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時,山嵐還未完全散去。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灑在大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香氣。我站在玄關(guān)整理緋袴的褶皺,指尖觸到腰間系著的白色檀紙帶,那是奶奶凌晨三點就起床用米漿漿過的,挺括得能聽見布料摩擦的沙沙聲。杏月踮著腳往自己發(fā)間別櫻花簪子,淺粉的琉璃花瓣碰到銅鏡發(fā)出叮鈴脆響。
“姐姐,領(lǐng)口這里總是不服帖。“杏月轉(zhuǎn)過身時,晨風(fēng)恰好掀起她肩頭垂落的千早,露出后頸處一小片雪白肌膚。我伸手替她撫平衣襟褶皺,觸到麻布特有的粗糲質(zhì)感。奶奶在庭院里輕叩竹筒驚鹿,咚的一聲清響驚飛了檐角的白鷺。
“姐姐,你看那邊的櫻花樹!”杏月忽然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櫻花樹,興奮地喊道。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棵櫻花樹雖然已經(jīng)過了花期,但枝頭依然殘留著幾片粉色的花瓣,隨風(fēng)輕輕搖曳,像是在向我們招手。我點點頭,笑著說:“是啊,真美。”
山櫻殘瓣飄落在奶奶霜白的發(fā)間,像撒了一把褪色的胭脂。我望著她佝僂的背影在朱紅千早下微微顫動,忽然想起九歲那年看見她獨自在佛龕前擦拭父母遺照的模樣——當(dāng)時她鬢角還沒有這么多碎雪。
奶奶走在前面,腳步雖然有些緩慢,但依然穩(wěn)健。她穿著紅色的巫女服,背影顯得格外柔和。我注意到她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仿佛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都化作了溫柔的光輝。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眼神中帶著一絲懷念。
“你們知道嗎?你們的父母曾經(jīng)也常帶你們來這兒。”奶奶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從遠處飄來的風(fēng)。
杏月突然蹲下去系足紐,我看見她后頸的碎發(fā)在晨風(fēng)中輕顫。石板縫隙間鉆出的蒲公英絨球擦過她緋袴下擺,瞬間散成無數(shù)飄搖的小傘。奶奶從懷中掏出褪色的懷日傘,傘骨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生澀的吱呀聲:“這是你母親二十歲初詣時用過的。“
山澗的涼意漫上石階,我聽見遠處傳來神樂鈴的叮咚聲。杏月忽然抓住我的袖角,指甲隔著布料掐進掌心:“去年盂蘭盆節(jié),我夢見媽媽穿著這件千早,在溪邊教我怎么系帶子。“她的聲音帶著山泉般的清冽,“醒來時枕頭上全是露水,分不清是淚還是晨霧。“
我們繼續(xù)沿著山路前行,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開闊。遠處的山峰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雄偉,山腳下的村莊隱約可見,炊煙裊裊升起,仿佛一幅寧靜的田園畫卷。路邊的野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讓人感到心曠神怡。
“姐姐,你看那邊!”杏月忽然又指著前方,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條小溪從山間蜿蜒流過,溪水清澈見底,水面上漂浮著幾片落葉,隨著水流緩緩漂動。溪邊有幾塊大石頭,石頭上長滿了青苔,顯得格外古樸。
“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玩呢。”我笑著說道,心里涌起一陣懷念。杏月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是啊,那時候我們還經(jīng)常在溪邊捉小魚呢。”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童真,仿佛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時光。
奶奶走到溪邊,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撥弄著溪水。她的動作溫柔而細膩,仿佛在與溪水對話。我看著她,心里涌起一陣溫暖。雖然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但奶奶一直是我們最堅實的依靠。
“小心青苔。“我扶住差點滑倒的杏月,觸到她掌心潮濕的冷汗。她腕間的五色絲繩已經(jīng)褪成模糊的云霞色,那是母親臨終前編的最后一條節(jié)繩。奶奶突然輕咳起來,枯葉般的咳嗽聲驚動了杉樹上的山雀,撲棱棱飛起時抖落一陣松針雨。
