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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拓魯迅研究與魯迅式雜文書寫的新天地,新境界——讀李國華《生產者的詩學——魯迅雜文研究》

錢理群

國華于2022年10月完成了《生產者的詩學——魯迅雜文研究》一書,希望我為之寫序。其實,我不是一個合適的寫序者。因為在2015年住進養老院以后,我自己又進入了新的研究領域,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包括魯迅研究都已經相當疏遠,對相關學術研究狀況知之甚少,自身的精力也越來越不支,對新的研究成果做學術的評價,真的有些勉為其難。但我最后還是接受了這一任務。這不僅是出于我的習慣——但凡年輕人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很難拒絕,更是出于我內心的一個期待。我在學術上,始終把自己視為“歷史的中間物”:這也不僅是基于對學術研究的歷史規律的一種體認,更是對我這樣的在“與人類文明斷裂的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自我局限的清醒認識。就魯迅研究而言,我盡管由于有著豐富、曲折的人生經驗和生命體驗,從中學時代開始即沉湎于魯迅作品的閱讀,自有獨特感悟,因而能夠在1980、 1990年代魯迅研究的新的開創期,提出一些我的思考與發現,也產生了一定影響;但自己心里很明白,我與思想、學識和精神境界都博大精深的魯迅,從根本上是“隔”的:我進入不了魯迅的思想、精神,文學、學術……世界的內部、深處,只能淺嘗即止。我因此把自己1988年出版的第一本魯迅研究著作《心靈的探尋》獻給“正在致力于中國人及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朋友”,期待他們在魯迅研究及社會實踐上,超越自己。現在,34年過去了,當年我所期待的“青年朋友”已經長大,成了魯迅研究的骨干。他們又是如何認識魯迅,思考與研究魯迅,達到了什么樣的水平與境界,自然是我所關心的,還有幾分好奇:這就是我最終決定要認真閱讀國華這本魯迅研究最新成果,寫點我的感想的原因。

于是,就有了我讀國華新著的一大收獲:我通過他所寫的《近二十年魯迅雜文研究之得失》與書中的相關引述,看到了新一代的魯迅研究者的成長。其中有我當年就看好的“青年朋友”,更多的是我所不熟悉的,他們都對魯迅雜文研究有了新的開拓。這是讓我特別感到興奮的:多年來我一直在強調,讀不懂魯迅雜文,就看不懂魯迅,而魯迅雜文研究卻始終是魯迅研究的一個薄弱環節;在我看來,魯迅雜文研究的最大難點,就是如何理解魯迅的雜文分明不同于“文學概論”上所說,也即一般人理解上的“文學”,但又確確實實是“文學”,這其實就是國華在“結語”中所說的,如何“分析魯迅雜文的審美形式,認知魯迅雜文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態與現代中國的關聯”。坦白地說,我的魯迅雜文研究就是在這個關鍵問題上止步的。現在,終于在“年輕一代” (他們中許多人已經是中年一代了) 這里有了新的突破。這也就標志著:新一代魯迅研究者已經超越我們,闊步前行了。這正是我所期待,并為之感到欣慰的。

