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奈的結局:司徒雷登與中國(第三版)
- 郝平
- 19字
- 2025-03-17 19:33:48
第二章
在辛亥革命的硝煙中徘徊(1908—1918)
一、傳教理念的轉變
司徒雷登在南京一住就是11年。
從28歲回中國到四年后走上金陵神學院的講壇,司徒雷登已經步入中年人的行列。盡管作為一名神學院的教師,他所教授的課程離不開神學、教會史和《圣經》等宗教內容,但他的身份卻已經由一個純粹的基督教傳教士,轉變為一名有影響的教育工作者。這為他日后主持創辦燕京大學,進而成為一位享譽中外的教育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與此同時,隨著在中國生活和工作時間的推移,司徒雷登的傳教理念也在逐步發生新的變化。
司徒雷登在金陵神學院執教的時期,正是基督教在中國發展的鼎盛時期。據不完全統計,從1901年到1914年,在華的外國傳教士由1500人增加到5400余人,中國的基督教徒也由1901年的8萬多人增加到1918年的35萬人。
大量新教徒的加入,使各教會組織認識到培養中國高級神職人員的迫切性。

南京金陵神學院,司徒雷登曾在此任教11年
在司徒雷登看來,金陵神學院與他的母校協和神學院之間的差距不僅僅在于教職人員數量的不足,更在于其學生素質的低下。
在美國,只有讀過大學的學生才能進神學院學習,而且相當多的神學院學生都畢業于美國名牌大學。可是在20世紀初的中國,科舉制剛剛被廢除,西方式的高等教育尚處于起步階段,大學畢業生如鳳毛麟角,再加上中國老百姓中信奉基督教的人本來就不多,所以像金陵神學院這樣剛成立的學校,根本不可能有大學畢業生來這里學習。
據司徒雷登回憶,當時金陵神學院高年級學生的知識水平只相當于新式的高中,低年級學生的知識水平只相當于一般的私塾,也就是比小學略高一些。[15]
面對這樣一些知識水平參差不齊的學生,教師授課的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司徒雷登感到最棘手的問題是:在教學中怎樣既能激發知識水平較高的學生的強烈求知欲,同時又不超出層次較低的學生的理解能力,使各類學生都能接受。為此,他依照中國古代教育家孔子“因材施教”的原則,根據學生的水平和需要設計了一套教學方案。這樣一來,他所負責教授的《新約圣經》便成為既實用又淺顯易懂的一門功課。
每天,司徒雷登都要給學生上四個小時的課程,其他時間除了備課以外,還要安排一些時間學習南京的方言,并閱讀有關的教學參考資料。
由于教書和在農村布道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工作,為了搞好教學,司徒雷登不得不花費大量的精力用來學習新的知識。他收集了許多有關資料,并像一個探險家一樣懷著濃厚的興趣,在《新約》經文、歷史和哲學的海洋里遨游。幾年下來,他的學識有了長足的進步。
當他終于適應了金陵神學院的教書工作之后,他開始嘗試著為一些基督教組織辦的雜志撰寫文章,宣傳宗教信仰,并為《國際傳教評論》(International Review of Missions)和《教務雜志》(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 ournal)等刊物撰寫專論,闡述他的傳教理念。
為了方便中國學生學習希臘語的《圣經·新約》,司徒雷登在教書之余編寫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新約希臘語初級讀本》,一本是《希臘語-英語-漢語辭典》。這本辭典得到中華基督教協進會會長、著名的基督教人士誠靜怡博士的高度評價,在神學院使用了許多年。
此外,他還與同事陳金鏞一起合作撰寫了一部三卷本著作《圣教布道近史》。
在金陵神學院,司徒雷登的生活過得充實而愉快。
與前些年相比,隨著對中國民情了解的加深,司徒雷登的傳教觀念同其他一些在中國長期居住過的傳教士一樣,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這期間,他曾被卷入宗教派別的斗爭旋渦之中,由一個傳統派的傳教士,逐漸轉變為現代派傳教士的代表人物。
自基督教產生以來,在神學理論上歷來存在著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爭,教徒們也由此分為保守和自由兩大派別,1910年以后,這兩個派別又被稱為傳統派和現代派。宗教理論的形成往往受到當時特定的歷史環境的制約,所以越是在社會發生急劇變革的時期,不同派別之間有關神學理論的爭論就越激烈。
