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聲穿透晨霧時，曾宏的草鞋已經踩進結冰的泥洼。武館后巷的青石板泛著霜色，他縮著脖子把凍僵的手揣進破棉襖，肩頭扁擔挑著的兩桶井水晃出細碎冰碴。拐角處傳來馬夫老周熟悉的咳嗽聲，老人佝僂著背在飲馬槽邊砸冰，棗紅馬呼出的白氣在他花白胡須上凝成冰珠。

“宏小子，接著！“老周突然揚手拋來個油紙包。曾宏慌忙接住，掌心觸到尚存余溫的燒餅，蔥花混著豬油香鉆進鼻腔。他剛要道謝，老人已經背過身去刷馬：“快些走，今早劉麻子心情差得很。“

果然還沒進灶房，就聽見趙德柱的破鑼嗓子在罵人。這雜役總管正用鐵勺敲著灶臺，滿臉麻子漲得通紅：“哪個殺千刀的偷換了老參？這鍋淬骨湯要是廢了，把你們骨頭拆了熬！“

曾宏貼著墻根溜到最角落的灶眼，蹲下身往膛里添柴。七口鐵鍋蒸騰的熱氣里，他看見張嬸在剁鹿茸的刀頓了頓——那婦人發間新插了根鎏銀簪子，正是前日王教頭賞的。灶臺上那鍋本該放百年老參的淬骨湯里，此刻浮著幾片干巴巴的黨參。

“阿宏，西院的洗髓散好了沒？“藥童鈴兒突然掀簾探頭，雙丫髻上纏著紅頭繩。曾宏手一抖，火鉗碰翻陶罐，深褐藥汁潑在草鞋上。鈴兒咯咯笑著跑開，他盯著鞋面騰起的青煙，腳背灼痛混著藥味刺得太陽穴直跳——這洗髓散能蝕穿牛皮，卻要他們這些雜役徒手搬運。

辰時的日頭爬過滴水檐時，曾宏終于能蹲在馬廄草料堆后啃燒餅。油紙里還裹著半塊鹵豆干，這是老周從宴席剩菜里藏的。馬糞味混著草料發酵的氣息里，他摸出懷里的破布包——那是用二十個銅板跟收泔水的瘸子換的《基礎吐納術》，缺角的書頁上畫著歪扭的經脈圖。

“膻中過天突，氣海轉璇璣...“他蘸著唾沫翻頁，指尖在凍紫的膝蓋上比劃。三丈外的演武場傳來呼喝聲，幾個外門弟子正在對練莽牛勁。曾宏望著他們騰挪時鼓蕩的衣袍，喉結動了動，把最后一口燒餅捏成碎渣。

“喲，咱們武館什么時候養了讀書人？“

戲謔的聲音驚得曾宏跳起，破書掉進飲馬槽。李虎拎著酒葫蘆晃過來，玄色短打襟口沾著脂粉香。這守夜弟子用腳尖挑起濕透的書冊，嘖嘖兩聲：“《基礎吐納術》？曾大才子莫不是要考狀元？“

幾個挑水的雜役哄笑起來。曾宏盯著書頁在冰水里化開的墨跡，指甲掐進掌心。三年前他剛進武館時，也曾被這莽漢按在雪地里背過穴位歌訣，直到劉管事一鞭子抽散他的美夢：“賤骨頭也配習武？“

“虎爺跟你說話呢！“李虎突然抬腳踹向他膝窩。曾宏踉蹌跪倒時，聽見布料撕裂聲——舊棉褲在冰碴上劃開長口子，寒氣順著腿肚子往上爬。

“今兒守夜無聊，給爺學個蛤蟆跳。“李虎把酒葫蘆塞給旁人，蹲下身拍他臉頰，“跳滿二十圈，爺賞你本真秘籍。“

曾宏望著對方腰間晃蕩的《游身掌》抄本，那是他擦過無數次書架的秘籍。喉間突然泛起腥甜，昨夜偷練氣海穴的暗傷又在發作。當第一聲蛙鳴擠出喉嚨時，馬廄那頭傳來老周劇烈的咳嗽。

####

未時的日頭毒得很，曾宏跪在青磚地上擦洗藥碾。這是今早被趙德柱罰的——西院的林小姐嫌藥浴有雜質，摔了整套青瓷浴具。碎瓷片在掌心劃出血口，堿水浸得傷口發白，他卻在數著碾槽里的紋路：三百六十道螺旋紋，正合周天運轉之數。

“呆子！發什么愣？“鈴兒提著裙擺蹦進來，杏紅比甲上的盤扣少了一顆。小藥童把個陶罐塞進他懷里：“送去東跨院！灑了仔細你的皮！“

罐身燙得驚人，曾宏用衣擺墊著才勉強抱住。穿過月洞門時，他聽見水榭傳來琴聲。林月如正在涼亭撫琴，蔥白手指抹挑間，幾個外門弟子癡望著忘了喂招。曾宏貼著回廊陰影疾走，仍被少女瞥見。

