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歷史的長河:倪豪士《史記》研究論集作者名: (美)倪豪士本章字數: 11121字更新時間: 2025-03-28 19:51:10
中國的《史記》研究
序言
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為鮑吾剛(Wolfgang Bauer)教授的《紀念文集》獻稿[98]。由于我過去四五年一直在研究司馬遷的《史記》,所以我在這里選擇討論《史記》也并不奇怪。而且,既然是紀念鮑吾剛教授,我討論的主題也不是不合時宜的,因為他的博士論文正是關于《史記》其中兩卷的研究與翻譯[99]。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對嚴復禮(Fritz J?ger)教授“Der Heutige Stand der Schi-ki-
Forschung史記研究現狀”[100]所開創的研究傳統的延續。
放在今天,要像嚴教授那樣對《史記》學術史展開總體的調研,其體量肯定不是本文所能容納的。因此,由于20世紀的《史記》研究學者所做的和將來要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以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出版的《史記》為基礎的,因此我決定將本文的考察范圍限制在1949年以來在中國出版過的學術著作,而且下面關于“文本(Texts)”的部分也將特別關注于這個中華書局本。此外,在中國眾多的《史記》今譯本中,王利器教授的譯本無疑是質量最高的,這也是我討論“今譯本”時的重點。第三部分我將討論一下“參考著作/工具書”,而第四部分則是關于《史記》的“研究”[101],最后會做一個小結。
文本
不知是出于有意的政治意圖,還是純粹的巧合,1949年之后,海峽兩岸出現了兩種《史記》版本。臺北一直是影印四庫本來出版的。另一方面,他們的很多點校本都是由缺乏相關文本專業知識的學者匆匆完成的,或是掛學者名,實際工作則由學生完成。以《史記》為例,近幾十年來,臺北重印過北宋監本[102]和百衲本[103]。但在大陸,雖然我在舊書店曾經看到過明代的版本,但自1949年以來[104],沒有重印過任何重要的《史記》版本。這種政策,如果真的是一種政策的話,很可能與中國的普遍觀念有關,即出版一些節注本以獲得更多的讀者。這也許可以看作是中國大陸不愿意與外國學者分享他們的文學遺產[105],是對過去兩個世紀西方學者不斷竊取中國寶藏的一種回應。因此,以下的討論將主要圍繞其點校本而展開。
1949年以前,最容易獲得的全本《史記》是那些包括在各種叢書中的版本,如“四部備要”本和開明書店的“二十五史”本。19世紀90年代,沙畹所使用的版本是1739年武英殿本的重刻本,由上海圖書集成印書局1888年重印。鮑吾剛教授在1950年代初閱讀《史記》時,是以日本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為底本的(參見鮑吾剛教授博士論文第25頁)[106]。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北京方面組織的第一個重大學術項目就是出版一本容易得到的、無刪減且標點過的《史記》版本。
我們對這一過程的了解主要來自中華本《史記》的“序言”。盡管“序言”通篇使用的都是“我們”,而且最后的署名是“中華書局編輯部”,但在“序言”第六頁,我們看到這版《史記》的標點和分段其實是由“顧頡剛等”完成的。顧頡剛曾在1936年與徐文珊合作出版過一個重要的《史記》文本,即《點校〈史記〉白文》(北平: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以下簡稱“白文本”)[107]。不過,對比白文本與中華本之后,我們發現了不少細小但重要的差別。例如在《秦始皇本紀》(256頁)中[108],“發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三家注[109]和現代人編著的地名詞典[110]都沒有提供“北山”位置的關鍵信息。顧頡剛和徐文珊(白文本,105頁)認為這是秦首都以北群山的統稱。錢穆的解釋也是一樣的(《史記地名考》,610—611頁)。
同樣地,在同一卷后(260頁)我們讀到秦始皇“浮江下,觀籍柯,渡海渚”。中華書局本沒有在這些地方加專名線以表示它們是地名,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們。“籍柯”可能表示“混亂的根莖”或“混亂的手柄”,但這是一種迫于無奈且難以理解的解釋。“海渚”看起來似乎只有一種解釋,即“海中小島”,但這根本不符合上下文語境,因為從下一句我們得知,秦始皇在最后抵達海邊前,經過了現在南京[111]附近的丹陽。司馬貞《正義》認為此處距海尚遠,故“疑海字誤”。顧頡剛和徐文珊(白文本,217頁)則在“海渚”旁加了豎線,明顯將其理解為地名,是最為合理的一種理解[112]。