現在,國華拿出了他的《生產者的詩學——魯迅雜文研究》,在我看來,這不僅是一個研究新成果,而且代表了魯迅雜文研究達到的一個新的水平。這對國華來說,也不是偶然的。我從他當年對趙樹理的研究,就注意到他的研究特具的開拓性的特點,并且從中受到了很大啟發。國華有敏銳的藝術直覺和理論創新力,他總能在人們看不出問題的地方,發現新的研究視野,提出新的研究思路,做出新的理論概括。你可以不同意他的結論,提出疑問,但卻不能不重新思考與研究他所提出的問題。他的研究特別具有啟發性。這一回,我讀他的魯迅雜文研究,就有這樣的感受。他所提出、討論的問題,有的我關注過,但他卻提出了我沒有想到的新視角,更多的是我沒有注意到的新的研究點。他的很多分析,都讓我眼睛為之一亮。他的有些研究結論,也有我因為知識結構的限制看不大明白的;不可否認,還有我不能認同,質疑的。但他總能引發我思考。這一個星期以來,我日夜沉湎于國華新著的閱讀中,真的是思緒綿綿。有些聯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比如他在書中談到了魯迅的“老年抒情主體”,一下子就讓我想到了同在晚年的自己。國華深情引述了魯迅寫于1936年8月23日“大去不遠”時寫下的《 “這也是生活”……》里的一段話:“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感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讀了大受震動,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天哪!這不就是此刻 (2022年) 我的心態,生命存在形態?”我不否認,學術研究的某些概括,被后人普遍認同,一定程度上成為“定論”,這是學術研究的高成就、高水平的一個重要標志;但我更認為,能夠引發讀者的思考,浮想聯翩,甚至觸動讀者的生命神經,這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學術境界。看得出,國華的研究,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并取得了一定成效。這也是我對年輕一代的學術研究的期待,是我讀國華的新著最感欣慰的。

說了這一大堆或非閑話的感想,這才進入我讀國華新著“浮想聯翩”中最想與國華和本書讀者交流的話題:魯迅對當下與未來中國和世界的意義。

我完全認同國華的這一論斷:所謂“學術研究”,就是“研究者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研究對象所處的社會環境之間相互敞開和發明的過程”。由此也產生了好奇:國華寫這部魯迅雜文研究新著所處的“社會環境”是什么呢?于是,就注意到了國華在2022年10月8日所寫“后記”里,特意談到他的新著正寫在“世界動蕩和疫情擾擾”之中。我的心又為之一動:我也是在“世界動蕩和疫情擾擾”中重新思考魯迅對疫情和后疫情時代的“歷史大變動”中的中國與世界的意義。

正是處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思想背景下,2022年9月,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讀到了1930年代日本改造社的學者對魯迅的兩個評價,談到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 “不僅論述了從古代到清末的中國小說,也論述了政治經濟、民族社會與小說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 “它超越了文學史,達到了人文史的頂峰”。而日本學者最為看重的是,中國“對于世界來說是一個偉大的謎!!解開這個謎的唯一的鑰匙是這部《大魯迅全集》 ”!

我看了以后,真的有“被點醒”的感覺。我一下子讀懂了魯迅:他的所思所寫、所作所為,不就是為解“中國之謎”嗎?我更一下子看清楚了魯迅對當下中國與世界的意義:在這歷史大變局、世界大動蕩的時代,中國越來越成為世界關注的重心,中國所發生的一切,對許多中國人和外國人來說,越來越成為一個極需探索、解讀的“謎”。我因此而預測和期待:在后疫情時代,中國的學術界,以至世界的中國學研究界,將出現一個“以探討‘中國之謎’為中心的 ‘現代中國人文學’研究”的潮流。而其突破口應該是“魯迅研究”。因為如當年日本學者所說,魯迅正是這樣的“解中國之謎”研究的開創者,他不僅為后人提出了研究目標,而且提供了基本研究方法。正如當年日本學者所注意到的:魯迅超越了單一的“文學史研究”,而推動“人文學的研究”,即多學科的,歷史學、社會學、教育學,政治史、思想史、精神史……研究的集大成。——國華在討論魯迅雜文時,也談到了其“關聯著歷史、政治、社會、文明等諸多內容的文化詩學范疇”,由此而與“現代中國”相聯接。更重要的是,魯迅自己的研究就提供了“現代中國人文學研究”的樣板: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對中國體制的反思,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反思,對中國國民性的反思,都極其深刻、獨到,具有極大的豐富性、復雜性和啟發性,本身就是一個廣闊的研究天地。

