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來了，只是這一次我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

我降生在一個南方小城，一個街道兩邊都是梧桐樹的小城，叫雨城，因它大半時間總會下在中午或晚上下一場雨。這里空氣清新而濕潤，很多建筑都有百年歷史，沒有現代城市的喧囂繁雜，雨城還有個名字叫做城市博物館，整座城市都是世界自然文化遺產。

降生在這里，純屬偶然。

聽說父親叫趙雷，是個足球前鋒，人帥話不多，走哪里都招人煩。他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跟中國隊一起打進世界杯，小組賽上露個臉，也不至讓鄰居們嘲諷。

夢想夢想就是在夢里想想，人有時候真的改變不了環境，卻隨時都會被環境清零。爸終于意識到中國足球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而是認知的問題，孔子、老子、墨子都不能在這項運動上讓他抱有希望，他迷惘了，整天泡妞泡酒吧，不知道自己是誰，該干嘛……

架不住他們待遇好，走哪里都有姑娘往上靠。可是這份榮光在雨城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他是來借雨城寶地拍宣傳片的，充滿著韻味和歷史感的浪漫，他卻覺得這里有點舊，太土氣，開著敞蓬跑車在街道上嘚瑟，不知不覺迷了路，被說來就來的雨澆了個透心濕，車子里積了水，他怕觸電，停在了母親家的面館前，面館里已經滿座，人們都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狽尷尬的一刻，渾身滴著水，濕發混亂地粘在臉上，完全被打回了原形。

母親見他的樣子，強忍著笑，接待了他。一碗熱騰騰的海味面，還把外公的衣服借給了他。

淋了雨，他感冒了，在雨城滯留了幾天。每天都有工作人員來買面給他，母親每次都給人多加一勺臊子。

幾天后，父親感冒好了，買了套新衣服賠給母親。兩人一起去了懶貓咖啡館，聊到了很晚。父親留下電話號碼，邀請母親去他的大城市度個假。那一刻的父親，是個真誠的大男孩兒。母親的心忍不住動了下。

雨城的女孩子活得簡單而自在，從來不去想自己夠不著的生活。母親丟掉了電話號碼，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她接受了青梅竹馬的鄰家男孩的告白，準備好了跟大家一樣，簡簡單單在雨城生活一輩子，欲望不高，壓力不大。

一個月后，父親突然來了，帶來了他那熾烈灼熱的追求，母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鄰家男孩聽說后帶了一幫堂兄表弟來想趕走他。母親勸不了鄰家男孩，只能護著父親避免發生事故。不料這一舉動被氣頭上的鄰家男孩誤會，出手傷了母親。父親因此動了手，也吃了虧，在警察局呆了一夜，留下案底。

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過日子生活，鄰家男孩的沖動斷送了自己與母親的關系。

他們的感情遇到了外公外婆的阻止，以斷絕關系相勸。可是男女之情愛，越是被人阻止越向往。母親本來理智的頭腦變成了戀愛腦，她沒有經受住父親的熱情和蜜語，淪陷了。

那一天也正是我坐在青樺的旁邊，感覺著狗生最后的速度的時刻，我越來越困，越來越困，困得我實在睜不開眼睛，突然，我的后腦勺被一個皮球砸到，把我砸到了一個奇怪的夢里，在夢里我聽到青樺、小薇還有寶寶的哭泣聲，他們一遍又一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努力地把他們的聲音收納入我的魂魄：等我啊，青樺，小薇，寶寶，我下輩子一定會找到你們。

然后，我就進入了一束光里。

然后，我變成了一個強壯的小蟲子，鉆進了母親的子宮里。這里像溫柔安全的伊甸園，花香果甜的小海洋，雖然周圍很黑，但我卻能感受到光的照拂。

我感覺與以往轉世都不一樣。我在黑黑的海洋里呆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久。我游啊游，這次怎么這樣久，我急得在里面又蹬又踢，我常聽到母親欣喜又抽搐的尖叫著：趙雷，你兒子又踢我了！

父親隔著海洋撫摸著我，仿佛在說“好兒子，將來跟爸一樣踢前鋒。”

“不，不，我不踢前鋒，我也不要足球，我要去找青樺，我喜歡坐在賽車里被風吹拂的感覺……”

在我等待上岸的日子，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感覺到了母親尖叫聲跟以前的不一樣，她的叫聲后面還有另外一個跟母親一樣的聲音在尖叫，父親也沒有再來撫摸我，我像突然被放逐到了寂靜的海洋深處，水的流動也變得那樣安靜。

