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園丁集:新結構經濟學實驗班研習交流實錄(增訂版)
- 林毅夫
- 3495字
- 2025-03-17 19:20:23
以史為鑒,獨立思考
郭若菲
在第一節課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從經濟增速、脫貧進程、應對危機的能力來看,中國的經濟狀況比社會上的普遍預期樂觀許多。【林毅夫:更準確的詞是“好許多”而不是“樂觀許多”。“樂觀”“悲觀”適用于描述人的預期,經濟實際發展的情況則只有好壞之分。】這些增長數據都是客觀事實,可以通過各種渠道獲取。為什么很多學者依然對中國經濟持悲觀態度,甚至有“中國經濟崩潰論”呢?【林毅夫:那些數據是對過去客觀事實的反映,學者的悲觀態度則是對于當前情況和未來發展走勢的預期。】誠然,中國經濟還存在許多問題,亟需我們研究解決,但在革除問題的過程中,穩定的經濟增長使得政府有能力補償利益受損群體,也是矯正各種扭曲的首要條件。【林毅夫:很好!】因此理應將中國的高增長潛力作為主要方面,【林毅夫:問題是對中國未來增長持悲觀態度的學者認識不到中國有高增長的潛力。】而將尚存問題作為次要方面。但還有許多人本末倒置。我想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是西方國家企圖通過輿論詆毀中國。【林毅夫:有不少中國學者對中國經濟也持悲觀態度,有一些學者也認為中國經濟即將崩潰。所以,我想西方國家對中國經濟持悲觀態度或認為中國經濟即將崩潰,未必是“通過輿論詆毀中國”,更主要的原因是按他們的理論和經驗,無法理解中國為何能夠實現高增長,卻可以看到中國的許多問題和不足,因此,只要中國經濟增長一放緩,就根據他們的理論和所看到的那一系列問題推斷中國經濟即將崩潰。】基辛格在《論中國》中指出,美國是傳經布道式的,認為有義務向世界的每個角落傳播其價值觀,而中國則不試圖改變他國的信仰,不在海外推行本國的現行體制,而是更看重萬國來朝的朝貢體系。不僅僅是美國,其他許多發達國家也認為發展中國家應當復制自己的體制與政策。【林毅夫:這是因為它們認為自己的體制是先進的、優越的、普適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是現代化的前提,中國有些學者像楊小凱等也持這種觀點,才會認為在改革時先發展經濟而不先去學習西方的制度是后發劣勢的表現,即使開始時經濟發展好,到最后也必然會崩潰。】作為社會主義國家,中國本就受到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排斥。【林毅夫:中國在1978—2010年并未受到資本主義國家的排斥。即使到今天,排斥中國的也主要是美國,歐洲國家普遍沒有排斥中國。美國近幾年排斥中國是因為中國的經濟規模快趕上美國,威脅到美國的霸權地位。日本在20世紀80年代也受到美國的排斥,雖然日本和美國同為資本主義國家。所以,美國排擠中國的真正原因是中國的快速發展,眼看中國要超越美國了,威脅了美國的霸權地位,其他原因都是借口。】同時,由于中國的經濟發展實踐違背了西方主流理論(例如推行雙軌制而非使用休克療法)卻取得了成功,為了維護自己國家的理論信仰,一些西方學者或出于主觀的愛國,或由于政治上的利益交換,故意夸大了中國經濟存在的問題。【林毅夫:受利益集團綁架的媒體確實存在這種傾向。】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少中國學者主動忽視了中國經濟增長的奇跡。對于學術新人而言,他們研究的一大激勵是在主要期刊上發表論文,目前這些期刊普遍受到了西方主流觀點的影響,因此許多年輕學者出于未來發展的考慮選擇了迎合主流觀點;【林毅夫:確實如此。】對于有所成就的學者而言,他們可能發現了既有理論的問題,但是指出這些問題意味著推翻自己從前的觀點,因此更是需要魄力的。【林毅夫:很好,你對這點能有清晰的認識。】
也有不少人被動地接受了西方主流理論。他們往往從本科開始學習的就是西方的經濟學理論,受發達國家理論的影響較大,難以轉變思路。他們往往只看見了發達國家具有的優勢,便認為中國應該盡快變得和它們一樣,以獲得這些優勢。【林毅夫:先入為主的影響確實很大!】但其實發展中國家也具有優勢,例如在勞動密集型產業上的比較優勢、后來者優勢,發展中國家應當了解這些優勢,并充分利用它們。【林毅夫:沒錯!只有能夠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缺點,客觀地看到自己的優點,才能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因此,盡管我們都希望學術界能夠成為脫離于政治、文化紛爭的象牙塔,但事實情況卻并非如此。【林毅夫:深刻!】這就對我們自身提出了要求:必須要保持獨立的思想,不受“權威”左右。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掌握合適的思維方式。我認為本次課程中,一個重要的思維方式是以史為鑒。具體包括三方面:(1)通過總結中國的發展歷程,我們可以從過去的成就與錯誤中吸取經驗和教訓;(2)學習各國的歷史,尤其是與我們較為相似但發展程度略領先于中國的國家的歷史,也能培養我們經濟學上的直覺,有助于對中國未來的發展進行預測;(3)經濟學沒有辦法通過控制變量的實驗來檢驗理論,必須從現實世界中獲取實證性的檢驗,因此歷史是檢驗理論的重要方式。好的理論應當能夠一以貫之。因此,在批判性地研究既有理論的時候,可以通過控制變量的方法對理論提出質疑。【林毅夫:很好!在《本體與常無:經濟學方法論對話》(以下簡稱《本體與常無》)一書中有系統的討論。】
當然,我們也應該理解,其實許多學者選擇迎合主流理論也是理性的,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認識到好的理論的正外部性,為社會的更大利益犧牲自己的部分利益,因此必須改變學術發表的激勵機制,例如,應該呼吁期刊在篩選文章的過程中鼓勵不同學術觀點的爭鳴。【林毅夫:很好,不過這一建議僅適用于國內的期刊,國際主流期刊的編輯部和論文采用權掌握在外國學者手里。】
希望請教的問題
1.老師在“中國經濟繼續增長的潛力”一節中提出,技術決定了要素積累。但是生產使用的技術應當與現有的要素稟賦相適應,即使國外還有更先進的技術,如果所需的人均資本遠高于現有的要素稟賦,也不應當引進。這樣看來,是否一國的技術又反過來由要素稟賦決定?按我的理解,決定要素積累的不一定是真實發生的技術進步,而是一種對未來技術進步的預期,或者說技術進步的可能性。例如,要想讓農民有資本積累的激勵,不一定是直接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使國內發生現期的技術進步,再讓農民儲蓄,而只需要讓他們知道,如果儲蓄,就有技術進步的可能性。又如,對自主研發而言,要帶動投資,重要的也不是現期有怎樣的技術進步,而是是否存在有潛力的研發項目。這樣理解是否準確?
2.如果每個發展中國家都能充分利用后來者優勢,全球各國的經濟是否會最終達成收斂?在這樣的情況下,各國處于大致相同的發展階段,均失去后來者優勢,而需要靠研發來獲得技術進步。當其中一國或多國獲得了關鍵技術上的突破,由于專利權的限制,就可以領先其他國家約十年的經濟發展時間;在十年之后,其他各國再通過后來者優勢追趕上領先國家;如此循環往復。這樣的推理是否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