這種差異,在中華本和顧頡剛、徐文珊白文本之間非常多,這表明,要么是顧頡剛在1930年代中期之后對自己的標點做過很大的改動,要么就是有另外一個編輯者參與了中華本的點校。我曾與北京的學者談及這個問題[113],的確有一個人參與了,那就是宋云彬(1897—
1986)[114]。宋云彬在中華書局工作多年,1950年代尚在北京大學。“雙百”期間,他丟掉了大學的工作,然后來到中華書局全職工作,與此同時,中華書局正計劃要點校古代國朝史。宋被安排負責《史記》的“終審”和為新的中華本寫前言和后序。作為這些工作的成果,他還分別出版過一些“歷代政治人物傳記譯注”的單行本,如《項羽》(中華書局,1962年)和《劉邦》(中華書局,1964年)[115]。由于缺乏更多信息,而且主要負責人幾年前都已經離世,我們只能認為,顧頡剛肯定是中華本的“編輯”,而且他提供了一個與其白文本非常相似卻不完全相同的本子。宋云彬是“助理編輯”,但他似乎完成了最后的大部分工作。
不過,也許比誰是“編輯”更為重要的問題是,他們的點校工作是如何完成的。宋云彬的前言(“出版說明”,第4頁)討論了早期版本的重要性,如百衲本、明代二十一史本、汲古閣本、武英殿本(還說此本是最常被重印的版本)。不過,中華書局的編輯選擇了金陵書局的《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合刊本》[116],這是張文虎的校勘本。他們只提到這個版本是“清朝后期較好的本子”,而且選擇這個本子似乎只是因為張文虎的校勘記(見下文)。
金陵書局本編于1866年至1870年間。第一年是由唐仁壽負責的,第二年張文虎加入編輯小組,而且很明顯最后的成果被冠以了他的名字。張文虎還編了《校勘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來解釋他對文本的校訂(北京:中華書局重印,1977年)。張文虎參考了近二十種早期文本,其中包括一些宋代的殘本,而且根據梁玉繩和王念孫的研究作出了一些校改[117]。不過,如前所述,他似乎沒有看到百衲本和仁壽本。因此,依據張文虎校勘本的中華本編輯們,以及那些準備底本的學者也沒有看到百衲本或是仁壽本。對于小心的學者而言,這意味著在使用中華本時,還必須參考這兩個重要的早期版本。
1982年,中華書局再版了《史記》,但新版的“出版說明”并沒有提到他們就很多校注和斷句上的錯誤進行了改動。實際上,不單是1959年和1982年兩版之間有不同,就算是同一版的不同印次之間也有小改動。這里試舉一例,1959年版《史記》258頁:“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1982年版斷句如下:“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在“乃自除”后增加逗號的原因是很明顯的。1959年的斷句較為牽強且邏輯欠妥,意思好像是在說“那些能免除所曾犯下禁忌的人(those who were able to dispense with their having violated prohibitions”[118],這里的問題就在于為什么要懲罰這些已經“自除犯禁”的人。1982年的斷句則更加通順,“諸生輾轉告發,就能免除自己的罪過。觸犯法禁的四百六十多人……”[119]新版的改動當然是更好的,但我是偶然發現的,因為新版的“出版說明”根本沒有提到這些改動。1993年夏,我曾詢問傅璇琮先生,他承認不同印次之間也有改動(很多是根據語言學家呂叔湘給他們寫的一封信而改的),而且他們確實應該在“出版說明”或“后記”中提出來。現在中華書局正在計劃由吳樹平主持一個新注本,不知道他們會否在“出版說明”中作出說明[120]。
譯注本
1950年代,出版了兩本非常重要的《史記》注本。第一本是張友鸞等編的《史記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共選注了二十六卷(本紀三卷,世家三卷,列傳二十卷)。因為張本包含了《秦始皇本紀》,我們不妨看看張友鸞與上面提到的諸家在處理上有何不同。中華本將“北山”看作是一個專有名詞(加專名線表地名,256頁),張釋“北山”為一個普通名詞(北邊的山),他還認為同行的“槨”可能是后人所加(45頁,注250)。同樣地,張(14頁)將“海渚”理解為專有名詞(地名)。對于更為復雜的解釋問題,張也是比較周密的。