母親的情緒不好，沒吃東西，我好餓，我快要變成細胞了，母親，求您吃東西吧，求您別放棄我，我不想失去這次寶貴的輪回，您是我的母親啊。

可是沒有人能聽見我，我的伊甸園在慢慢枯萎。在我快睡著時，伊甸園又回來了。

終于，我在媽媽大呼大喊中上了岸，離開伊甸園的時候，我放聲大哭，為我所經歷的一切，也為了給陌生世界一個下馬威。

“青樺，我回來了。”

這一次我跟以往的999次都不一樣，我沒有毛毛，腦袋是圓的，手和腳都是分開的，我還會哭，會喊。我是一個男孩兒。我繼承的母親的漂亮卷發，還有了個名字：吉祥。

我開心極了，母親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誰，我就要見到青樺了。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母親叫吉穎，沒有父親的我隨了母親姓氏。

外公外婆來了，舅舅也來了，我成了被大家揉來捏去的面團，我不想被揉，我想要便便，但沒人帶我去草叢，還給我穿上厚厚的尿布。

便便弄臟了我的屁股，我很不舒服，想要告訴他們，卻又不想用哭表達，那樣太丟人，我像前一世小時候一樣叫了起來。

“汪汪……”我會的，我一直都會的。我叫了。我的叫聲很奇怪，被母親理解成了打嗝，我的背被拍了又拍。我被拍疼了，“汪汪……”，出來的聲音卻是疼痛的哭聲，大家被嚇壞了，我被帶到醫院折騰了半天，我終于知道人和狗狗是完全不一樣的物種，我不能再像狗狗那樣表達自己，我要有耐心，等自己長大，等自己會說話。

外公外婆還有面館要打理，舅舅帶著他們回了雨城。母親為了照顧我，找了份可以在家的工作——寫漫畫書。

我在生活中雖然給母親制造了不少麻煩，母親卻從來沒有責怪過我，我是她的第一個讀者——每次漫畫書寫完后，母親都會先過我這一關，根據我笑著翻滾的程度修改，她常說我是她的福星。

我知道自己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小朋友愛玩兒各種游戲，我只愛玩跟汽車有關的游戲。別的小朋友都在背唐詩宋詞學英語唱歌跳舞練樂器，我卻在開玩具車時認真地念叨著風阻，壓力平衡，加速，減速，壓彎……

我六歲生日是在雨城過的。這是我第一次回到雨城。這座城市帶著歷史的氣息撲面而來，整潔清新，梧桐細雨，點點滴滴，人們愜意平和，每到黃昏，濃郁的煙火氣裊裊翩翩，仿若人間最后的伊甸園。

舅舅依我之愿，送了個賽車模型給我做生日禮物。

我跟舅舅講了關于青樺的故事，舅舅當故事聽了，說我中了母親的毒，想像力太豐富，好好讀書，以后有望當個大作家。

“我只想當像青樺一樣的賽車手。”

“吉祥，你想當賽車手，舅舅支持你，但你要停止胡思亂想，不要跟別人說你前世是狗，還有那個什么青樺的事情，會給你惹麻煩的。”舅舅認真地叮囑我。

晚上跟舅舅同住，舅舅經不住我軟磨硬泡，在電腦上搜索了青樺的名字。青樺的照片和比賽視頻證實了我對青樺的記憶。

青樺和愛犬吉祥的故事還被拍成了電影。

舅舅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后，我聽到他跟母親說，要多關心我，要讓我分清楚故事和真實的生活，這樣下去精神會出問題的。

母親聽了舅舅的話笑到抽筋，說會講故事是遺傳了她的優秀基因。青樺和吉祥的故事是我看了電影后記下來的。

母親雖然在舅舅面前護了我，但回家后就帶我去見了心理醫生。

在醫院走廊上，我見到了青樺，他瘦了，更成熟了。還有已經長大的寶寶，寶寶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我被釘在了原地，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了。我想要打招呼，卻說不出話來，只傻傻地看著他們從我面前走過。

寶寶看了我一眼，對著我友好地笑了笑，青樺從我面前經過時看了我一眼，他們沒有認出我。

我不想跟他們就這樣錯過，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去抓寶寶的手。寶寶條件反射地向青樺躲了一下。我想要告訴她，我是吉祥，可是臉漲得很紅，舌頭打了結，只有傻呆呆地望著他們。

寶寶看著我的眼睛有些于心不忍，“你跟大人走丟了嗎？”

我搖了搖頭。眼淚都快憋出來了，舌頭就是不受控制，動也動不了。

青樺蹲下來，“別怕，小孩兒，你跟爸媽走丟了吧？”