在我看來,在新的歷史大變革的后疫情時代,對舉世矚目的“現代中國”,不僅有“如何研究”,更有“如何書寫”的問題:我們所要面對的,不僅是“如何看”,還有“如何寫”。國華通過他的研究,提醒我們注意,在1927年,魯迅面對大革命失敗,國共分裂的中國歷史大變局,也曾有過“怎么寫”的問題。國華分析說,“魯迅認為,面對新的社會政治現實所構成的內容形態,自己原有的寫法已經失效,迫切需要一種新的關于文學的話語形態來應對撲面而來的社會政治現實,而文學因此被魯迅打上問號”,“‘怎么寫’質問的是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文學的內容,什么是文學的形式,文學如何構建作家的主體意識,文學如何組織自我和社會的生活等問題”。在國華看來,魯迅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拒絕“因循既有文學認知,并且充分警惕現代知識的陷阱”的高度自覺,而創造了“雜文”這一全新的文學形態,并“生產了一種新的知識”。我們今天研究魯迅雜文,也應該有一種“相應的知識理解與闡釋”,才有可能真正進入魯迅的雜文世界。應該說,建構對魯迅雜文的“整體性的認知”正是國華這部魯迅雜文研究的主要追求。

下面,我想先對魯迅的自述和國華的分析做一個概述,然后再談“我的聯想”。

1.魯迅雜文的性質與特點

(1) 魯迅在《論“舊形式的采用” 》里,第一次提出了“消費的藝術”的概念,并明確表示了要努力從其束縛下掙扎出來的意愿。按魯迅的說法,“消費的藝術” “一向獨得有力者的寵愛”,是“高等有閑者的藝術”,與掌握權力的統治者有著曖昧的關系。其特點是大談“冠冕堂皇的 ‘公理’”,如國華所說,“以 ‘公理’論人事,既是對公眾隱瞞真相,也是自欺欺人,自己也放棄了真相”。其所扮演的正是魯迅深惡痛絕的“偽士”的角色,奉行的是“謠言政治學”。這樣的“公理”認定的文學藝術及相應的文學認知,其作用與功能就是“消費”,成為權力和既定秩序的“幫忙”與“幫閑”,自然是魯迅斷然拒絕的。他明確表示,我“倒不如不進去”,在被權力的“公理”捆綁的“藝術之宮”外,“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砂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 《華蓋集·題記》 ):魯迅向往的是走出體制的“民間寫作”。

(2) 魯迅選擇的是“生產者的藝術”。他有兩個十分形象的說法。 “農夫耕田,泥匠打墻,他只為了米麥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點不虧心的糊口之資。”生產者的寫作,也只是“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 (《徐懋庸作 〈打雜集〉 序》 )。魯迅還說,“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 ( 《且介亭雜文·序言》 )。在國華看來,這是“一種切身的功利主義,一種生產者的藝術”,魯迅“雜文寫作的發生源于自我內在的表達需要,而非外在的標準或名利”,不是為了他人的消費,而只是滿足自我生存與精神的需要。

(3) 這樣的“從切身利害發生的,未必能與當時現成的知識、價值、倫理無縫銜接”的雜文寫作,就必然是寫“切己的小事”, “以小觀大,以小博大”。用魯迅自己的說法,“不過是,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 (《華蓋集續編·小引》 )。國華分析說,這是一種“從個人經驗中直接生長出來的,憑借既有的概念體系難以指名的文學事實”,是一種“從現實的理解中去獲得真相,尋求自覺的路徑”。

(4) 魯迅進一步指出,寫這樣的寫“切己的小事”的雜文,“說得自夸一點,就如悲喜時節的歌哭一般,那時無非借此來釋憤抒情” (《華蓋集續編·小引》 )。據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里的回憶,“傳聞中年輕的魯迅回答章太炎學說、文學的區別時說,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國華分析說,“魯迅認為文學是一種較為單純的自娛娛人的情感表達,雜文也是一種較為單純的自娛娛人的情感表達”, “魯迅對于文學的理解就具有情感本體的意味”。于是,就有了魯迅在《熱風·題記》里所說的“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 “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 ”。這魯迅雜文中的情感的“無情—有情”, “寒—熱”,正是其最動己心、動人心之處。國華因此說,魯迅雜文的寫作,是一種“主體生命”的消耗,“帶有生命的溫度和深度”。