例如,在《史記》(225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句子:“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張指出對這句的“河”字有兩種解釋(30頁,注22):1.指來自黃河(即原文的“河”)的魚逆流而上進入渭水,導致秦人都擠到東邊去捕魚;2.指渭河發洪水,將里面的魚都沖到岸上,秦人于是都到東邊的下游去尋找這些魚(和其他食物)[121]。不過,張并沒有談及那個經常被討論的問題,即為什么秦人要帶“重馬”去“就食”。又比如,對“斯卒囚,就五刑”(272頁)這句,盡管注家都同意第一句的意思是“李斯最后被囚禁了”,但第二句(字面意思是“受到了五刑的處罰”)則有點令人驚愕。已經有學者指出,五刑之一是死刑,但李斯是在五刑之后才被處決的。張(52頁,注377)認為,“五刑”應該只是一種比喻,指代李斯在獄中受到的刑罰之嚴酷,他的解釋看起來頗為合理。
第二個重要的注本也是1950年代出版的,即北京大學王伯祥教授的《史記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王氏詳細注釋了《史記》中的二十卷(本紀一卷,世家三卷,列傳十七卷),還寫了一篇關于《史記》、其作者及其影響的長篇序言。作為目錄學專家,王伯祥教授在參校早期版本(以及瀧川資言的版本)的工作上比中華書局的編輯認真多了,因此他的注釋和翻譯至今仍然是非常有用的。
楊憲益和他的夫人戴乃迭將王氏的序言作了刪減,并翻譯成英文,附在其英譯本Records of the Historian中(上海:商務印書館,1974年)。楊氏夫婦的譯本選了本紀兩卷,世家五卷,以及列傳二十四卷,按紀年順序從孔子開始進行排序。楊氏的譯本只有五卷是與張友鸞和王伯祥重復的。他們的譯文總體而言風格較為自由,同時也相對準確。讓我們來看一看楊氏夫婦是如何翻譯我們上面說的“試金石”段落的:“there was a great flood, and to get food men rode east on horse back or in fast carriages河中發大水,為了得到食物,人們騎著馬或駕駛快車向東而行”(161頁);“Stone was quarried from the northern hills石頭被從北邊的群山運送來”(179頁);“then they sailed down the Yangtse to inspect Chiko, cross Haichu……于是他們沿長江而下,以觀‘籍柯’,穿過了‘海渚’”(183頁);以及“Li Szu went to prison and suffered the Five Tortures李斯去了監獄,遭受了五種折磨”(192頁)。
在此之后,由王利器主編,張烈、陳秉才、曹相成副主編的全本《史記注譯》出版,該譯本共四卷,達三千余頁(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年,1991年重印)。在中國的學術圈,出版物掛著名學者之名,但該學者實際甚少參與編寫工作,這是相當常見的(也許這就是顧頡剛和中華本《史記》的關系),但由于這個注譯本是目前現代漢語世界中最全、最仔細的譯本,因此有必要弄清楚王利器先生在這個項目中所擔任的真正角色。這需要一點調查工作。1990年夏天,我和王利器先生首次見面,他向我保證,他在這個項目中沒有發揮任何作用,而是由他“在北大的學生及他們后來的學生,大部分來自湖南”所完成的。為了驗證他的話,他還給我看了他為這本書所寫的書評(《評〈史記注譯〉》,收錄于《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0年第5期,1—8頁)。
《史記注譯》的后序中詳細列出了四十五名翻譯者的名字,其中很多的確是在湖南的高中老師。這個項目的主要組織者似乎是三位副主編的一位,即張烈。張烈1932年出生于湖南益陽,196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師從王利器先生。他與另一位副主編陳秉才關系密切,他們是北京大學的同學和校友。八位編委中的祁念曾,1968年畢業于北大歷史系,應該也是因為與張烈和陳秉才的校友關系而成為編委的。還有很多翻譯者來自湖南益陽,最具代表性的是主編之一的曹相成,該書后序寫成時,他已經七十高壽,是湖南的一名退休高中老師。
該書的前言出自曹相成之手,他說這是“給青年一代學習《史記》設置階梯,為后來的研究工作者提供工具,創造輔助條件”。盡管這個前言的學術性不強,但該書收錄的王利器《太史公書管窺》和易孟醇(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史記版本考索》卻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該書采用了中華書局本作為底本,但他們對其標點斷句作了很多修改。該書使用簡體字,但容易造成誤會的姓名、頭銜和其他術語都保留了繁體字。
