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零號電玩城
- RQvvvv
- 4127字
- 2025-03-07 23:43:55
林悅不是一切的起始,卻是故事的開端。
那天月光皎白,與走廊上暖黃色的燈光交織,竟顯得昏暗,讓倒在地上的女孩烏青的嘴唇像是光線下不太明顯的陰影。
“吳芥,你來。”林悅睜眼看我的動作似是有些艱難,往日里明快的嗓音仿佛帶血的喘息,含混而微弱。
我坦然地離開藏身的轉(zhuǎn)角,站在她身邊無動于衷地俯視著她。即便眼白充血,她的雙眸依然干凈澄澈,正如大雨后一塵不染的朔日的天空。
很遺憾,那雙眼睛里沒有鐘婕那樣柔和迷離的色彩,只有純粹得深不見底的黑。
“可以把斗篷借我嗎?我這個樣子,太…狼狽了。”
我無所謂地取下別在側(cè)腰的斗篷蓋住她那遠(yuǎn)不止狼狽的身體,等待她準(zhǔn)備好了問我袖手旁觀的理由,也構(gòu)想好了無數(shù)種她并不需要的有理有據(jù)的無可指摘的回答。
可預(yù)想中的質(zhì)問最終只化為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請求:在她死后,將她的遺書交給她的父母和警方。
她活不長了,我知道,她也知道。
“去醫(yī)院的話,就不用寫遺書了。”
她勉強笑了笑:“…不必了…留不留下都一樣…”
答應(yīng)了她的遺愿,我遵照她的指令離開了現(xiàn)場,等到二十分鐘后再去取她寫好的絕筆信——給她的家人,給警察,給公眾,給我。
在不遠(yuǎn)處一個她看不見的角落坐下,我在腦海中又回放了一遍剛才見到的畫面,不漏掉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那可是鐘婕啊,那樣冷漠那樣倨傲那樣乖巧聽話的鐘婕,終于又露出了…真面目呢。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復(fù)又回到林悅倒下的地方。不出所料,那里如今只剩下一具再無知覺的冰冷軀體。我俯身從沾染了血跡的地面撕下沾染了淚痕的便簽紙,上面只有力透紙背的五個大字:
鐘婕,我恨你。
很難想象平日里弱不禁風(fēng)的林悅能寫出這樣的字,每一條用鮮血寫就的筆畫都無比猙獰,筆跡擴散開來,如狂舞的蛇。
好像她要將這輩子所有的恨意都傾注到這張單薄的紙上一樣。
我細(xì)細(xì)打量著林悅最后的情感寄托,慢慢地,慢慢地,唇邊牽起了一個輕描淡寫的弧度。
冷淡的惋惜。露骨的嘲諷。
“抱歉。”我毫無歉意地輕聲道,指間躥出修長的火苗,光影在月色下?lián)u曳,灰燼如煙慘白。透過打火機幽幽的細(xì)焰,高懸著的是一彎沁血的月亮。
“咔噠”,火光熄滅。
我蹲下身,從斗篷里摸出一把精巧的美工刀,刀刃不甚熟練地劃開女孩滲血的肌膚,將暴力造成的傷口偽造成自殺未遂的痕跡。動作很慢,但毫不滯澀。
“抱歉。”我起身再次說,被墳場般的寂靜收走了殘存的憐憫。
“誰讓你恨的是她呢。”撈起地上的尸體,我平靜地分辯道。遠(yuǎn)遠(yuǎn)地,藝術(shù)樓底層的廊燈對不速之客們眨了眨眼,歡迎著擺渡人和他將要引渡的游魂。
我喜歡藝術(shù)樓的天臺,喜歡坐在那沒有護(hù)欄的臺沿,看萬物臣服于腳下——不包括她。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懸崖邊緣,她靠在通往天臺的樓梯口,無機質(zhì)的目光淡漠地搭在我的脊背上。我還記得某天她屈尊降貴地開口:“別跳,也別讓其他人跳。不然我就讓人裝護(hù)欄了。”
她當(dāng)然不可能做到。不過我沉默地點了點頭,反正盡管我和她動機不同,目的卻是一樣:在她離開之前,我不會離開;我也絕不允許有人來玷污這神圣的、我為自己選定的墓地——讓空曠的校園為我陪葬,空白的天空是我的無字碑。
我支撐著林悅的身體,讓她立在獨屬我一人的坐處,低聲笑道:“真是敗給你了。”然后安靜地站在女孩身邊等待,等待,讓林悅陪我等,讓天臺下的燈光陪我等,讓無星的天河陪我等,等來了她高傲的腳步聲。
“吳芥,把她給我,或者放手。”她冷靜的聲音稍顯尖銳,刺激著我的耳膜,“你剛才也在,視頻拍到你了。”
我轉(zhuǎn)身面向她,擺出無所謂的姿態(tài)又把林悅往外送了送,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話語不要顫抖。
“我有一個條件。”
“說。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yīng)你。”
“你當(dāng)然能做到。做我女朋友。”