進入19世紀以后,隨著自然科學的不斷發展,人類在探索自然界方面取得了驚人的發現,從而對諸如“上帝創造世界和人類”這樣的基督教教義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大多數在神學理論上持保守主義觀點的人把科學視為洪水猛獸,把崇尚科學的人視為異教徒,大加排斥和打擊。而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則比較能夠接受科學的發展,也能與堅信科學的人和平相處。因此,如何看待科學便成為兩派爭論的焦點。
美國的基督教自由派就是在這一時期產生的。與保守派死抱著一成不變的宗教理論所不同的是,自由派們更強調上帝的內在性。他們認為,只要每一個宗教形式或派別之間都懷有一種共同的宗教感情,彼此之間就可以相容;不應以信仰上帝的外在形式決定一切,而應對造成不同信仰的歷史和文化原因予以理解。
在海外傳教的問題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爭論也表現得十分明顯。在中國的傳教士也受其影響,同樣分為保守派和自由派兩個陣營。
在從19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的近五十年里,在華的外國傳教士都把在中國傳教看作“白人的責任”,并相信武力是使中國進一步打開大門的有效方法。如英國傳教士亞歷山大·宓吉(Alexander Michie)在他1892年出版的《中國和基督教》(China and Christianity)一書中寫道:“我們西方國家對中國負有道義上的責任。她并未追求我們,而是我們追求她;她并未把她的宗教或政策強加于我們,而我們則強加于她。在這種關系中,正義的責任應該在強者一方,并通過他們將自己的意志施予弱者。”[16]這使基督教成為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赤裸裸的理論和思想武器。
到20世紀初,許多教會人士開始對傳教事業與經濟擴張和使用武力的關系提出疑問。如著名神學家亨利·丘吉爾·金(Henry Churchill King)就曾指出:“經濟擴張和宗教擴張是相互影響的兩個不同的事物。當兩者關系傾向于經濟擴張一邊時,就會損害宗教的發展。”盡管他也認為在東方傳播西方文明是一件好事,但西方借助武力把文明引入東方“顯然違背了由此引進的這種文明的基本原則”,并預言“西方早晚要為自己的壓迫行為遭受懲罰”。[17]
亨利·丘吉爾·金的觀點當時得到許多在華傳教士,特別是一些對中國有所了解的傳教士的認同。
這一時期,在華傳教士傳統派(即保守派)和現代派(即自由派)的分歧還體現在教會教育的指導思想上。
司徒雷登在華傳教的頭十年,正是在華傳教士的教育思想發生變革的時期。
由于傳統派歷來把傳播福音、發展更多的人信奉基督教看作教會的首要任務,認為傳教士的責任第一是布道,第二是布道,第三還是布道,因此他們把傳教視為辦教會學校的唯一目的,認為教會學校的任務就是“以宗教作為教育的核心”。于是,他們把宗教課程和做禮拜列入學生的必修課,并把發展教徒數量的多少作為衡量傳教成績的首要標準。
而現代派在辦教育時,更多的則是注重培養學生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為社會服務的技能。
當時現代派教育家的代表人物、上海圣約翰大學校長卜舫濟(Francis Lister Hawks Pott)曾在1917年召開的中華基督教教育協會董事會第三屆年會上,以大會主席的身份做了一個題為《我們工作的目的》的報告。他在報告中指出:
現代派認為教會學校的基督教特點主要應表現于它的精神和目的,而不應只看其宗教課程開設的多少及是否一定要強制學生做禮拜等形式。鑒于許多教會學校的宗教課程和禮拜儀式已變成枯燥的例行公事,甚至引起學生的反感,現代派主張減少宗教必修課的數量,通過學校的氣氛和教師的人格力量,用基督教的精神感染學生。
現代派傳教士的另一個代表人物詹姆斯·丹尼斯(James S.Dennis)在1897年出版的題為《基督教與社會進步:關于外國傳教的社會學研究》(Christian Missions and Social Progress:A Sociological Study of Foreign Mission)一書中,系統地闡述了現代派更注重傳教社會效果的觀點,即:傳教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拯救個人,而是為了促進整個社會的進步。他以自己在中國的所見所聞為例指出,傳教士在中國不但要布道,還要消滅諸如女人裹小腳、男女不平等之類的惡習。
