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城市很大，但是杜亞男在都市生活的這些年，只看到了車堵人堵，沒有體會過‘大’。

可是來到農場后，杜亞男才明白了‘大’字的含義。

望不到盡頭的黑土地，上面蓋著白茫茫的一層雪，天邊處隱隱能看到藍色的大棚，杜亞男記得姑夫提起過，單是第四作業區就有八萬畝的土地，而紅河農場有九個作業區。

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土地面前，杜亞男感受到的是安靜，除了每天上班的十二名職工，幾天都看不到一個外人。

杜亞男添加了姑太奶的微信，申請是第二天通過的，消息通過的時候，她正在干活，并沒有第一時間看手機，等休息的時候看手機，才發現的。

姑太奶的微信名字，就是她的本名，去掉了姓——惠筠。

微信頭像是一張自拍照。

紫藤花架前，女人斜倚在鑄鐵雕花長椅上，七十載歲月似乎格外優待她，面龐上只浮著幾道淺笑紋，栗色卷發蓬松如初秋的蒲公英，銀絲邊眼鏡框后面是一雙彎彎的笑眼，輕快的笑像少女般明亮，紅紗巾并未規規矩矩披在肩頭，而是松松挽在肘彎，仿佛隨時會化作鳳凰花乘風而起。

優雅、恬靜，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會心生親近感。

微天頁面有三條未讀信息：

‘亞男，你好。’

‘書已經收到了吧？’

‘早起三點半，歸來星滿天，啃著冰凍饃，狼群尾隨拖拉機。當年我們拿命換糧，你現在要拿什么換呢？’

陽光照顧地上的冰面上，能清晰的看著上面淬出的冰紋，姑太奶的話像把生銹的鍘刀，懸在杜亞男的頸椎上。

“拿什么換呢....”

杜亞男望見冰里自己變形又模糊的倒影里，二十五年的混沌腦子里涌進這些日子在農場里所見所聞的碎片，她下意識的看著身后的超級大棚，又望向遠處的5g信號塔.

杜亞男想到了中央一號文件，想到了她在農場這邊看到的科技種田。

二十五年混混沌沌被薄霧遮擋的人生被撥開，一條蔓延看不到盡頭的路展現在眼前，杜亞男感覺到她灰暗的人生，突然射進來一道光，那種從心底發出來的、想追求夢想的欲望像要破土而出的稻芽，奔向新生命。

杜亞男將自己的想法發給姑太奶，姑太奶很快的回復了她：

‘亞男，你是個有想法的孩子，你說的很好，土地要的不是血肉祭品，是能把晨霜耕種煮成數據的沸騰之心。你們是新時代的人，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比我們老一代人做的更好。’

杜亞男原生家庭沒感受過長輩的關懷和溫暖，在與姑太奶的聊天中她體驗到了，不時的將在農場的生活分享給姑太奶，兩人就人生、未來、理想總是能談到深夜。

杜榮將侄女的變化看在眼里，也跟著高興，侄女很少笑，自打和姑奶聯系上之后，臉上的笑多了，人變的也開朗了許多，看著也有活力了，不像剛到她這邊來時滿臉滄桑的狀態。

杜亞男明確了目標，在作業區的日子，只要不干活，她便時常走到種植戶中間去，通過他們的聊天，同時觀察作業區場區的一切，了解合作社生產模式，以及種了幾十年農戶們的種地心得和看法。

這期間，她結交了作業區的管農業部的技術員小蔣，他剛從農場開會回來，現在這個時間農業部門的技術員要下作業區，去每個種植戶家跟進今年的春播進度。

杜亞男有問題時常請教他，更是在他的帶領下看到了姑姑杜榮提起的通過雙氧催芽、有氧催芽、智能溫控等技術，在智慧育種，在浸種、破胸、催芽等各個環節所需溫度和時間進行實時調節，有效縮短浸種催芽時間，動態監控浸種催芽全部生產流程，確保芽勻、芽齊、芽壯，降低水稻惡苗病的發生幾率。

杜亞男想到老家種地靠天已經落后，同時也意識到她的欠缺，種地好種，可是如何科學種田，需要學習的太多。

意識到她種地的思想也停留在過后，如今要種地，必須要科學種田，杜亞男迫切的想深入學習。

杜亞男求知若渴，不管是種植戶還是技術員，將他們講過的經驗都一一記下來，過后不懂的地方再虛心向人請教，厚著臉皮讓姑姑杜榮幫忙，進入種植戶微信群，每天她又不忘記發短視頻記錄生活，轉眼便過去半個月，已經到了三月底。

這期間，杜亞男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掛斷奶奶打來的干擾電話，她沒有接過，在堅定了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后，將時間都用在了這上面。

與姑太奶的聊天中，姑太奶勸過她，讓她和奶奶好好談談，這樣一直躲避并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杜亞男虛心接受姑太奶的意見，只不過當電話打過去之后，她還沒有開口，奶奶那句：“你到底滾不滾回城里去？”就傳了過來。面對這樣的奶奶，她做不到心平氣和的溝通，兩個人最后的談話在爭吵中她先掛斷電話才結束。

進入四月就要開始忙春耕，杜榮也不得不問侄女打算什么時候回去：“你想承包更多的地，大姑理解，可種地不是開玩笑，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況且你以前也沒有自己種過，先回老家用家里的兩晌地練手，等啥時候上手了，你再想到這邊來種地，大姑第一個支持你。”

之前看到拖拉機春耕的場面，杜亞男想著承包更多的土地，如今深入了解科學種田后，發現自己還需要學習：“大姑，你不勸我我也想回老家先試試，我需要學習的東西確實很多。”

杜亞男看到大姑笑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大姑永遠都是那么樂觀，她記得前大姑夫去世的那年，她想安慰大姑，面對大姑不知說什么時，大姑反而安慰她，說‘自己沒事’。

大姑比實際年紀看著蒼老，笑的時候眉尾褶子堆的像黑土地壟溝一樣密，杜亞男覺得這褶子能盛得下整個北大荒的朝陽。

或許正是記憶里這樣的向陽的笑容，能照進心底的黑暗，杜亞男才在人生絕望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撲奔大姑。

杜亞男準備四月上旬回老家，正好在這邊工作一個月，有始有終，提前和工作區的領導打了招呼，讓他們也提前找人。

可計劃之外，扔下她和孩子提出離婚的丈夫竟然找到了農場，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劉柱，杜亞男一時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