“好。”
答復(fù)是出乎意料的干脆。于是我也干脆地松手,便見女孩的身子晃了晃,接著以慢鏡頭一般的速度癱軟,向著黑洞下墜,下墜,下墜,我給她的斗篷兜住了狂亂的風(fēng),“嘩”地鋪開,像夜里嗜血的蝙蝠,籠罩住她,連同那無盡的深淵。
鐘婕面無表情地旁觀著這一切,此時才來到我身邊,用一塊鵝卵石壓住了一封煞有介事的遺書。我低頭看去,上面只寫了一句話:“我受夠了,再見世界。”還附有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簽名。
我移開視線:“現(xiàn)場處理了嗎?”
明顯一怔,她似乎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問出這種問題,但還是很快答道:“已經(jīng)讓人用洗潔精拖了。”
“洗潔精不行,而且墻上的血跡也沒辦法清理。”我從口袋里掏出備忘簿和筆,寫下一串從未向人提起過的地址,撕下來遞給她,“我早就想說了,你們處理現(xiàn)場的方式太粗糙了。讓人去這個地方,門鎖是你的生日,里面有清潔劑和工具。”
“你……什么時候開始觀察我們的?”
“‘你們’的話,從你們第一次行動開始吧。”我歪頭想了想,“至于‘你’……反正比你以為的要早得多。”
她略顯錯愕,欲言又止。我便繼續(xù)說:“你考慮過遺書和石頭上會有你的指紋嗎?被查到的話可是鐵證。”
表情又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怔忪,但并無慌亂。她反問:“那該如何?”
我笑道:“以后,我會教你的。不過你要相信,只要我在,這些‘鐵證’,都不會存在。”
她盯著我,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淺淡的笑意:“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然后她吻了我。
那是個大膽的吻,我只能說,盡管那個吻實在是太過普通,甚至僅僅是蜻蜓點水般唇瓣的接觸。那一秒的空白中,無意義的影像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眼前:秋千,血跡,刀,尸體,遺書,墓碑……然而所有影響的主角,都是她。
一吻過后,人性泯滅。
“既然要我教你,那第一個任務(wù)……”我在她耳邊輕聲念出了兩個名字。細(xì)微的詫異轉(zhuǎn)眼被更深的笑意取代——她眼中的光,跳動著熾熱的興奮的火焰,將我舔舐,吞沒。
那兩個名字,屬于她最忠實的跟班,也是造成林悅死亡的幫兇。
她們,是我精心挑選的“替罪羊”。
她們,將成為這樁“誘發(fā)自殺”的校園暴力案的始作俑者,在被拘留的前一天,“畏罪自殺”。
……我和她之間的秘密,容不下知情的第三人。
————
“老板是林悅的父親,他告訴了我你回海城的消息并且把我引來這里。”我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那這斗篷,也不是我后來每次穿的,而是……”
“你‘送給’林悅的。”她惡趣味地挑起嘴角,“穿著自己用來給別人裹尸的衣服,感覺如何?”
“……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那你相信‘靈魂’存在嗎?”
我驀地一驚,轉(zhuǎn)頭看著她含笑的冰冷的鳶眸鋒利的目光幾乎要將我撕裂。
寒意褪去,她眨眨眼,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嘲諷:“怎么,被問住了?”
我壓下心頭無端翻涌的不安,答道:“廣義的話,我相信。”
“廣義如何?狹義又如何?”
“狹義的靈魂,就是大部分與宗教有關(guān)的那一套,附在人的軀體上作為主宰的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在離開軀體之后會封神成佛下地獄轉(zhuǎn)世投胎之類的,這種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迷信當(dāng)然是沒辦法說服我的。我相信的‘靈魂’并不是一種……東西,而是人的‘意識’。”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靈魂’存在并在人的行為中占據(jù)主導(dǎo),但不相信它在軀體死亡后還會存活嗎?”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它理論上能夠永久保存,我才會相信它真的存在。”
“怎樣保存?”
