?”
這話完全等于承認自己有重寶,卻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姜逸晨眼中寒光一閃,就要驅使坐騎碾上去,姜采萱伸手阻止,冷聲道:
“姜逸晨你要干什么?小道長于我姜家有恩,爺爺就是這樣教你對待恩人的?!”
姜逸晨把臉扭到一邊,不甘地壓下眼底翻涌的貪婪,悶聲道:
“知道了......”
姜采萱對俞珩寬慰道:
“道長請放心,我姜家重寶無數,萬不會貪圖你的寶物。”
俞珩唇邊浮起半寸薄笑,不在意地搖頭。
姜采萱見狀,目光轉向躲在俞珩身后的姜婷婷,聲音放柔:
“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呀?愿意跟姐姐說說嗎?”
姜婷婷探出小腦袋,有些害怕。
俞珩摸摸她頭頂,
“愿意說嗎?”
她點點頭,沒那么害怕了,眨著靈動的大眼睛,清脆地說道:
“我們家一開始住在離這很遠很遠的清風小鎮,有個李家的人總是欺負我和爺爺!他們搶走我們的東西,還嚇唬我們......”說到此處,她聲音微微發顫,小手緊緊攥住俞珩的衣角,
“后來,大哥哥出現了!他好厲害,把那些壞人都趕走了!可是,已經好多天沒見到他了......”
小姑娘仰起頭,眼中滿是信任,繼續說道:
“再后來,爺爺就把我帶到這里啦!這里可好了,師傅教我識字,還帶我認識了好多新朋友!”她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
“小眠教我編花環,光燁哥哥帶我去看池塘里的發光小魚,還有......”說著說著,她的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仿佛忘記了曾經的苦難。
姜采萱輕盈躍下,素白裙擺掠過獸背,彎腰把姜婷婷憐愛地攏入懷中,指尖撫過姜婷婷臉頰,
“以后沒人能欺負你了......”
忽聽得門扉輕響,姜逸飛與姜老伯并肩而出,姜老伯面容有些神傷。
姜逸飛對姜采萱、姜逸晨二人說道:
“你倆過來,拜見叔父。”
姜采萱松開懷中的姜婷婷,蓮步輕移至老人身前,屈膝盈盈下拜,
“拜見叔父。
姜逸晨倚在青玉獅虎身側,斜睨干瘦的老人,玉角映得他眼底滿是不信,但迎上姜逸飛如刀的目光,脖頸一縮,不情不愿地蹭上前,咕噥道:
“拜見叔父。”說完便迅速退開,態度十分敷衍。
姜逸飛對老人誠懇道:
“叔父,家主一脈虧欠姜哲老太爺甚多,請您一定給我們機會補償......跟我回到姜家吧。”
“唉”
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著衣服上的補子,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幾十年的風霜,最終只化作一聲悠長嘆息,在寂靜的偏院里回蕩。
“剛聽您說起婷婷父母死的不明不白,您愿同我一起往煙霞洞天查明真相嗎?”
“這......”老人神情有所松動。
姜逸飛趕忙道:
“您擔心給我們惹麻煩?”他自信道:
“姜家是傳承萬年的荒古世家,煙霞洞天彈指可滅!您只說愿不愿往?”
“......好吧”,終究對兒子意外逝去耿耿于懷,老人點頭。
姜逸飛眼中神芒閃過,對門外大聲喝道:
“有人膽敢欺凌我姜家長輩!應當怎么辦?!”
“殺!殺!殺!”
十幾名騎士同時高舉手中的長戈,刀刃相擊的鏗鏘聲震耳欲聾,胯下的蠻獸齊聲怒吼,鱗甲碰撞間迸發火星,整支騎隊化作沸騰的殺陣,殺氣直沖云霄,驚得遠處飛鳥四散奔逃。
姜逸飛翻身上了黃金神犼,他低頭望著俞珩,
“族中長輩煩您照顧了。”
俞珩搖頭,
“不過一頓飯罷了。”
“有恩不可不報”,姜逸飛發出招攬:
“您可愿隨我一同返回姜家?”
不待俞珩回答,姜逸晨突兀插嘴:
“小子,你可想清楚了,多少人打破頭想加入荒古世家還沒門路呢!可不要作出讓自己后悔終身的決定!”
俞珩嘴角翹起又平復,快得像個錯覺。
姜逸晨怒火瞬間被點燃,目光死死盯著他,
“低賤的東西!你在嘲笑我!?”