該書的注釋和翻譯在準確度和深度上有不少差異,無疑是注譯者繁多造成的。不過,我們這里還是引一下上述的“試金石”段落來與其他譯本作對比以說明該書的價值。《秦始皇本紀》是由夏伯炎和谷千帆注譯的,前者是湖南某高中的退休老師,后者出生于1940年,目前正在益陽教書。
關于《史記》(225頁)的“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夏和谷沒有給出注釋,他們的翻譯為:“黃河的魚成批地涌上河岸,人們輕車重馬到東方去找食物”。另外一段(256頁),他們在“石槨”下出注(131頁):“作槨的石材。一說‘槨’是衍文。槨,棺材外的套棺。”他們的譯文作“開發北山的石料,運輸蜀、荊等地的木材都到了”。至于“籍柯”和“海渚”(《史記》,260頁),他們注說“籍柯,不詳。海渚,《括地志》認為在‘舒州同安縣東’。舒州在今安徽廬江縣西。海,疑為‘江’之誤。江渚,又名牛渚,即今安徽馬鞍山市采石磯”(133頁)。他們的譯文作“然后乘船順長江而下,觀覽籍柯,渡過海渚”(155頁)。最后一段,即李斯入獄那段(272頁),夏和谷出了一個注解釋“五刑”,說“五種刑罰,商周時指墨刑(黥刺面孔)、劓刑(割鼻子)、剕刑(斷膝蓋)、宮刑(閹割生殖器官)、大辟(殺頭)”,譯文作“李斯結果被囚禁,遭受五刑”,并沒有解答為何會在這里寫李斯遭受死刑(五刑之一),在本卷之后又寫李斯遭處決的問題。
盡管這里舉出的例子其實都比不上張友鸞和王伯祥的處理,但就他們對三家注的解讀,對地名和人名的注意,以及翻譯的完整性而言,《史記注譯》仍是1949年以來所編的最重要的注譯本。它對后來譯本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尤其是張大可的《史記全本新注》(四卷本,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以及楊鐘賢和郝志達主編的《文白對照全譯史記》(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但筆者對這兩本書都不推薦。可以說,不管這兩本書給出了怎樣的注釋和翻譯,讀者都能看出他們與“王利器”注譯本之間的關系。
此外,在過去十年里,還有兩位翻譯者的工作是值得一提的。第一位是韓兆琦教授,他任職于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文學系,是史記研究協會的主席。1982年,韓教授出版了《史記選注集說》(九江: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筆者未能親見此書),此后他陸續出版了四本有意思的“注譯集說”:《史記評議賞析》(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史記賞析集》(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史記選注匯評》(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以及《史記文白評精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盡管這些書中有重復選入的卷目,他的注釋和解說分析卻往往有精彩之處。不幸的是,這些書都沒有選《秦始皇本紀》或我們上面提到的段落[122]。
第二位值得一提的是來新夏,他與南開大學的另外四位學者一起出版了《史記選》(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前言寫于1983年)。這本書的優點在于它的注釋非常認真仔細,選目也很好:本紀五卷(有兩卷為選注),年表兩卷(只錄序部分),書兩卷(一卷為選注),世家四卷,列傳十三卷。在詳細討論了《史記》的版本后,來新夏承認他們只是用了中華書局本,這是一大遺憾。不過,來的文本與中華本有異文,因為他會就一些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如他在注譯上引《史記》260頁的“觀籍柯,渡海渚”時,將“籍”和“柯”理解為山的名字,并認為“海”字是衍文而刪去(見來書,62頁,注3和注4)。他對上引其他文段的解釋價值不大,故不贅述。
工具類參考書目
毋庸置疑,1949年以來中國出版的關于《史記》的最具價值的書是其參考書。下面的討論依然會按照時間先后作簡要介紹。
1.目錄類