“站住！“

琴音驟停。曾宏僵在原地，看著鵝黃繡鞋踏碎一地陽光。林月如掀開罐蓋輕嗅，突然揚手把藥湯潑在他腳前：“當歸放多了半錢，你想害我起疹子？“

瓷片飛濺中，曾宏盯著地面騰起的藥霧。昨夜他親眼看見張嬸從這罐里舀走半勺藥汁，摻了三倍的水。少女的鞭梢已經纏上他脖頸，金線繡的梅枝紋硌得喉結生疼。

“小姐息怒。“劉管事鬼魅般出現，曾宏后腰立刻挨了腳，“還不去重熬！誤了時辰打斷你的腿！“

酉時的灶房悶如蒸籠。曾宏守著藥吊子扇火，眼皮被熱氣熏得發腫。窗外飄來紅燒肉的香氣，前廳正在宴請滄州來的鏢頭。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最后一把柴塞進灶膛——那是從自己床板拆的榆木，燒起來有淡淡的甜香。

####

戌時的梆子敲過三遍，曾宏蜷在柴堆后啃冷饅頭。這是他從宴席殘羹里摳的，沾著酒漬的饅頭皮已經發硬。月光透過瓦縫漏進來，照見腕上新添的鞭痕——林月如的赤蛟鞭果然名不虛傳。

懷里的油紙包著半截蠟燭，這是他替鈴兒抄藥方換的。就著如豆燭光，他在地上勾畫白天記下的經脈圖。青磚地被手指磨得發亮，某處凹陷里還嵌著三年前他偷刻的穴位標記。

“錯了，神闕當在臍下三寸。“

蒼老的聲音驚得曾宏打翻燭臺。啞伯拄著竹帚立在陰影里，渾濁的眼珠映著跳動的火苗。這掃了二十年院子的聾啞老人，此刻正用帚尖點著他畫的足少陰經。

“您...您會說話？“曾宏聲音發顫。老人突然咳嗽起來，指縫漏出的血沫在月光下泛黑。枯枝般的手抓住他手腕，曾宏感覺有熱流順太淵穴涌入，白天被燙傷的水泡竟在消退。

柴堆突然嘩啦作響。啞伯用帚尖在地上疾書，灰土飛揚間，曾宏看見個殘缺的星圖——北斗第七星的位置，正對應他昨夜沖不開的至陽穴。老人喉間發出嗬嗬怪響，又畫了個打坐的人形，百會穴標著彎月記號。

“您讓我...子時面朝北斗？“曾宏心跳如擂鼓。老人突然劇烈喘息，竹帚在地上劃出深深的“危“字，抬手指向武館后山的方向。

####

亥時的梆子聲帶著顫音。曾宏摸黑溜進后山松林時，懷里的饅頭已經凍成石塊。啞伯給的羊皮圖在月光下泛著幽藍，那些扭曲的線條竟與武館地磚紋路暗合。他按圖示找到三棵品字松，樹根處果然有塊青苔覆蓋的斷碑。

“天罡引地煞，氣涌百會...“碑文殘缺不全，曾宏卻覺渾身血液沸騰。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看懂功法要訣，那些困擾他的氣滯之處，在碑文指引下豁然貫通。當他按北斗方位站定時，足底涌泉穴突然刺痛，仿佛有星輝自地脈涌入。

寅時的露水浸透單衣時，曾宏終于沖開第一處竅穴。晨曦中他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凝成細小漩渦，枯草在周身無風自動。啞伯不知何時出現在十丈外，竹帚在地上寫了個“逃“字，轉身消失在薄霧里。

####

驚蟄日的悶雷響徹云霄時，曾宏正在擦洗藏書樓的青磚地。暴雨沖刷著琉璃瓦，他借著雨聲掩護摸向頂層禁室。鈴兒給的銅鑰匙插進鎖眼的瞬間，閣樓突然傳來腳步聲。

“誰在那里？“

曾宏縮進陰影，看見林月如提著燈籠拾級而上。少女羅襪繡鞋踏過桐油地板，在他藏身的書架前駐足。曾宏屏息盯著她腰間赤蛟鞭，突然發現鞭柄鑲嵌的赤玉正在發光——那光暈與昨夜碑文如出一轍。

“找到你了。“林月如輕笑轉身，鞭梢毒蛇般卷向他咽喉。曾宏本能地后仰，后腦勺磕在《莽牛勁》鐵匣上。生死關頭，啞伯教的星圖在腦海閃現，他鬼使神差地并指戳向少女曲池穴。

赤蛟鞭軟軟垂落。林月如踉蹌扶住書架，杏眼圓睜：“你...你怎會破元指？“

窗外炸響驚雷。曾宏望著自己顫抖的手指，那上面還殘留著星輝灼燒的痕跡。整座藏書樓突然震顫，禁室方向傳來機關轉動的轟鳴聲。在暴雨與雷鳴的間隙，他聽見蒼老的嘆息從地底傳來，與那夜碑文共鳴的波動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