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陣刺鼻的霉味中恢復意識的。

后頸傳來人造革沙發粗糙的觸感，耳邊是空調外機持續不斷的嗡鳴。睜開眼時，天花板上旋轉的吊扇葉片在視網膜上劃出殘影，鐵皮文件柜的棱角在黃昏余暉里泛著冷光。喉間殘留著廉價卷煙的苦澀，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還保持著夾煙的動作，只是那支紅雙喜已經燒到濾嘴，在塑料煙灰缸里積了半缸暗灰色煙蒂。

“老周？老周！“有人用指節叩響保安室的玻璃窗，“該換班了。“

我撐起身子時，深藍色制服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黏在后背上像第二層皮膚。保安室墻上掛著的值班表顯示今天是2023年6月17日，右上角貼著我的照片——準確地說，是這具身體主人的照片。方臉，法令紋深得像刀刻，左眉骨有道兩公分長的疤。

“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同事小陳遞來巡邏記錄本時壓低聲音，“下午劉嬸來鬧了三次，說地下車庫有野貓撓她車胎。“

我接過記錄本，皮質封面已經被盤出包漿。翻開最新一頁，歪斜的字跡寫著“14:30 3棟電梯故障報修“，但“3棟“兩個字上有團墨漬，像是鋼筆尖突然失控劃出的漩渦。指腹擦過紙面時，某種尖銳的刺痛突然刺入太陽穴。

畫面在視網膜上炸開：暴雨傾盆的深夜，監控屏幕泛著幽藍的光，有什么黑影從地下車庫的C區閃過。對講機在桌上震動，值班手機顯示凌晨兩點十七分，沾著水漬的登記表上，“訪客姓名“欄洇開一團墨跡......

“老周？“小陳的聲音把我拽回現實，“你臉色好差，要不要去醫務室？“

我擺擺手抓起橡膠警棍。金屬門把手在掌心發燙，推開保安室門的瞬間，熱浪裹挾著蟬鳴撲面而來。暮色中的小區像被放進蒸籠，樓宇外墻的瓷磚折射著橘紅色夕照，兒童樂園的塑料滑梯正在融化般扭曲。

巡邏路線是肌肉記憶。從東門崗亭到垃圾分類站要經過七棵香樟樹，第三棵的樹皮上有道閃電狀裂紋。經過5棟時，二樓陽臺突然傳來花盆碎裂的聲響，防盜窗里探出個燙著羊毛卷的腦袋：“周師傅！我家妞妞的自行車又被挪位置了！“

“劉嬸，監控顯示這兩天沒人動過車棚。“我仰起頭，脫口而出的話讓我自己都愣住。這具身體的聲帶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但語氣里的篤定分明來自某種深刻的認知——車棚東南角的球形攝像頭三天前剛換過廣角鏡頭。

“你們這些吃干飯的......“女人罵罵咧咧地縮回腦袋，防盜窗在暮色中咯吱作響。

當巡邏到地下車庫入口時，后頸突然泛起細密的刺痛。感應燈在頭頂明明滅滅，潮濕的冷氣順著褲管攀上來。C區23號車位上方，監控探頭的紅色指示燈穩定地亮著，但當我舉起警棍照向立柱背面時，某種反光物在陰影里閃爍。

蹲下身時，橡膠警棍磕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是枚巴掌大的卡通發卡。粉色凱蒂貓的右耳缺了一角，塑料接縫處積著黑色污垢。正要湊近細看，身后突然傳來輪胎摩擦地面的銳響。

“周師傅？“白色豐田搖下車窗，駕駛座上的眼鏡青年推了推金絲眼鏡，“聽說你們物業在找三個月前失蹤的那個孩子？“

血液瞬間涌向耳膜。我直起身時，發卡已經滑進褲袋，“張先生是聽到什么消息？“

“上周業委會說要加裝監控，不就是因為那件事嗎？“他摘下藍牙耳機，儀表盤冷光映得鏡片發白，“我老婆說在兒童醫院見過那孩子，穿著......“

刺耳的鳴笛聲突然炸響。后視鏡里，外賣電瓶車正瘋狂按著喇叭從坡道沖下來。豐田慌張地踩下油門，尾燈在拐角處拖出猩紅殘影。我站在原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與通風管道的嗚咽形成詭異共鳴。

回到保安室已是夜里十點。小陳留下的半包紅雙喜靜靜躺在桌上，煙盒下壓著張泛黃的報紙。社會新聞版右下角，豆腐塊大小的報道配著模糊的監控截圖：“6歲女童于幸福里小區失蹤，警方呼吁市民提供線索......“日期是2023年3月15日。

打開電腦時，主機箱發出哮喘病人般的轟鳴。監控系統登錄界面需要輸入工號，我的手指卻自動敲出“ZHOUJIAN2023“。查詢記錄顯示3月14日23:50至15日00:05，地下車庫C區的監控存檔損壞。

抽屜最深處藏著本黑色筆記本。翻開扉頁，鋼筆字力透紙背：“3月14日交班記錄：張建國代班“。但系統排班表上，那天明明是老周值的夜班。夾在其中的物業通知單顯示，3月16日車庫C區進行過“例行管道檢修“。

當我抓起手電筒沖向配電室時，沾著機油的鐵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總閘開關的塑料蓋上留著半個灰撲撲的小手印，墻角維修梯的橫檔間卡著片彩色塑料——和發卡缺失的右耳形狀完美契合。

喘著粗氣返回保安室時，監控屏幕突然集體閃爍。在雪花噪點中，我清楚看到宿主記憶深處的畫面：暴雨夜，紅色雨衣的身影蹲在C區立柱旁，兒童雨靴上的反光條在車燈里明明滅滅。對講機傳來電流雜音，值班手機顯示的時間是00:03分。

喉間泛起鐵銹味，宿主的執念終于清晰浮現——那個沒能說出口的雨夜秘密，那輛在監控盲區停留過久的黑色轎車，那個穿著紅色雨衣卻再也沒能走出車庫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