(5) 魯迅在建構自己的雜文藝術時,特地引述了普列漢諾夫的觀點,強調“美底愉樂的根柢里,倘不伏著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見得美了” (《〈藝術論〉 譯本序)。這就決定了魯迅雜文寫作的個人生存與社會生存的相互聯系,這里有一個個人與社會、時代的勾連問題。國華也據此做出了自己的分析:雜文寫作對于魯迅而言,不僅是“一己之情感、經驗和記憶的所在”,也是“功利性的存在”。 “魯迅通過雜文寫作,既幽微曲折地寫出了個體人生的出處,又展現了社會時代的廣闊畫卷,表達了感時憂世之情懷,深入地開拓了以 ‘一人之文’表現 ‘一代之史’的藝術可能,魯迅雜文因此乃是類似于杜甫詩歌一樣的詩史存在”。魯迅自己也是這樣說的,他有兩大功利性的自覺追求。一是要反映“中國的大眾的靈魂”,于是就有了魯迅雜文中自我靈魂與國民靈魂的交織,以及獨具魯迅特色的“靈魂的諷喻” (《準風月談·后記》 )。二是要做“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 “撕去舊社會的假面” ( 《書信·250428 致許廣平》 );雖“不敢說是詩史”,但“其中有著時代的眉目”(《且介亭雜文·序言》)。國華則提醒我們注意,“即使是要將其 (魯迅雜文) 作為歷史來讀,也應以讀野史而非正史的眼光來讀”, “正史負責傳達時代精神和時間流向,而野史專揀正史的紕漏,留存歷史的精神病癥”。魯迅自己也說,他就是想“存留一點遺聞軼事”,強調的即是其雜文的野史傾向,要實錄“遺聞軼事”來“質疑 (正史的) 歷史書寫”。國華因此說,魯迅的雜文是“以碎片的方式拼合出來的整體,只能是一種敗落的詩史”。

(6) 魯迅雜文不僅勾連個人與當下時代、社會,還勾連“人類”與“未來”。這就有了國華特別強調的魯迅雜文的“烏托邦詩學”:魯迅不僅無情揭示、批判永遠走不出“奴隸時代”的“循環”的歷史與現實的黑暗,還“向往”著一種“破除主奴關系并以更廣大的人群為主體的未來文明形態”。這就決定了魯迅的雜文,不僅面向“過去”和“現在”,也面向“未來”。而魯迅雜文里的“未來”又是極其復雜與豐富的:既寄希望于“以工農大眾為具體人群的新興的無產者”,即“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 ( 《二心集·序言》 ),又為“并未看見地底下的事實,而只看見了由自己的觀念折射出來的影像”而困惑。魯迅更以自己特有的懷疑主義“疑惑著,新興事物的來臨,是否會變成另一次 ‘來了’”。國華概括說,魯迅雜文“作為敗落的詩史,既沐浴著來自未來的光,也領受著來自未來的黑暗”:這是自有一種深刻性的。

(7) 魯迅是清醒的:他在強調“生產者的藝術”與“消費者的藝術”的對立的同時,也沒有忽視“它還是大受著消費者藝術的影響” (《論“舊形式的采用” 》 )。國華因此提醒我們注意:魯迅的“文學觀念、雜文寫作及雜文自覺中,也遍布消費的魅影”。這首先表現在魯迅在談論“革命文學”時,一直強調,“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物”: “真要種田,就沒有功夫做詩”, “正在革命,那有功夫做詩?” “革命成功以后,閑空了一點;有人恭維革命,有人頌揚革命”, “就是頌揚有權力者,和革命有什么關系?”(《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魯迅在《從幫忙到扯淡》里肯定屈原、宋玉、司馬相如這些文人的文學史地位時說“究竟有文采”, “更表現出確切的超越功利主義之見的文學立場”。國華因此認為,“魯迅對于生產者藝術的理解和接受,始終與他自己懸想中的 ‘真正的生產者藝術’相隔一間,其中隔閡,無法消除”, “魯迅恐怕難以蛻變成自己懸想中的生產者”。

