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鈴音又回到了那天的晚自習。當數到下課鈴聲響起的最后一秒時，鈴音抓起書包立刻沖出了教室。伴著走廊昏暗的燈光，她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樓道里。身后傳來追逐的腳步聲和刺耳的笑聲，女孩感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

“小怪胎，跑這么快干嘛？”

月光透過云層，如水般傾瀉在操場上。鈴音拼命地向前奔跑著，她的校服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冰涼刺骨。哥哥……一想到那張不在自己身邊的臉，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女孩把手伸進褲袋，她很想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她的哥哥，可是猶豫了一會最后還是放棄了。

“嘿！不跑快點，就要抓到你咯，哈哈哈……”

一陣像玩弄獵物般的惡魔笑聲從身后傳來，接著追逐的腳步聲猛地逼近，鈴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下一秒忽然腳下一個踩空，場景快速轉換——她掉進了水里。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波瞬間緊緊包裹住女孩。很快，她感到一陣巨大的暈眩，腦海深處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又迅速退去。在不斷升騰轉而破碎消失的無數氣泡中，鈴音伸手想抓住一些什么，但她什么也無法抓到。在快要失去意識時，她注意到自己的手長滿了青藍色的鱗片，還散發著奇異的幽光……

“我……是誰？！”

隨著女孩最后發出的疑問，眼前的世界瞬間歸于虛無……

嘩啦啦——

車窗外，黑云吞噬了夏日漫長的白晝，周圍的風景已經完全沒入了黑暗。暴雨傾盆而下，白天安靜溫和的回家路此刻變作了張牙舞爪的猛獸。雨刮器在密集的雨點中徒勞地掙扎著，被碾碎的水珠在玻璃上蜿蜒出扭曲的淚痕，春曉將額頭輕靠在冰涼的車窗上，水汽便順著敞開的衣領爬了進來。雨下得好大，從早上開始這天氣就變得非常奇怪，奶奶的墓怎么樣了？姐姐擺上的康乃馨，估計早就被這場雨打得七零八落了吧。似乎每當有人離去時，天就會下雨呢。雨，是這個炎熱季節單純滿溢的水汽？還是天空為送別離去之人而墜落的眼淚？

終于，出租車在庭院的門前停下了，前照燈將無邊的黑暗劃開了一道口子，無數黑色綿密的雨劍在燈光中肆虐……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駕駛座的車門被打開，隨即一朵藍色的傘花綻放開來……幸好有胖大叔貼心的雨傘護送，讓小心抱著鈴音的春曉不至于從庭院到達大門時變作可憐的落湯雞。

“謝謝你，大叔！”站在大門前的春曉心里升起一陣暖意，看起來很嚴肅的胖大叔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嘿，小事情，不用客氣。不過真的不去醫院嗎？這雨非同小可啊，只怕到時叫不到車了，路也難走……”胖大叔又再擔憂地詢問了一次。

“嗯……沒事……我妹她好像好多了，沒有之前那樣發熱了……而且家里有藥也不怕的……”春曉無法解釋清楚，最后還是撒了謊。

“那好。小兄弟，快開門進去好好照顧你妹妹吧。”胖大叔說著向春曉擺擺手示意他進去。

不過在這時春曉注意到了胖大叔膝蓋以下的褲管和皮鞋全濕透了，是因為把大部分傘面都傾向了他們兩個吧，想到這點，春曉不由得感到一陣歉疚。

“大叔，你的褲和皮鞋……我家里有電吹風可以用，進來喝杯水吧，真的非常謝謝你！”

看著男孩誠懇緊張的神情，胖大叔微笑著拒絕了：“不用了，我女兒還在等我回家吃飯呢。好了，小兄弟，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非常感謝你！大叔！”

最后留在春曉視網膜上的是，那胖胖的身影在綿密的雨幕中鉆進駕駛座發動了車輛。等到出租車的燈光消失在轉角，天地間只剩下雨聲在持續膨脹……

庭院的雨棚下，早上那群大白鴨早已被呼喚回家，這會正因為暴雨的潮濕寒冷而蜷縮抱團在角落里取暖。聽到門邊的動靜，愛親近人的旺財頓時擠了出來，“嘎嘎嘎”地叫著跑出了雨中，似乎在歡迎春曉他們回家，這個有靈性的小家伙，說不定早已把自己當成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了。

“啊，旺財，我現在沒空理你哦。媽媽回來喂過你們了吧。這么大的雨，沒把你們關回籠子里，也好……你快回去和你的小伙伴一起，不要淋雨，也不要跟進來喔。”