“物質(zhì)化。”當(dāng)這個危險的詞脫口而出時,我決定不再鋌而走險地獲取她的信任。太近了,我警告自己,她離本質(zhì)太近了。我無法想象也不敢想如果她知曉了“本質(zhì)”會有什么反應(yīng),會造成什么后果,總之我一定無力承擔(dān)。所以我在她窮追不舍的逼問下落荒而逃,并決心此后三緘其口。她所表現(xiàn)出的求知欲與她當(dāng)年“師從”于我時別無二致,然而可信的是,對于這個問題,我沒有興致也沒有膽量對她傾囊相授。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了解,聽別人說的……”我支吾著向校園內(nèi)部挪動,“難得回來一次,進(jìn)去看看吧?”
精心掩飾過的不明情緒在她溫和的雙眼里一閃而過。她不甚在意地跟在我身后,狀似無意地問:“你回來干什么?”
“我夢見你了,我們約在林老板那里吃飯。”我實話實說。“那你呢?”我也問她。
“我爸升官去首都了,打算把我塞進(jìn)首都教育局。現(xiàn)在我們?nèi)叶茧x開海城去首都安家了,以后回來的機會很少了。所以,”她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停頓片刻,“我來履行承諾。”
承諾。
“我寧愿你履行的是第一個。”背對著她,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
她轉(zhuǎn)移了話題:“這六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拜托,別那么像審犯人。”我無奈地答,“就在海城大學(xué)讀了心理學(xué)博士,現(xiàn)在在一家青少年心理醫(yī)院工作,最近打算跳槽去新建的海城中學(xué)當(dāng)心理咨詢師,但還沒來得及。”
“海城中學(xué)?我前一陣子就是那里的心理課老師。你猜我教育學(xué)的碩士論文寫的什么?”她突然笑起來,像聽見了什么笑話,“《淺談中等學(xué)校中存在的校園暴力行為的成因與規(guī)避方法》,竟然還被評了優(yōu)秀……你不覺得好笑嗎?”
“看來我們的確可以好好交流一下。”我接過話茬,假裝沒有察覺到她微顫的聲音背后閃爍的細(xì)小的淚光,“《淺析中等學(xué)校中存在的校園暴力心理的產(chǎn)生和排解手段》,這是我的博士論文。”
“那就更可笑了。”她冷笑道。
我平靜地說:“我并不認(rèn)為這很可笑。盡管古話說‘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但旁觀者無論如何深刻而客觀地剖析,都跳不出先入為主和想當(dāng)然的上帝視角。反而是當(dāng)局者冷靜之后重新思考自己的行為,才能做到合理、清晰、透徹。因此,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寫出的這樣的論文,得優(yōu)秀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
她收起笑容停下腳步,冷冷地打斷我:“你走錯了。”
我站住了,不解地看向她:“什么?”
“你走錯了,”她重復(fù)道,“會場在這邊。”
“……哦。”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我以為我們要像以前那樣走——我記得我們都是從那條路繞過去的。”
“那就走吧。”她重新邁開步子,面帶遺憾,“我還以為,你忘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怎么可能會忘,鐘婕。如果能忘掉,我就不會回來了;你不也一樣。”
“不一樣。”她說,“你是‘不能’,我是‘不為’。”
我沉默半晌,最后只有蒼白地問:“……為什么‘不為’?過去有什么值得懷念?”
她看著我,微笑中飽含譏誚,又被賦予了不知淺深的憐憫。
“吳芥,逃避過去的到底是誰。”
無言以對。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我腦海中有關(guān)“她的遺忘”的一切——無論是希望她遵守的諾言,還是她在夢境里的冷漠,全都是我臆想之中為自己找的諸多借口。我把她當(dāng)成靖子,自詡石神,然而自始自終,逃避的都只是我一人。
我才是怯懦的荒誕的堂吉訶德。
“至少那時候我是快樂的。”鐘婕別過臉,自顧自地輕聲說,“有那么多‘同類’和我一起,還有你。”
“不過嘛,‘樹倒猢猻散’畢竟是真理。”
我放空腦子走在她身側(cè),依然不知做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