我咬著嘴唇，淚水流了出來，“我……我……”

“不怕啊，你家里人肯定也在找你，我們不會丟下你。”對寶寶，“我們先帶他去前臺吧。”青樺說著抱起了我往前臺去。

被青樺抱著，我心里泛溢著歡喜，淚水不停的流。青樺用手抹了抹我的臉，“不哭，叔叔帶你去找家長，別怕。”

我癡癡地看著他，還是那張英俊的臉，比以前黑了點，瘦了點，多了些皺紋，但他還是那么有勁，還有那獨特的古龍水的味道。我好像回到了前世，趴在他肩頭的時候。

我像前世的吉祥一樣輕輕用舌頭去舔他的臉，還是咸咸的汗味。青樺被嚇到，愣了一下，仿佛認出了我。

突然我被掉到地上，就聽見母親厲聲質問：“你是誰？要干嘛？！”

沒等青樺說話，母親已經開始推搡他，“光天化日，拐小孩是吧……”

青樺被動抵擋，“我沒有，你冷靜點，聽我說……”

“冷靜！你把我兒子都要拐走了，要是我再晚一步，你們就得逞了……是吧？”母親越說越激動，把青樺推撞到寶寶。周圍的人也圍了上來，幾個保安朝這邊跑過來。

青樺扶了扶寶寶，見她無恙，反手抓住了母親的胳膊，“你講講道理好不好？你自己把孩子弄丟了，我們幫你送回來，你還反咬一口……”

母親掙脫了他，“抓到你了，你當然這樣說，他明明在我身邊，不是你們把他帶走，他怎么會離開我？”

青樺被問得語塞，我回過神來反身去護青樺，”媽，不是人販子，是他們……“

青樺松了一口氣，“看，你兒子自己說的，你還不信嗎？”

“你們給他吃了迷藥，他在犯迷糊了！……保安，保安……”

保安擠到我們身邊。母親再次抓住了青樺的衣服，“保安同志，就是他，他想拐走我兒子。”

保安聽了就想動手抓青樺，寶寶擋在了他們之間，“不許動我爸！”指著我，“明明是這個小孩自己來找我的，我爸好心幫他找家長，阿姨您不問青紅皂白就說我們是人販子，也不聽解釋，你自己問他，”對我，“小朋友，你告訴你媽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姐姐說的是真的，我以為雨城的姐姐來了，就追上去看看，他們是帶我來找您的。”

“你不信我總信你兒子吧？”青樺把寶寶拉開，“寶寶，我們走。”

保安見是一場誤會，叫大家都散了。母親有些尷尬，瞪了我一眼出氣。

人群散去，青樺帶著寶寶要離開，我沖上去抱著青樺的腿，“叔叔，給我簽個名。”

青樺愣了愣，“你說什么？”

“我是您粉絲，賽車。”

青樺吃驚地看著我，“你知道我是誰？”

“嗯，你是最棒的賽車手。”

“好，簽哪兒？”

我拉開外套，露出里面的小T恤，“這里。”

母親被我的這波騷操作整得懵在當地，對于最擅長編故事的她來說，這已經超出了她的想象。

青樺借了前臺的筆，卻簽不上。他要了張紙，寫下了電話號碼交給母親。

“這筆不好用，今天給孩子簽不了，這是我的電話，下周帶他來看比賽，我有禮物給他。”

母親尷尬地收下電話，用很小的聲音說，“對不起，剛才……”

“沒關系，誤會解開就沒事了。我們還要去看病，等你們電話。”說完摸了摸我的頭，我找到了前世的感覺，他每次回家離家都要摸摸我的頭。

“再見。”寶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臉上掛著淚痕，卻早已燦爛成花。“我終于找到你們了。”我心里暗暗地歡喜

母親和我隔著矮桌面對面坐在地板上，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桌上擺著母親準備好的紙筆。

“我要你答應我今天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你可以保證嗎？”母親認真地問。

“好。”

“你要做任何事情前，必須先告訴我，做得到嗎？”

“做得到。”

“好，寫吧。”

“我記得住，可以不寫嗎？”

“不行，口說無憑，落紙成約。”

“寫了你就打電話嗎？”

“不講條件！”母親第一次以家長的口氣這樣講話。

我拉過紙筆，邊寫邊叮囑母親，“電話。”

母親做了個噤聲動作，起身去了廚房。

周末的早晨，我早早起來，母親熬夜趕稿，我不忍心叫醒她，站在凳子上做了人生第一頓早餐。

烤面包，半熟雞蛋，火腿，牛奶麥片，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做好的早餐放在盤子里。