溪水邊的鵝卵石被經(jīng)年流水磨得溫潤如玉。杏月蹲下身撩起水花,驚散了群聚的香魚苗。她突然指著某塊黛青色巖石驚呼:“姐姐快看!“青苔覆蓋的巖面上,隱約可見用銳器刻著的歪斜字跡——“柚月和杏月平成19年“。
記憶如倒流的溪水漫上心頭。那年父親握著我們的小手,用瑞士軍刀在石上刻字。母親笑著用和服袖口擦去我們額頭的汗珠,她袖中散出的沉香混著山百合的甜香,至今仍縈繞在我的嗅覺記憶里。
“奶奶,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奶奶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不累,我還能走。”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堅定,仿佛在告訴我們,她依然有力量繼續(xù)前行。
我們繼續(xù)沿著山路前行,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熟悉。小石神社就在前方不遠處,神社的鳥居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莊嚴。
神社的銅燈籠爬滿青藤,驚鹿竹筒里積蓄的朝露突然傾瀉,叮咚聲驚醒了沉睡的御神木。奶奶顫抖的手指撫過斑駁的繪馬架,上面還釘著二十年前父母寫的祈愿木牌。墨跡早已被雨水沖刷成淡青的霧靄,但“愿杏月與柚月安喜樂”的筆畫輪廓仍倔強地浮現(xiàn)在木紋里。
巫女服的袖口在晨風(fēng)中鼓蕩如帆,我們?nèi)瞬⑴耪驹诎莸钋暗氖A上。奶奶搖動鈴緒的姿勢依舊帶著當(dāng)年神樂舞的韻律,銅鈴震落的塵埃在光束中起舞,仿佛無數(shù)細小的金箔。當(dāng)香爐升起的煙柱觸到梁間垂落的蛛網(wǎng)時,我聽見杏月用氣聲輕輕哼起母親教的搖籃曲。
供桌上的山百合突然墜落一滴晨露,在檜木案幾上碎成晶瑩的冠冕。奶奶將三枚一百円硬幣投入賽錢箱的聲響格外清越,驚起了檐角閉目養(yǎng)神的鴿子。它們撲翅的聲音與遠處瀑布的轟鳴交織成某種莊嚴的和弦,而穿過鳥居的山風(fēng)正將我們的祝禱送往云端。
我踩著神社石階上濕滑的青苔,松木屐齒在長滿苔蘚的條石上打滑。走進山洞里,潮濕的霉味混著松針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小石杏月攥著我的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我后腰的皮肉里。
“真的要進去嗎?“杏月第三次扯住我的袖口,聲音也早已顫抖。她今早精心梳的蝴蝶結(jié)歪在耳邊,發(fā)間那枚用楓葉包裹的和果子滲出暗紅汁液,在領(lǐng)口洇開血漬般的痕跡。
奶奶枯枝般的手杖戳進石階縫隙,“黎明之時,結(jié)界最薄。“
山洞嵌在神社后墻的陰影里,藤蔓結(jié)成密網(wǎng)垂在洞口。杏月突然尖叫著跳開,我的燈籠照出兩尊布滿裂痕的石像。左邊神像的面孔被青苔覆蓋大半,右邊那尊卻清晰可見猙獰的獠牙,石雕衣褶里積著經(jīng)年的雨水,在凹陷處凝成墨綠的苔球。
“看這個。“奶奶的拐杖撥開石像腳下的枯葉,青苔覆蓋的基座露出“明治十年“的字樣。左邊神像的面孔被菌斑侵蝕得模糊不清,右邊那尊卻保留著完整的猙獰獠牙。石雕衣褶里積著經(jīng)年的雨水,在凹陷處凝成墨綠的苔球,隨火光搖曳竟似在緩緩蠕動。
暗處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石子滾過青磚。杏月又突然抓緊我的手腕。燈籠照亮石像凹陷的眼窩時,我發(fā)誓看見尊佑嘴角的青苔在抽搐。那團墨綠色澤正順著石雕的獠牙蜿蜒,滴落在基座刻著“獻“字的凹槽里。
“當(dāng)年尊佑偷吃鄰村女孩,被天帝降下石刑。“奶奶的聲音像生銹的刀片刮過青石,“每逢陰雨夜,石胎就會裂開一道縫。“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撫過神像膝頭,那里果然有道新鮮的裂痕,隱約可見皮下血管狀的紅色紋路。杏月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暗處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石子滾過青磚。燈籠照亮石像凹陷的眼窩,我莫名覺得尊佑嘴角的青苔在火光中蠕動,像咀嚼著什么。
看到這里,天空開始下雨,山風(fēng)裹著雨絲灌進山洞,石像內(nèi)部突然傳來指甲抓撓石板的聲響。杏月猛地甩開我的手,發(fā)瘋似的沖向洞穴深處。燈籠撞上巖壁的瞬間,我看到她白襪套上沾著暗紅痕跡——不是泥漿,是正從襪筒里滲出的血。
洞壁滲出冰冷的水珠,我的木屐踩進及踝的積水。杏月的啜泣聲在曲折的洞穴里折射出詭異回音,石縫間垂下的鐘乳石像倒懸的犬牙。轉(zhuǎn)過第三個彎道時,我撞見杏月跪坐在圓形石室中央,頭頂天光從碗口大的巖縫漏下,照亮她面前兩具森白的孩童骸骨——森白的指骨還保持著抓撓地面的姿勢。
“這就是當(dāng)年他們所吃的女孩。“奶奶的聲音貼著我后頸傳來,枯瘦的手指鉗住我的肩膀,“神明總需要貢品安撫。“她寬大的袖口掃過骸骨,揚起細碎的骨粉。我突然注意到她腰間青銅鈴鐺沒有舌心,空蕩蕩的銅殼里塞著團黑乎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