春曉向旺財下達了“無情”的門禁令，然后再也不管委屈巴巴的旺財，他回頭打開大門正準備進去時，突然間，一道罕見的紅色閃電如箭般劃破漆黑的天空，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響雷“砰”地炸開……

閃電劃過的瞬間，把眼前的世界照得慘白。春曉下意識地抱緊了鈴音，只不過懷里睡著的鈴音似乎還是被嚇到了，她的身體猛地震顫了一下，隨后手指更加用力地抓緊了春曉的手臂。春曉連忙低聲安慰她不要怕……春曉是知道的，鈴音小時候曾在暴雨天被單獨留在房間睡覺而給突然的雷鳴嚇到醒來，所以她一直很害怕打雷。很快雷聲過后，耳邊恢復了嘩啦啦、暴虐的風雨聲……

這時鈴音臉上的潮紅已經消退，似乎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睡一會就好了”，可是她的體溫為什么一直這么冰涼？手中的觸感，就像一個沒有生機的玩偶……鈴音她的身體到底怎么了？春曉不敢低頭，怕看到鈴音脖頸處若隱若現的鱗片，還泛著青藍的微光……他想起夢中那個貓與魚混合的生物，這一切的根源都來自那個傳說里的九命貓！可是自己明明遇上了，卻本能地選擇逃走……

“對不起……鈴音……我太懦弱了……你一定是很難受吧，卻還要硬撐著。哥哥只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你會變成什么樣子，我一直都會在你身邊……”

然而實際上，春曉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等夢醒了，一切都能回到從前，不曾改變。

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春曉穿過漆黑的大廳，順著樓梯來到了二樓女孩的房間。不用去看，也能用手肘準確地按下門邊的開關。頃刻，日光燈的光芒便溫柔地填滿了房間。阻隔了外界的狂風暴雨和驟降的氣溫，此刻鈴音房間里熟悉的味道讓人感到無比溫暖和安心。

“哥哥，放我下來吧……你身上有點濕，快去換衣服……”懷里傳來的呢喃輕如羽毛。

“咦，你醒啦？鈴音，身體感覺怎樣了？還難受嗎？”

“已經沒事了……”聽女孩的語氣，似乎真的跟平時沒什么兩樣了。

“真的嗎？別硬撐喔。你呀，一直都是這樣……知不知道……其實……哥哥我很擔心的，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不管是開心、喜歡、難受，還是委屈，希望鈴音，都能坦率地說出來……”春曉邊說邊把鈴音輕輕地放了下來，扶著她坐到了床邊。

不管是喜歡還是委屈，真的都能坦率地說出來嗎？因為自己性格內向，一直以來都想努力做出改變，可有些事情，或許只能永遠爛在心底……

“哥哥你好長氣喔，快要變成嘮嘮叨叨的老頭子了……”看著男孩嚴肅的表情，鈴音不禁開起了玩笑。

不過很快就得到了溫柔的“教訓”。只見春曉皺著眉，用食指輕輕彈了一下鈴音的額頭。

“……說啥呢？搗蛋鬼……某個小病貓再逞強，可要喝雙倍姜湯了。肚子餓了吧，我回房間換衣服，再下去煮東西，很快就上來……你也是，脫了……帽子吧……擦干頭發，把淋過雨的衣服換了，乖乖等我……”

打開客廳的日光燈，溫馨淡雅的布置一如往常。鞋柜里大小不一的鞋子安安靜靜地擺在一起，這樣的場景，真希望永遠都不會改變……桌面上那個空了的透明玻璃罐，原本是裝著姐姐那束怒放的康乃馨，此時卻顯得很寂寞。經過餐桌邊往廚房去時，春曉不經意瞥了眼墻上的掛歷，8月25日的數字被大頭筆打了個紅圈，底下畫著一個稚嫩的鈴鐺涂鴉。是喔，幾乎忘記了，再過幾天就是鈴音的生日了。

打開冰箱，幸好早上和姐姐去菜園里收獲的番茄和土豆還剩下一些，急凍層也還有肉。紅的、黃的顏色，還有肉表面的紋理，這時看來是以前未曾發現過的漂亮。美食總會帶給人希望和幸福，對吧。

“噔噔噔——”

鍋蓋翻騰，泡著老姜的水煮沸了。在蒸騰上升的白色水汽里，春曉把兩片紅糖丟了進去，眼前的姜湯迅速暈染成好看的褐色，甜蜜中包裹著令人溫暖的辛辣。

“哥，好了沒？需要幫忙嗎？”