1957年,科學出版社出版了第一部《史記》研究目錄:《史記研究的資料和論文索引》。該書詳列了《史記》版本、研究(專著與文章)、譯本以及討論《史記》的各種舊文。對這些文章的概述,以及對諸版本的說明都具有極高的價值,可惜后來的研究目錄再也沒有收錄過。
一年之后,1958年,賀次君出版《史記書錄》(北京:商務印書館)。他從最早的版本到現代的校本,詳細地討論了《史記》的七十四種版本,這些版本都可見于瀧川資言、顧頡剛和徐文珊的版本中。
最近又出現了一本大型且全面(至少收錄了全部中國的出版物)的目錄:《史記研究資料索引和論文、專著提要》,由楊燕起和俞樟華主編(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其中關于史記研究的舊文部分似乎是從上述《史記研究的資料和論文索引》中照抄過來的。這三部書互有長短,可補充使用。
2.索引類
第一部索引是吳樹平1977年出版的《史記人名索引》,中華書局出版。這部書非常有用,一部分是因為每個人名在整部《史記》中出現過的地方均作索引,而不是像《二十五史紀傳人名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90年)那樣只對在傳記中出現的作索引;另外是因為它可以作為額外的線索以證明某些特殊的兩字或三字組合是否為人名。由于《史記》中就有不少同一事件的平行文段,這個索引還能幫助我們定位到這些人物。
第二部索引是段書安的《史記三家注引書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書中列出了三家注所引書目。由于三家注所引文段有一部分已不見于流傳至今的版本,所以此書對文本校勘與分析非常有用。
此外還有《史記地名索引》,由嵇超、鄭寶恒、祝培坤和錢林書編輯,中華書局1990年出版。該書有助于我們定位古代的地名(只要這些地名能被定位),指示了某地名在《史記》中第一次出現的位置,通常我們能在那里找到最為詳細的注釋。
這些書中最重要也是部頭最大的是由李曉光和李波所編的《史記索引》(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全書超過2000頁。該書以中華書局本《史記》為底本,前1761頁是單字索引,然后是人名索引(1763—1962頁,與《史記人名索引》差異無幾),地名索引(1963—2073頁),援引著作索引(2075—2082頁),專有名詞索引(2083—2090頁),以及中華書局編輯對金陵書局本所作校勘改動表(2095—2099頁)。
3.辭典類
1986年,楊燕起、陳可青和賴長揚出版了《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這是一部收錄了歷史諸家對《史記》評論的書。第一部分(3—312頁)囊括了自揚雄至現代學者李長之的總體性評論;第二部分(313—749頁)則是從本紀到“太史公自序”逐卷列出諸家批評;最后是“所錄作者、書名及版本”,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歷代《史記》評論清單。
最后一部要提的參考書是一本真正的辭書:《史記辭典》,由倉修良主編,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出版。這部書共854頁,收錄條目數千余條,但大部分只是抄錄《史記》文本,并未提供進一步的解釋。例如,“三父”(13頁),有將其理解為人名的,也有解釋為地方官職的,但這里沒有超出兩種解釋。總體上而言這部書還是很有用的,例如當某個名詞有幾種可能的解釋時,像“三河”,書中就解釋為:既是古代地名,也是黃河別稱。但是,一般來說本書中的解釋只是讓讀者回到原文出處,并未像三家注那樣提供更多信息。
研究
過去四十年,中國大陸的《史記》研究主要分成兩種,一種是對傳統研究的重新出版(常常是整理編輯和標點分段),另一種是現代學者的原創性研究。我們首先看看傳統研究類。
1.傳統研究
梁玉繩的《史記志疑》(賀次君點校,三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和王念孫的《讀書雜志》是兩種最重要的《史記》傳統研究。梁玉繩的書達1506頁之巨,他的《史記》校勘所涉及的范圍非常之廣。有時候只是《史記》文本之間的對比,如《史記》180頁作“是為寧公”,他據《秦始皇本紀》(285頁)最后所列諸公順序,以及《十二諸侯年表》(552頁),將其改為“憲公”(梁書,123頁)。其他地方則是邏輯分析更為突出。例如《史記》181頁載“遣兵伐蕩社”。梁玉繩引《索隱》所引徐廣注,說“蕩社”一作“湯杜”,其意即湯邑與杜縣之界相鄰。梁玉繩進一步將此次攻伐與隨后的伐戎人亳王(181頁)聯系起來,他認為西戎亳王號湯,不管是“社”字,還是“杜”字,在這里都是錯的,然后他又引《水經注》引此紀作“湯”,無“社”字,以證明他的觀點,他猜測“杜”是后人所加的注,后來混入正文,又衍為“社”(梁書,123頁)。雖然頗為復雜,但這正是《史記志疑》考證分析的典型特點。梁玉繩的研究對后來的兩位學者影響巨大,一位是瀧川資言,另一位則是王叔岷。