2.魯迅雜文的語言形式與思維形態

(1) 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魯迅雜文中頻繁出現“然而” “但是” “總之”等“具有結構篇章作用的虛詞”。國華認為,“魯迅對這樣的句法、章法和修辭有相當明確的自覺意識”,這背后有著“魯迅的思想方法”:頻頻使用“然而” “但是”,顯然是魯迅“思路過于多”所致,他“用的是 ‘剝筍’式寫法”,表達的是“自己對差異性、多樣性的體察”;而頻頻使用“也”字,則表達了“對差異性、多樣性背后的統一性、共性的追求和體認”。

(2) 研究者還注意到魯迅的“夫子自道”: “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貶錮弊常取類型。而后者尤與時宜不合。” “蓋寫類型者,于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與某乙的疽有點相同。但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只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畫者的死命了。” ( 《偽自由書·前記》 ) 看起來這是一種“寫法”,其實背后也蘊藏著“從差異和多樣中尋找統一性和共性的思維形態”。一位研究者稱之為“解剖學凝視”,并且指出,“魯迅的國民性解剖圖正是在這種寫作形式中孕育成形”,凝結成了“主與奴” “人肉的筵宴” “無物之陣” “鬼打墻” “鐵屋子”等等“辯證形象”。國民性的凝視之外,還有所謂“文人相輕”背后對知識分子的“凝視”,同樣觸目驚心。

(3) 這又是一篇能顯示魯迅思維特征的雜文:《 “碰壁之后” 》。魯迅在開會時聽到了兩句話:教師對學生說“你們做事不要碰壁”,學生回應說“楊先生就是壁”。回到家里“坐在自己的窗下”,魯迅卻生發開去,思考“碰壁的學說”,想到“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仿佛看見“教育家在杯酒間謀害學生,看見殺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見死尸在糞土中舞蹈”,等等等等。國華由此有了一個對魯迅雜文思維與寫作的重要發現:“魯迅行文的邏輯并不完全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以情感、情緒帶動修辭,從而加速度地得出一些具有結論性的判斷”,并有這樣的評價:“魯迅行文有意思的地方,恰在于隨時逾越了具體事實的邊界,過度引申到一些整體性的結論中”,從而“喚起讀者的個體經驗,生成具有普遍意義的共情”,引發更大更廣的思考,甚至有“恍然大悟”之感。這種從眼前“具體事實”引出“整體性的大論斷”的飛躍式思維,是一種典型的“魯迅式雜文思維”。其非凡的判斷力、概括力與想象力達到的思想的超越性,其遠見卓識,是令人嘆服不已的。

(4) 還有將“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的“憂郁凝視”。這是一種將個人“一身”之苦與“全世界的苦難”溝通、融合的思維,最后又落實為獨立的個體生命承擔行為:這樣的“小我”與“大我”的一體化,也是魯迅所獨有的。

3.魯迅雜文與報刊媒體的關系

(1) 如果我們進入魯迅晚年住在上海里弄里寫雜文的具體語境,就不難發現,“讀報,議論報紙上的事件和文章,可能是很多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同時也就是魯迅的日常生活的基本組成部分”。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專門引述了魯迅的兒子海嬰的回憶:魯迅每天起得很晚,下午才進入一天的生活。如果沒有人來訪,他就一人仰臥在躺椅上,隨意翻閱報紙雜志,時時閉目沉思遐想……海嬰說,這時候誰也不能驚擾,他自己路過父親書房,也得放慢腳步,輕輕走。晚飯后夜深人靜之時,魯迅才在燈下寫作,直到黎明。魯迅寫有《夜頌》,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 “自在暗中,看一切暗”。這既是魯迅雜文寫作的具體情境,也是象征:白天,他讀報,從報刊上的報道,看戴著各種面具的人;到了晚上,人“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自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的魯迅,“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并且一一寫下來。這就是魯迅的雜文:它來自報刊,又透過報刊上的報道,竭力寫出中國社會的真相、本質。