我做到了，為了早點見到青樺，我的天分爆發了。

母親不可思議地看著早餐，眼睛里閃著淚光。

“兒子，謝謝你。”母親強力點贊，我心里滿是喜悅。不料母親突然嚴肅起來，“今天見了青樺千萬別亂說話，嚇到人家，以后就沒機會了。”

“知道了，您都說了超過一百遍了。”我有點不耐煩了。

母親不再說話，愉快地吃起早餐。

我只覺得時間突然變得好慢好慢。

我們收拾好出門時，母親突然接到出版社電話，要出版她的書，主編下午出差，讓她馬上去出版社談具體細節。

母親大喜，說服我先去出版社，因為稿費涉及到我們現實生活。母親再三保證會按時去看比賽。我心里升起一點失落，但我是小孩子，沒有選擇的機會，只在心里暗暗祈求能趕上比賽。

不好的預感總會成真。

母親簽完合同已經過了比賽時間，我緊張得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心里滿是沮喪，只能在心里暗暗流淚。但做為一個人類的小孩，我不能責備一個單身母親，她為了我拼盡全力對抗現實生活，沒有屈服，沒有怨言，她也是我的驕傲。可是再見到青樺，我已經等了六年。

“好，明天中午見。”

我聽到母親跟青樺的通話，假裝等著母親講故事，希望能聽到她告訴我明天跟青樺的約會。可是，她什么也沒說。

我在又一次失落中沉沉睡去。

我夢到了坐在賽場上看青樺一圈又一圈從眼前劃過，我歡呼雀躍。忽然，一輛車頭撞風側滑，飛過防撞墻沖向我。我被壓在車輪下，鮮血迅速淌開。只聽到青樺的呼喊聲，“吉祥，吉祥，醒醒，醒醒……”

我滿身汗流夾背醒來，是母親在叫我，我做噩夢，叫聲嚇到了母親。

這一夜，母親一直陪著我，我沒有再做夢，也忘記了之前的夢。

早晨起來，母親把跟青樺約午飯的事告訴了我。我沒有說破昨晚已經知道，親了親她，“謝謝媽媽。”

我被母親打扮得像藍精靈，白色立領T恤，藍色小夾克，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藍色帽子，藍色墨鏡，她同樣一色親子裝，兩個拽酷母子，引來無數路人驚羨的眼光。母親很滿意，牽著我的手炸著街，到了卡丁車館。青樺和寶寶已經在等我們了。

頭盔、護肋、護腿、手套、運動服、頸圈、面罩。青樺為我準備了全套新裝備。

我好想跟青樺說，我就是他的吉祥。

我們再次坐在一輛車上，這次沒有風，沒有觀眾，有音樂，還有青樺。

“這樣的好苗子你要不納入襄中，我就要下手了。”青樺的朋友也是車館的教練對他說。

“你打消念頭吧，我得跟他母親談談，不知道人家啥想法呢。”青樺說。

“這孩子跟你有緣。”青樺朋友說。

“我也覺得，好像很早就認識，就是想不起來。”青樺有點困惑。

“他叫吉祥。”寶寶說。

青樺突然沉默了，眼睛里泛起淚花，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轉向我，眼睛里滿滿的愛意，“你叫吉祥？”

我點了點頭。我們仿佛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他笑了。

“這孩子剛會說話就知道您的名字，他一直說要找到您。”母親及時補充。

“你是吉祥？”青樺認出了我。

“嗯。”我點了點頭。

大家都不可思議地愣住了。

青樺抱起了我，對朋友說，“他今天起就是這里的會員了。”

“沒問題。”朋友眼睛里也泛起了淚花。

只有母親被這突發的場景整得懵里懵懂的，不知所措。

“吉祥是個難得的車手苗子，如果您愿意，我一定會把他培養成世界頂尖的F1車手。”

母親愣住了，眼睛瞪得不知所措，“原來是真的？”

“嗯。”

“那就拜托了。我會盡全力的。”母親說。

“您不用擔心費用，他的所有訓練費用我承擔，您就照顧好他身體就行了。”青樺說。

“阿姨，您放心，我們會把吉祥當成家人一樣。”寶寶說。

母親堅持請青樺和寶寶吃晚飯，以感謝他們對我的好。

母親和青樺相談甚歡，我心里忽然生出個壞壞的想法，想要搓和他們。趁寶寶去取車時，我故意給他們讓出空間，站到臺階下等寶寶。

突然，夢境成真，一輛車失控撞到了我。

開車的人居然是拋下我跟母親的親生父親趙雷。他因為看見我母親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踩錯了油門。

“吉祥！吉祥！”我聽到青樺和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