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像被風掀開的琴譜,總在暮色里沙沙作響。
那是九月的第三個星期三,銀杏葉剛剛染上金邊。江君竹站在操場主席臺陰影里,攥著演講稿的指節都已經發白了。
轉學生代表致辭環節突然改成鋼琴獨奏,教導主任臨時塞來的《致新大陸》譜子,帶著油印機滾燙的余溫。
第一個音符彈出時,秋風正巧掀起窗簾。樂譜嘩啦啦翻卷成白鴿,朝著操場東南角逃逸。
江君竹的指尖還懸在中央C鍵上,視線里突然闖進栗色發梢——葉姝檸的貝雷帽被風掀飛,她卻追著譜子躍下觀禮臺。
散落的琴譜頁在塑膠跑道上滑行,時而借風騰起,像頑劣的鶴群。
葉姝檸的瑪麗珍鞋扣松了,白襪邊沿蹭著跑道顆粒,卻不妨礙她躍起時發辮劃出的弧線——江君竹后來在作曲軟件里反復描摹這個弧度,命名為《心動變奏曲》。
第七頁譜子卡在足球門網眼,葉姝檸踮腳去夠時,晨露突然墜下。
江君竹的袖扣勾住鐵絲網,冷杉香校服罩住她頭頂:“謝謝...我自己來就...“他的聲音卡在喉間,因為少女轉身時發絲掃過他腕間的青筋。
“你看這頁。“葉姝檸忽然指著譜面空白處,紫外線隱形筆的批注在陽光下顯出淡紫——是前主人寫的和弦建議,“像不像摩斯密碼?“
江君竹的鏡片滑落鼻梁,秋陽將少女睫毛的影子投在譜紙上。
他注意到她制服的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頭,晃動的深藍與跑道的朱紅形成對比色。
后來美術課上,他總把鈷藍顏料命名為“姝檸色“。
返校鈴驚散銀杏葉時,葉姝檸將理齊的譜子按在胸口:“要加油啊,轉學生。”
她指尖沾著草屑與鐵銹,卻在江君竹接過譜子的瞬間,把整個秋天的溫度都渡了過去。
那天鋼琴聲響起時,有片銀杏恰好落在黑鍵間。江君竹用余光看見葉姝檸在臺下悄悄打拍子,她腕間的銀鏈隨節奏閃爍,像串聯未來的星軌。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時,教導主任的茶杯蓋震落在地——那聲脆響,成了少年心底隱秘的定音鼓。
某一天的傍晚時分------
偶然在圖書館遇見葉姝檸,江君竹發現葉姝檸的借書卡夾著琴譜第七頁復印件。
她正用熒光筆描摹他補寫的裝飾音,筆尖沙沙聲里,藏著他不敢言說的雀躍。
閉館音樂響起時,暴雨突至。江君竹的白襯衫貼在展示柜玻璃上,映出葉姝檸用哈氣畫的愛心。
之后每個雨天,他總在琴房彈《致新大陸》,一直到少女抱著習題冊出現在窗邊,發梢還掛著水晶簾似的雨珠。
后來那些未說破的情愫,最終被蘇蔓寫進全息劇本的初始代碼。而真正的伏筆,早在秋風掀起樂譜的剎那,就譜成了命運的序章。
圖書館的雕花木窗漏進一縷斜陽,江君竹筆尖懸在譜紙上,墨跡在“月光”二字旁洇開細小的漣漪。
第三次抬頭時,葉姝檸正踮腳去夠頂層書架,深藍裙擺掃過《西方音樂史》燙金書脊,蕾絲襪沿勾住鐵梯橫桿。
蘇晗音的米色繡花鞋突然踩上梯子第二階,修長的藕荷色披帛輕輕地拂過葉姝檸手背:“小心摔成《墜落的天使》——我這期攝影展還缺個悲劇主題。”
“需要幫忙嗎?”江君竹的嗓音比琴弦低一個八度。
他起身時袖口掃落硯臺,霎時間,墨汁濺上蘇晗音的月華裙擺,她卻將相機鏡頭一轉:“妙啊!這潑墨效果比敦煌壁畫還生動!”
葉姝檸伸手接書的瞬間,江君竹已抵住搖晃的鐵梯。
精裝本《巴洛克藝術鑒賞》墜入他臂彎,夾在書中的熊貓抱柱子的書簽打著旋兒落在葉姝檸肩頭。
“紫外線筆寫的和弦修正。”他指尖點向葉脈間的紫光痕跡,“上周三暴雨天的《月光》第三樂章,你漏聽了兩個半音。”
林深抱著籃球撞開雕花門,汗珠甩在古籍區的防塵罩上:“老江!班導讓你去領競賽通知!”
他瞥見蘇晗音裙擺的墨跡,突然咧嘴笑:“蘇大小姐這身打扮……剛從《聊齋》片場逃出來?”
“啪!”蘇晗音將沾墨的裙擺甩成扇形,相機快門聲與林深的慘叫同時響起:“這張就叫《籃球少年與墨鬼》。”
她丹鳳眼掃過江君竹發紅的耳尖,“某些人再磨蹭,班導可要親自來抓——”
暮色漫過博古架時,前臺電話鈴突兀響起。管理員捧著汝窯茶盞喊:“小葉,你媽媽燉了雪梨湯!”
蘇晗音立刻挽住葉姝檸胳膊:“我要拍燉盅上的冰裂紋!”她繡鞋踢到林深的小腿,“愣著干嘛?幫江同學搬琴譜啊!”
江君竹默然將銀杏葉夾進葉姝檸的筆記本,葉脈焦痕與扉頁燙金紋路嚴絲合縫。
林深突然抽走他懷里的競賽手冊:“全國科創大賽……江叔叔又來電話催你組隊了?”
他壓低聲音,“聽說他要把你送去德國讀預科……”
葉姝檸腕間的銀鏈突然晃出光斑——那是江君竹昨日遺落的琴弦。
窗外灰雀驚飛時,蘇晗音的鏡頭對準兩人交疊的影子:“這張底片就叫《沉默的變奏曲》。”
琴房木窗被雨滴敲出天然琶音,江君竹的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肌肉隨《月光》旋律起伏如遠山輪廓。
葉姝檸推開門的剎那,檐角鐵馬與琴音共振,驚飛了蘇晗音油紙傘下的麻雀群。
“降B調這里……”她鬼使神差點向譜面,指甲蓋蹭過江君竹翻頁的指尖。
周慕言抱著三弦琴斜倚門框:“葉同學打算轉修音樂?下月校慶的民樂合奏缺個古箏手。”
江君竹霍然起身,琴凳在地板拖出悠長尾音。
他掀開鋼琴頂蓋,潮濕松香漫過葉姝檸的鼻尖:“原譜第七小節漏了延音記號。”
江君竹俯身給葉姝檸示范時,他發梢掃過她手背,檀香混著老鋼琴的桐油味縈繞不去。
蘇晗音的鏡頭突然探進窗欞:“周老師當年用三弦琴追師母的故事……”
她廣袖上的棠梨花瓣落在譜紙,“能再講一遍嗎?某些人的臉都快燒穿膠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