鈴音不知何時站在了廚房門口。她這會換了一件寬松的米奇卡通兜帽衫，戴著的兜帽上有兩只圓圓的耳朵，尤其是披在兩肩還有點濕漉漉的頭發映襯著她的臉，讓她看起來特別可愛。

“啊！小病貓，你不好好休息嗎？還到處亂跑，不是叫你在樓上等我么？馬上就好了……”

春曉慌忙用身體擋住狼藉的料理臺，上面擺著他切好的土豆塊和瘦肉。

“真的嗎？菜單是什么？”鈴音不可置信，因為她的這個哥哥從以前起就不擅長料理。

“真沒禮貌，不要質疑你哥哥喔。我煮了面條和姜湯，做了番茄炒蛋，還差個土豆絲炒瘦肉就好了。”春曉說著不禁自豪地用食指擦了擦鼻梁。

“哦——那么讓我看看哥哥你的杰作唄。”

鈴音似乎早就看穿了她哥哥拙劣的伎倆，她不由分說地推開春曉，案板上被碰到的一塊土豆頓時骨碌碌滾到了地上。看到“慘不忍睹”的土豆形狀，鈴音不由得掩嘴笑起來：“哥哥你切的不是土豆絲，是薯塊吧？“

“這是因為時間問題，怕餓著我可愛的妹妹，所以土豆絲簡化為土豆塊了。”

“狡辯……”

最后，在鈴音面前擺著二菜一湯：糊在一起的番茄炒蛋，帶點焦黑的“土豆絲”炒瘦肉，只有那碗冒著白色甜氣的姜湯看起來還算不錯。

“別一臉嫌棄的表情。哥哥是為了妹妹的營養均衡，才特別下廚做了菜，不然最多煮個面條哦。而且平時一直都是辛勤美麗的鈴音在做飯，把我提升廚藝的機會扼殺在搖籃里咯。”

“哼，就會耍嘴皮子。”

“說起來，鈴音每次給我做的飯盒總記得我喜歡的口味，真是辛苦了哦。”

“啊。才沒有……只是做自己的飯順便做了笨蛋哥哥的。菜也只是隨便做……”鈴音把臉埋進衣領，表情有點掩藏不住的慌亂。

“哦——不逗你了，先把姜湯喝光。”

春曉說完又急匆匆跑進了廚房，過了一會才看見他端出了壓軸的兩碗面條，他把其中一碗疊了兩塊荷包蛋的擺到了鈴音面前。鈴音剛想開口調侃荷包蛋的形狀，猝不及防地被男孩用什么東西輕敲了一下額頭。

“哎喲，哥哥你干嘛？”鈴音本能地捂住額頭。

“提前祝你生日快樂，永遠少女無敵~”春曉露出大大的笑臉，在他的手心躺著一顆肥肥白白的水煮蛋。“哥哥攢了零花錢，到時候請你和周曉程一起去吃大餐。不要太感動，所以鈴音你還有什么想要的，要告訴我。”

“哦——簡單點好了……”鈴音裝作如往常般的冷淡，突然惡作劇地說道：“不要不買蛋糕，不要不給送禮物。”

“哈？！”春曉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然后隔著兜帽揉了揉鈴音的頭。“好，好。開心了吧。”

這時鈴音注意到男孩的手背有幾處起了水泡的紅點，大概是炒菜時被四濺的熱油燙到了。然后女孩不再說話，低頭只顧扒拉面條。在食物騰起的熱氣里，她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什么要涌出來。

“我去洗澡了，哥哥洗碗喔。”

鈴音怕春曉看見自己的失態，風卷殘云般吃完了面，然后快速跑上了樓。等春曉反應過來，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轉角。屋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待到人聲沉寂，只有無盡的雨聲縈繞在耳邊……

收拾好桌面后，春曉正在把兩人份的碗碟沖刷干凈，一個一個往消毒柜中仔細放好。這時窗外的雨聲愈發猛烈。暴雨如子彈般砰砰砰拍打著窗戶，天地間的其他聲音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無邊暴虐的雨聲……只有這個溫暖舒適的家，像永恒的港灣，隔絕了屋外的寒冷、危險與潮濕……

恍惚間，春曉好像聽到了雨中混雜了一些很輕微、奇怪的聲音，于是他轉頭看向窗外那如墨般濃稠的雨夜，極力遠眺，似乎想把那片黑看穿，但他什么也無法看到。映入眼簾的，只有那如注的暴雨，無情地沖刷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