俞珩無視他,對姜逸飛說道:
“小道流連于滾滾紅塵,整日周旋市井,沾染一身煙火氣,此身散漫,去了姜家恐生禍端。”
一旁姜采萱聞言,這才稍微認真打量俞珩幾眼。
姜逸飛失望道:
“......好吧。”
姜家人離去了,臨走時姜逸晨陰寒的眼神讓俞珩意識到,這片小鎮的平靜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俞珩走進庭院,讓徐自業喚來所有學生,平靜道:
“我要走了。”
徐自業握著腰間玉佩的手指驟然收緊,而孩子們已炸開了鍋。
李憐卿最先反應過來,素色裙擺掃過滿地落英,她撲通跪地,
“師父若要云游,弟子愿隨行!”
徐光燁金鑲玉發冠撞在門框上,他踉蹌著沖出來,錦袍下擺沾滿泥土:
“師尊,為何啊?可是弟子們不夠勤勉?我很快開辟苦海,師尊留下看看吧!”
最年幼的李星眠突然撲進俞珩袍中,羊角辮掃過他的手背:
“那座糖霜山還沒搭完呢!你走了誰來幫我吃完呀?”她仰起沾滿淚水的小臉,抽噎聲不斷。
角落里,劉俊生的新布鞋在地上蹭出沙沙聲響,鼻涕滴在衣襟上,他也想感激師傅送自己新鞋子,可圍上去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擠不進去。
他猛地跪在地上,沖著那抹紫色身影重重磕下頭去,額頭撞在石板上發出悶響。
俞珩一一安撫,語氣平和,
“臨行前,我還有些事情要交代。”
徐自業下意識挺直脊背。
俞珩轉過身,對徐自業說道:
“徐家主,你看我這些徒弟如何?”
徐自業摸不清俞珩意圖,斟酌回答道:
“自然都是……天賦異稟,聰慧異常。”
“可配得上你徐家子弟?”
“道長你這話,自業有些不懂了。”這話問的沒頭沒尾,徐自業一頭霧水。
俞珩答道:
“我想將這些弟子托付你徐家。”
徐自業聞言大喜,不停點頭,能與俞珩大規模聯姻,他求之不得。
俞珩一指徐光燁,
“光燁,你長大后可愿娶你師姐?”
被指到的徐光燁不知所措,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李憐卿,繼而狂喜,急忙道:
“愿意!師尊,我愿意!”
俞珩又看向李憐卿,
“憐卿意下如何?”
李憐卿緩步上前,重重一拜:
“謹遵師命。”
劉俊生把頭埋得更深了。
之后,俞珩為每一名徒弟指定一位徐家少年。
最后,俞珩袖中光華大盛,千斤繚繞生命精氣的源轟然落地,堆疊成小山;
五柄通靈武器懸浮空中,或赤紅或幽藍,霞光噴吐,神輝如霧,
“徐家主,此是嫁妝,待雙方成人,我會來看望,告辭。”
俞珩腳下金光一閃,消失在原地。
“師父!”
“師尊!”
“師傅!”
......
俞珩負手立于青石古巷,道袍無風自動,他指尖微動,手掐法印,頭頂三寸鉆出一頭青鸞虛影,周身縈繞清氣,每一片羽毛都流淌著青天般的碧色光芒。
印式變幻,青鸞昂首發出清越啼鳴,它雙翅一振,無數青色光點迸發,沖天而起,尾羽掃過之處,一縷縷無形清氣如細雨向鎮中灑落,無數人沾染,七竅中清氣充斥,改變人體氣機。
打出一個噴嚏的功夫,腦海中關于俞珩的所有記憶,就像被蒙上了一層薄紗,變得模糊不清,他們對此變化渾然不覺。
整個古心鎮在這一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寧靜,街道上的行人照常往來,卻已無人在意那個曾在此停留的道人。
俞珩飄然離去,只留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道韻。
......
云層翻涌,姜家騎隊踏碎虛空疾馳,姜逸晨忽然說道:
“那道士身上可是難得的重寶,我從未見過青玉獅虎角上亮起的光那樣璀璨,白撿的東西,不拿到手會后悔終身!”
“你這副見到好東西,就一定要據為己有的臭毛病是什么時候養成的?”姜逸飛白衣獵獵作響,冷冷瞥他,
“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我跟什么人交往你管不著!”,姜逸晨猛地停下,這次他沒有退縮,
“這是我自己的事。”
姜逸飛眼中神芒爆閃,如實質般的威壓轟然壓下。
姜逸晨只覺千斤巨石壓在肩頭,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從青玉獅虎背上翻滾而下,若不是他死死拽住獸頸長毛,此刻早已墜入高空。
良久,姜逸晨狼狽地重新翻身上獸,他梗著脖子,胸膛起伏,一言不發,大手一揮,領著五六騎憤然脫離隊伍。
破空聲撕裂長空,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際。
姜采萱蹙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抿了抿紅唇,沒說什么繼續前行。
越過一片云霧繚繞的山脈后,姜逸晨臉上的憤怒之色如潮水般褪去,他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弧度,突然調轉方向,朝著古心鎮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