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夢半醒，他又嘗試撐開眼皮，但眼睛半開半閉，視線模糊蒙眬，他渾身動不得分毫，只好僵硬地躺著。

他看見那道人影湊近他，一張臉也在他眼前放大，可他依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

梨花樹下，落英紛飛，握劍的少年身若游龍，劍器風流。

金裳女子坐在石桌旁，不時點頭，啜一盞清茶。

嫩白花瓣落在她廣袖上，劍舞罷，她起身撣落梨花，含笑道：“不錯不錯。”

“是嗎，師尊？”高挑的少年轉(zhuǎn)過身，興奮地迎上來。

碧華滿意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扶額道：“劍術練得不錯，人還要再練。”

“什么意思？”蘇子亦皺眉撓頭。

碧華道：“趕緊練練你那化形之術，等下一次塑形好好長，懂不懂？”

蘇子亦摸了摸臉：“師尊，不好看嗎，很棱角分明啊，這不是你們?nèi)祟愋稳菽凶诱f的嗎？”

“棱角分明誰讓你這么理解啊！”碧華仙尊惱道：“總之，多看看風華錄，好好化形！”

她丟下一本金皮冊子。

蘇子亦興致勃勃地從石桌上拿起冊子，一頁一頁翻過去，嘴里嘟囔道：“這不一樣嗎，兩個眼睛，一張嘴……”

“蠢狐貍。”碧華拿過冊子，恨鐵不成鋼道：“哪有你這樣看的？照你的說法，那你們狐貍不也是兩只眼睛一張嘴？”

“誒？”蘇子亦摸了摸頭，笑道：“好像是這樣誒，師尊。”

“你坐過來，我給你講。”碧華招手。

待蘇子亦落座，她指著冊中公子道：“這位容顏如玉，風流倜儻，你要好好看他的五官，不僅如此，五官比例更是要緊，要講究三庭五眼，還有這位公子……”

講了大半天，蘇子亦似懂非懂點點頭，開口問：“師尊，你喜歡這種長相啊？”

碧華一愣，“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才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我呢，所以，師尊，我只要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就好了。”

碧華笑了，輕聲笑罵：“你這只傻狐貍。”

“化形了，都是要見人的。”

頓了頓，她思索片刻，又拍拍他的肩：“不過你照著我的標準化形，保準好看，師尊不騙你。”

蘇子亦湊近她，“師尊，我有什么獎勵呀？”

“還要獎勵？”碧華微訝，她又改口道：“果然，狐貍都是狡猾的。”

對上他期冀的目光，她猶豫了會，環(huán)顧四周，眼睛一亮，她小酌一口茶，揚起唇角，指向院中繁盛的梨樹：

“你若成功，那我便把這梨樹挖了，再為你栽一株紅楓。”

“小赤狐，怎么樣？”

……

像是有條繩子拉住了他的身體，把他往上拉拽，意識趨向清醒，蘇子亦拼盡全力睜開眼，一眼望進她愣怔的眼眸。

金裳女子伏著腰，發(fā)絲滑至肩頸、胸前，她倏然直起腰站起來，長袖垂落，她轉(zhuǎn)身僵硬道：“想以此逃過懲罰，想得美，傷好了接著跪。”

她邁步想走，蘇子亦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他撐起身子輕咳著道：

“師尊，拿了藥膏就不要收走了。”

碧華身體微僵，蘇子亦攤開她的手指，拿出小瓷瓶。

他拿過藥膏卻沒有打開去涂，而是望著她的背影緘默不言。

“失望嗎？”碧華突然道。

蘇子亦嘴唇翕動，他說不出話。

“呵。”碧華嘲弄地輕笑，她轉(zhuǎn)過身，“就該失望。”

“你早就該看透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底細你都不清楚，但你卻敢斷言我是個好人……”她頓了頓，“今夜，也算是一個契機，讓你早些明白……我的真面目。”

她甩袖離去，蘇子亦喘著氣握緊藥膏，眼睛緊緊盯著她離去的方向。

不是，不是的。

師尊……

你為什么要騙我？

……

月光透過窗欞，撒在沈眠身上，她伸出手，捧住那暗淡的光華，蒙著紗布的眼睛輕微顫動。

失敗了……嗎……

……

凌云諾站在窗邊，仰望夜空，光明與黑暗猶如一盞較量的天秤，光暗拉拽他、切割他、吞噬他，他瞳孔深處的血光還在微弱地閃滅。

同一片月光下，沈眠，你會想起我嗎？

凌云諾自嘲地笑了笑，關上窗，任由黑暗侵蝕了整座屋子。

不管怎樣，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

……

玄清宮未燃燭火，月光清寒，結了一地銀霜。

重清垂眸望著階下渾身發(fā)抖的尹霜，開口道：“你有什么想問的？”

“為何……”尹霜抬起頭直視重清，聲音發(fā)顫，“為何要傷害師姐？”

重清手中出現(xiàn)一本古籍，他拋下典籍，尹霜撿起書，翻開，瞳孔收縮：

“混沌琉璃，靈胎始成，得大造化，集天地靈韻于其神魄，納三界真妙于其靈臺，陰陽雙生，并蒂雙蓮……”

她記得，那日在吹雪閣中所看到的。

“此等靈物，名為——【混沌雙生·兩儀太虛蓮】。”重清淡聲道。

他起身邁步玉階，“并蒂雙蓮，一枝是琉璃圣胎，命格九九；另一枝是天煞孤星，無量劫生。”

他站在她身前，嗓音如飄落的雪：“你，便是那顆天煞孤星。”

“砰——”

書猛然從手中掉落，尹霜手指發(fā)顫，跌坐在地。

無量劫生，琉璃圣胎……

她突然慌亂著手指去抓那本書，眼睛死死凝著那行墨跡。

為什么會那么蠢？為什么那么愚鈍？如果她明白了它的意思，知道他背后的目的，師姐是不是就不會受到那些傷害了？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了？

為什么那么傻？傻得那么可恨？

“兩者熬煉成丹，服之，可直通仙門，腳踏玉京，得道蘊加身，飛升真仙。”

重清抬起手，他掌下冰藍靈火無聲燃燒，映著尹霜蜷縮匍匐的孤影。

“你問的我已經(jīng)回答完了，接下來——”

“仙尊，我想再問最后兩個問題。”她仰起頭，失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艱澀開口，聲音沙啞。

“四年前，你收我為徒，是不是只是因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

“是。”

那一瞬間，蕭寞的涼意如刀穿透了心臟，尹霜甚至想嘲諷地笑，她伏在地上，嗓子里傳出悶悶的笑聲。

九歲時的天資測驗，十一歲時的收徒大典，她以為是上天眷顧，施舍給她一段希望，讓她能夠站在父母身邊，能夠體驗到真切的親情；讓她能夠擁有家，從此不再是孤單一人……卻沒想到，從頭至尾，都是早有預謀，是謀算利用，是一望無際的窒息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