崔適(1852—1924)《史記探源》(張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是由梁玉繩開創的打破崇拜的學術傳統下最重要的研究之一。他一開始討論一些與《史記》相關的題目,如《古文尚書》《漢書》與《史記》的關系,以及“傳記寓言”等。接下來他從《史記》每卷中選擇一些段落來進行考證分析。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崔適的風格,那就是“莽”。他常常用“今刪”或“今正”來結束他的分析。另外,他還認為很多后加的卷目是從《漢書》抄來或補入的。
另一本具有梁玉繩學術風格的著作,是由吳樹平主持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出版的《史記漢書諸表訂補十種》。盡管這本將近1100頁的書實際包含了十三種著作,但對于學者而言使用價值最高的當屬梁玉繩的《人表考》[123]和汪越的《讀史記十表》。
這里要說的最后一種傳統研究是陸永品點校的《史記論文史記評議》(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史記論文》是17世紀晚期吳見思(活躍期1680—1690)所著,但直到1886年才付梓刊行。吳書主要是想描述司馬遷的書寫技法,明顯與其他試圖找到并討論太史公作書意圖的《史記》研究不同。他的札記有時只有幾句話,有時則有幾段。在討論《秦本紀》時,吳見思主要分析本紀將很多早期年份聯系起來的敘事結構的散文風格,此本紀為襯托周朝而作的可能性,以及為何作《秦本紀》和《秦始皇本紀》兩個本紀的原因(第3頁)。《史記評議》是李景星1930年代開始所寫《四史評議》的一部分,因此可以看做是本文下一部分現代研究的過渡。《評議》之所以與《論文》合刊,是因為李景星非常明確地想要進一步推進吳見思的工作,為《史記》每卷的技法都提出一些看法(札記)。他在《秦本紀》下寫道(6—8頁),秦是一個例外,其本紀不屬于兩種基本的本紀體例(即以人為紀和斷代為紀)。司馬遷為秦作本紀是因為他從秦國的歷史中看到了從古代到現代的巨變(在司馬遷的視角下)。李景星接著將《秦本紀》分成不同部分,并總結道:通過敘寫秦孝公以及東方諸侯對其迅速崛起的力量的反應,司馬遷描述了真正推動從春秋到戰國政治變革的主要動因之一。
2.現代研究
陳直《史記新證》(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所涉及的面非常之廣。例如,在提到秦始皇葬于驪山時,他非常興奮地提到他和鄭振鐸(1898—1958)在此墓發掘中的發現,并指出“近年在陵區掘出人馬俑千余件”(此書序言寫于1958年,所以他大概是在說1950年代)。他也駁斥了瀧川資言的諸多論斷,很多都是據考古發現作出的,而且他征引的文獻范圍極廣。他的書結合了他的個人經歷、考古證據,還引據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文獻,是非常有趣的研究。
徐朔方《史漢論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的上編收錄了他的研究文章,下編是《史記》《漢書》的對比研究札記,此外還有兩篇附錄,分別是《帛書〈戰國策〉[124]和〈史記·蘇秦列傳〉的分歧》和《〈史記·張儀列傳〉和〈戰國策〉》。對于那些對“班馬異同”感興趣的研究者而言,這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書。
張衍田的《史記正義佚文輯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是據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及其學生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輯校未見于中華書局1959年本《史記》的“正義”條目[125],共1645條(瀧川資言1418條,水澤利忠227條),按卷目排序。這是王利器建議張衍田去做的一個項目。書末節錄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瀧川資言《考證總論》和水澤利忠《校補自序》等。
