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更鼓剛敲過三聲，云昭腕間的銀絲便倏然繃緊。

她斜倚在教坊司三樓的雕花欄桿上，指腹摩挲著袖中機關雀鳥的青銅翅羽。鏤空的金絲面紗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樓下數十道灼熱的視線——那些達官顯貴們正仰頭望著高臺上跳胡旋舞的胡姬，誰也沒注意到她藏在石榴紅廣袖下的殺機。

“阿史那大人，請滿飲此杯?！?

樓下波斯商人席前的胡姬突然抬高聲音，十指新染的蔻丹在燭火下泛著血光。云昭看著那盞盛滿葡萄釀的金樽被捧到阿史那唇邊，袖中的機關雀鳥無聲地展開翅翼。兩個時辰前她親手調換的牽機毒，此刻正在琉璃酒液中泛起細小的青綠色泡沫。

“姑娘的《破陣樂》跳得極好，只是這袖中暗器......“

玄鐵劍鞘抵住后腰的剎那，云昭腕間的銀絲猛地繃直。她本能地屈指一彈，正在斟酒的胡姬耳墜應聲而斷，墜落的珍珠堪堪擦過阿史那的咽喉。

“指揮使大人好興致?！八粍勇暽貙ⅰ稑方洝吠渫馔屏税氪?，古籍殘卷上“天工“二字恰巧露在燭光里，“莫非刑獄司如今連教坊司的歌舞都要監察？“

蕭硯止的劍鋒貼著脊骨緩緩上移，最終停在她后頸。這個距離能清晰嗅到他身上沉水香混著鐵銹的味道，云昭甚至能數清他呼吸時胸膛震動的頻率——三淺一深，是常年習武之人才有的吐納節奏。

“本官追查的連環兇案里，“他的氣息掃過她耳畔，“死者喉間總會嵌著半片青銅羽毛?！?

樓下突然爆發的喝彩聲淹沒了后半句話。云昭借著旋身的動作脫離劍鋒范圍，石榴裙擺掃過欄桿時，一枚青銅齒輪從袖中滾落，正巧卡進胡姬將要踩踏的舞毯接縫。

“大人怕是認錯了?！八讣忏y絲微顫，那齒輪便順著絲線滑回掌心，“這是《破陣樂》要用的響盞?！?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瓷盞碎裂的脆響。阿史那手中的金樽突然炸開，葡萄釀潑灑在紫檀案幾上，蝕出密密麻麻的針孔狀焦痕。滿座嘩然中，云昭看見那胡姬的蔻丹指甲正悄悄探向發間銀簪。

子時二刻的更鼓就是在這時響起的。

第一聲鼓槌砸中鼓面時，阿史那捂著咽喉踉蹌起身；第二聲回蕩在梁柱間，他紫漲的面孔已重重磕在案幾邊緣；待到第三聲余韻消散，喉間插著機關雀鳥的尸身終于轟然倒地。

“殺人了！“

尖叫聲撕裂了教坊司的笙歌。云昭在人群奔逃的混亂中急退三步，腕間銀絲卻猝然繃直——蕭硯止不知何時纏住了她的暗器，此刻正握著絲線另一端冷笑：“云姑娘的傀儡戲，倒是比胡旋舞更精妙?！?

她猛然發力拽回銀絲，鋒利的絲線在掌心勒出血痕。本該嵌在阿史那喉間的機關雀鳥竟出現在蕭硯止掌中，青銅翅羽上還沾著暗紅色的血漬。

“指揮使這是要栽贓？“云昭反手扣住腰間軟劍，劍柄鑲嵌的云紋玉玨硌得掌心生疼，“兩個時辰前我換的是牽機毒，這兇器......“

話未說完，蕭硯止突然逼近。他玄色飛魚服的銀線刺繡擦過她面紗，帶著血腥氣的指尖捏住她下巴：“子時三刻，刑獄司的仵作會驗出死者死于機關穿刺而非毒殺?！澳粗钢刂啬ㄟ^她唇上口脂，“云姑娘猜，明日御史臺的彈劾奏章里，會不會出現'云氏余孽'四個字？“

墜地的面紗被奔逃的樂姬踩碎，云昭在彌漫的沉水香里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七年前云氏滅門那夜，父親將她塞進機關密匣時身上也是這個味道——那是云家特制的機關潤滑油，遇血會散發沉水香氣。

“大人想要什么？“她突然輕笑，染著血的手撫上蕭硯止腰間玉牌，“總不會真是來捉拿兇犯的?！?