而丹尼斯的觀點在傳統派看來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對傳教目的看法的不同,導致了傳統派與現代派在選擇傳教方式上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傳統派不顧基督教文化與當地文化的嚴重沖突,強調必須用基督教文化取代當地文化;而現代派則主張對不同的文化應更多地給予理解和尊重。
1900年,美國現代派神學家威廉·牛頓·克拉克(William Newton Clarke)在他所著的《基督教傳教研究》一書中談到這個觀點時特別指出:中國目前的社會人文環境是兩千多年歷史的沉積,因此不可能完全用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去取而代之。西方傳教士可以將基督教“移植”到中國,但以后如何發展則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19]
當時,許多對中國國情比較了解的在華傳教士也發表過類似的看法。如美國傳教士、東吳大學校長安德森(D.L.Anderson)在1909年召開的“中華教育會”第六屆大會上,做了一個題為《教會學校與政府的教育體系的聯系》的演講,特別強調了基督教教育應“中國化”,應盡量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他說:“基督教教育的成功是與保留儒家的好的和真的東西分不開的……基督教不是反對中國過去圣人所傳的真理,而是完成它。”[20]
在如何看待中國人擔任教會工作人員方面,兩派的態度也截然不同。
保守派以保持教會的純潔性及中國的教會工作人員尚不成熟為理由,反對讓中國人在教會組織中擔任領導職務。而現代派卻不這么看。他們認為,基督教的傳播之所以在中國發展緩慢,與教會組織的領導層中缺乏中國人有直接的關系。
在分析西方傳教士的那一段歷史時,人們都把司徒雷登看作現代派傳教士教育家的代表人物。對他在南京金陵神學院任職期間的立場,司徒雷登自己是這樣評價的:
可見,當時司徒雷登實際上是處于一種左右搖擺的狀態。從感情和理論上來說,他是屬于保守派的,但是從他的一些言行上來看,他的傳教理念已經不同于保守派,而是與現代派如出一轍了。
例如在如何看待外國傳教士在中國傳教的目的上,司徒雷登并沒有像保守派傳教士那樣眼光只盯著如何使不信上帝的人能夠信奉上帝,他更看重的是中國潛在的發展前景。
如在《圣教布道近史》這本書中,司徒雷登特別指出在中國傳教應注重的兩個問題:第一是要拯救受苦的中國人;第二是要用足夠的時間去訓練他們掌握一定的工作和謀生手段。
再如1915年,司徒雷登在美國長老會第四次平信徒傳教大會上做關于中國問題的講演時,首先指出的不是中國有多少人不信基督教,而是其在國際事務中將發揮的作用。例如他談道:
對于教會學校的辦學目的,司徒雷登的看法更是與現代派基督教教育家的觀點完全一致,他在擔任燕京大學校長時,使這一觀點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達到了統一。
司徒雷登一向認為,一個人對某些事物的看法和其學術研究的見解與他的宗教信仰是兩回事。在宗教團體內部,根本沒有必要把因受本人學識和環境影響所產生的不同意見當作違反宗教信仰來大加反對和干涉。
司徒雷登的這一觀點又恰恰與早期自由主義所持的理論不謀而合。他自稱他的這種觀念早在他在弗吉尼亞協和神學院念書時就形成了,但由于他對老一輩教友的信仰和品行抱有本能的尊重,加之相處久了彼此之間有了感情,所以總能使不同教派間的緊張關系得到緩和。
在金陵神學院,盡管教職人員普遍接受的都是傳統的教義,但仍然遭到南長老會蘇北教會那些頑固堅持認為自己才是“最純粹”的傳統派神學立場的人的批評和懷疑。那些人甚至對神學院的成員逐一進行調查。有些教職員僅僅因為對持不同神學觀點的人采取了容忍的態度而一再遭到責難。由于司徒雷登從中做了不少工作,并堅持以平等和友善的態度對待每一個人,從而使神學院內部人員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相互信任的和睦關系。
但是,司徒雷登并沒有因為他的“中庸”而擺脫教會的派別斗爭。他的許多與現代派異曲同工的言論,成為保守派用以反對他的武器,并使他在就任燕京大學校長之后,陷入一場激烈的宗教派別斗爭。有關的情況將在本書的第四章中詳加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