程金造的《史記管窺》(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為其論文集,主要討論一些學者之前甚少關注的問題。例如,有五篇是關于三家注的,還有一些是關于司馬遷所使用文體的起源,《史記》這一標題的含義,司馬遷的生平,司馬遷的兵學思想,還有對某些篇目的深層考察,如《項羽本紀》和《河渠書》。
郭雙成《史記人物傳記論稿》(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正如其書名所言,是關于太史公如何塑造人物的研究。在論述了以文學分析方法研究《史記》的合理性后,郭追述了司馬遷的人生背景,《史記》人物塑造背后的思想,“紀傳體”的歷史編纂方法以及如何評價這些人物傳記,等等。盡管司馬遷的生平影響了他對《史記》傳記人物的描繪,這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但這本書還是提供了一些新的視角,而且較前人的研究細節更豐富。最后的索引也能讓讀者迅速找到某些注釋在《史記》中的位置。
周經的《司馬遷、〈史記〉與檔案》(北京:檔案出版社,1986年)指出,很多我們今天看到的追述早期中國歷史的文獻都是在司馬遷死后所編輯的。在司馬遷的時代,它們與我們今天所見的形式十分不同。周經認為,除了研究、閱讀和旅行,司馬遷還通過這些“檔案”的學習和使用來擴大他關于歷史的知識。周書的第三章和最后一章(35—75頁)通過爬梳學術史和一些推理猜測,描繪了一部分檔案文本的屬性以及它們在《史記》編纂中的作用,是這方面的第一篇研究長文。
最后要提的兩部著作,都是比較重要的通論性研究。張新科和俞樟華的《史記研究史略》(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是最好的兩部以中文寫作的《史記》通論性著作之一。該書第一章以《史記》在漢魏六朝時期的傳播與形成開頭,然后轉入討論早期的續作者和注家,并以一些一般性討論作為收尾:如《史記》的體例、內容、史學思想以及文學價值。第二章描述了三家注地位的建立,以及《史記》作為歷史和文學作品在唐代的地位。第三章和第四章則總結了《史記》在宋元明的發展,最后六章則是關于清人和現當代學者的研究。書后還附了一個非常有用的日本《史記》研究概述。該書的書寫風格有相當的吸引力,對關心歷史研究和文學批評的人來說都是非常有趣和有價值的。
最后一本書,是韓兆琦主編,韓兆琦、俞樟華等主筆的《史記通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這是我看到的第二本最好的介紹《史記》的書。我們在上面已經提過幾次韓兆琦和俞樟華的名字,他們都花了很長的時間研究《史記》。在這本書中,他們先討論了司馬遷,然后轉入這個文本的歷史,太史公的思想,他的文學成就,《史記》與先秦歷史、文化的關系,以及《史記》對后代文學的典范作用。書后還附了一份重要的《史記》研究專著目錄。
結論
像這樣的綜述文章往往會帶來更多問題而不是答案。例如,自1949年以來的《史記》研究發展是否順應了一般的學術潮流?其所關注的是什么?未來還需繼續做什么工作?
1950年代,由張友鸞、王伯祥以及中華書局所作的這些注本反映了當年學術出版的盛況。而且,他們標志了一種對《史記》學術研究采取的中心計劃的方式:首先準備一個底本和幾個通行的文本,然后進行文本批評分析。盡管《史記》能置身于“文化大革命”等運動對學術的打擊之外,但在此期間還是甚少能有相關研究出版。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標志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人們對整理出版傳統學者的《史記》研究產生興趣,梁玉繩、吳見思等人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1950年代的《史記》版本埋下的種子,以及1970年代末的《史記》重版,在1982年至1992年這近十年間結出了無數豐碩的研究與翻譯成果。這些新的研究,不但得益于越來越多的隨手可得的傳統與現代學術成果,同時因自由開放的學術氛圍而蓬勃發展。自1949年以來百花齊放的學術研究所帶來的影響,將持續為未來的學人與研究鋪墊階梯。而且,現在越來越多國家和地方也涌現出了《史記》研究組織,他們正致力于維持當下學術的質量與數量。唯一令人擔憂的是,當前中國出版行業出現了向“有利可圖的”出版物轉移的潮流。
我現在的一個愿望就是,能出版一部新《史記》,將1950年代中華書局編輯們沒使用的早期重要版本都納入校本之列。因此,我們寄希望于吳樹平以及他的同事們在準備他們的新版《史記》時能將這些早期版本都考慮進去(聽說第一卷在中華書局已經進入出版流程,但未來一年內應該還不能出版),期待他們的版本能在未來促進新一輪《史記》研究的蓬勃發展。[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