玉牌在月光下泛起幽藍微光，那些星辰紋路竟開始緩緩移動。云昭瞳孔驟縮——這分明是她前世記憶中，那座吞噬了整個云氏家族的地宮星圖！

“我要你三更時分，帶著真正的《天工密卷》來刑獄司地牢。“蕭硯止松開她時，將機關雀鳥按進她滲血的掌心，“或者你可以繼續裝成教坊司的樂伎，等明日我帶著云紋齒輪去啟奏陛下。“

更漏滴盡之際，云昭終于掰開阿史那僵直的手指。那枚刻著云紋的青銅齒輪滾落掌心時，鎖骨下的胎記突然灼痛如烙——齒輪紋路竟與她的胎記完全吻合。

二樓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她抬頭望見蕭硯止立在飛檐上的背影，他手中提著的正是那個下毒的胡姬。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糾纏如命運早早寫就的判詞。

刑獄司地牢的青銅門在身后轟然閉合時，云昭腕間的銀絲突然發出蜂鳴。這柄用云氏秘術淬煉的千機線，此刻正感應著密室深處某種同源力量的召喚，在她雪白的腕間燙出北斗七星的灼痕。

“云姑娘不妨猜猜，“蕭硯止的玄色披風掃過青磚上干涸的血跡，“這座永徽元年建造的地牢，為何要用南海沉鐵澆筑穹頂？“

她仰頭望著密室頂部鑲嵌的二十八星宿圖，那些用隕鐵鍛造的星子正泛著詭異的藍光。當指尖觸到蕭硯止拋來的青銅齒輪，蟄伏在胎記下的血脈突然沸騰——這枚從阿史那尸體手中取得的零件，竟在她掌心幻化出開陽星紋。

“指揮使既知《天工密卷》需云氏血脈開啟，“云昭將齒輪抵在鎖骨下的胎記上，星紋與肌膚相觸的瞬間迸出火星，“又何必用三百傀儡衛做戲？“

劍鞘叩擊地面的脆響撕裂了死寂。暗格中彈出的機關銅人如同復活的兵馬俑，青銅關節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這些永徽三年鑄造的殺器，此刻正以北斗七星的陣型將她圍困在星圖正中央。

“三更鐘響之前，“蕭硯止的劍鋒削斷她一縷青絲，“若解不開星軌密鎖，這些傀儡就會帶著云氏最后的秘密永沉地底。“

巳時三刻·星樞移位

當第一枚齒輪嵌入墻壁凹槽，前世記憶如淬毒的箭矢破空而來。

七歲的云昭蜷縮在父親云衡懷中，看著地宮星軌吞噬了三十六名云氏匠人。那些被稱作“活人祭“的機關師們，血肉之軀在星圖轉動時化作齏粉，慘叫聲與此刻銅人關節的摩擦聲逐漸重合。

“昭兒記住，“父親染血的手指在她胎記上刻下星紋，“開陽星動之時，便是云氏重見天日之日......“

現實中的齒輪突然發出尖嘯。云昭踉蹌扶住墻壁，發現嵌著“天璇“星位的銅人竟開始自動重組。它們手中淬毒的弩箭正對準星圖裂縫，那里隱約可見半卷鎏金書頁——正是《天工密卷》的殘篇。

“指揮使可知這密室本是云氏建造？“她突然旋身扣住蕭硯止手腕，引他指尖劃過裂縫中滲出的黑色油脂，“永徽元年先帝為滅口，在此處坑殺了七十二名機關師......“

話音未落，銅人群突然暴走。三支弩箭擦著云昭耳際飛過，釘入墻壁時濺起的火星點燃了地牢油脂。沖天火光中，蕭硯止拽著她滾進星圖陰影，飛魚服銀線刺繡刮破了她的石榴裙。

午時·玉衡共鳴

“別動?！笆挸幹沟氖终仆蝗桓采纤蟊?。

云昭在彌漫的焦臭味中僵住身子，這才發現他腰間玉牌正與自己的胎記產生共鳴。那些游動的星紋透過衣料在肌膚上烙下灼痕，恍惚間竟與前世父親繪制的星象圖重疊。

“開陽屬金，玉衡主殺。“她突然咬破指尖，將血珠彈向穹頂星圖，“當年云氏為壓制地宮殺陣，特意在......“

銅人的青銅利爪就在這時刺破屏障。蕭硯止攬著她騰空翻轉，玉牌在劇烈晃動中擦過她鎖骨下的胎記。剎那間星圖流轉，七十二道星芒自穹頂傾瀉而下，將撲來的銅人釘死在玄武七宿方位。

“原來如此?！霸普淹衽票砻娓‖F的云氏家紋，突然輕笑出聲，“蕭大人腰間這塊前朝太子印，怕是比我的胎記更燙手吧？“

未時·搖光現世

當最后一枚銅人被銀絲絞碎，密室已遍布焦黑的機關殘骸。云昭的匕首抵住蕭硯止心口時，發現他飛魚服下竟穿著云氏匠人才會用的金絲軟甲——那是用《天工密卷》記載的“天蠶千機術“鍛造的至寶。

“現在輪到大人解釋，“她刀尖挑開他衣襟，露出心口處與胎記相呼應的星形疤痕，“為何你會有云氏滅門案當夜的星象圖？“

地牢突然劇烈震動。蕭硯止反手將她按在星圖中央，玉牌嵌入她胎記的瞬間，密室穹頂竟如蓮花般層層綻放。塵封三十年的《天工密卷》終于現世，鎏金書頁上赫然寫著：

【永徽七年七月初七，蕭氏皇族借地宮星軌屠云氏滿門，唯遺孤云昭與太子蕭......】

最后的字跡被血污覆蓋。云昭在眩暈中看見蕭硯止撕下偽裝，他心口的疤痕正與玉牌星圖拼合成完整的北斗——那是云氏繼承人才會有的“搖光“印記。

“重新認識一下，“他沾血的手指撫過她顫抖的唇，“云氏第七代守秘人，蕭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