(2) 魯迅雜文寫作和其他文學書寫最大的不同在于,它與實際生活沒有距離,是即時即刻的現場記錄。國華因此稱魯迅為“瞬息萬變”時代的“拾荒者”,是在瞬息萬變中把握與書寫現實和歷史。魯迅自己也說,“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 “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的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斗的作者,因為失去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 《且介亭雜文·序言》 ):魯迅的雜文正是“為了未來”的“現在式”寫作。

(3) 有意思的是,魯迅賦予他的雜文以雙重功能:既“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 “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這是人必須有的“休養”, “是勞作和戰斗之前的準備” ( 《小品文的危機》 )。國華因此提醒我們,“對于魯迅雜文的理解,不僅要關注其戰斗形態的崇高美學,而且要關注其戰斗間隙的某種日常形態的優美美學”。魯迅雜文“不僅有著時代的 ‘獰眉厲目’,而且有著精神和情感如何得以安頓的溫度”。這其實也是由報刊的特質決定的:它是市民日常生活的需要,是商品經濟的產物,也就自然具有某種“消費”的特性與功能。魯迅雜文生產,其實是貫穿著一種“游戲精神”的。

(4) 報刊的商品性質,也決定了魯迅的雜文寫作也受到作為消費者的讀者的制約。國華也因此提醒我們:“如果沒有讀者的閱讀需要,魯迅是否寫作雜文”都成為問題,他的整個寫作過程也都要考慮讀者的需求,魯迅雜文寫作背后,實際有著“時代需求” “自我需求”和“讀者需求”三大推動力。在魯迅雜文里,不僅有他描述的對象,有他自己,更有讀者的身影時顯時隱。魯迅雜文也因為通過影響讀者而影響社會,就具有了某種“組織社會”的作用與功能。

(5) 正是為了滿足讀者的需要,就有了國華注意到的,魯迅“對雜文集的編輯的頗費匠心”: “嘗試了依主題、文體、編年進行編集的不同方法。勞心費力地寫作序跋,說明雜文于己于人的意義”, “開啟了隨文附錄論敵文章的編法”,還“以補記、加著重號等方式說明集子中所收雜文的發表情況,或未能公開發表,或被刪節,等等”,并“隨文保留發表時所用筆名”等等,這都是為了保留微觀歷史的真跡,讓后代的讀者也能夠進入當年的歷史情境。而精心書寫“后記”,則如魯迅自己所說,“我的雜文,所寫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來,已幾乎是或一形象的全體”, “所以我的要寫后記”,就是要使“這一本書里所畫的形象,更成為完全的一個具象”( 《準風月談·后記》 )。魯迅顯然是要“通過編集來構建雜文的整體性”,以便讀者全面理解他一篇篇零星散寫即所謂“碎片”寫作背后的總體構想和良苦用心。這樣,魯迅的雜文生產就有了一個“寫作—發表—編集”的完整過程和有機構成。這是我們后人今天來讀魯迅雜文不可不注意的。

4.魯迅雜文寫作與其具體寫作環境和背景的關系

(1) 魯迅將他的雜文取名為《偽自由書》,正是要提醒讀者和我們這些后來人:在他寫雜文的時代,“‘自由’更當然不過是一句反話,我決不想在這上面去馳騁的”。 “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閑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么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 ‘剩下來’的也不剩。”(《花邊文學·序言》)國華對此分析說,在魯迅看來,“殘酷的政治恐怖對雜文寫作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但細密的現代政治治理術對雜文寫作帶來的影響才是致命的,它甚至迫使已經自我閹割的寫作者進一步存皮去骨”。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雜文 (包括魯迅雜文) “不過是一時的社會、政治允許存在的剩余物”。

(2) 這也就決定了魯迅雜文的文體特征:既追求“任意而談,無所顧忌”,又“故意隱約其詞”。魯迅解釋說,“不過要使走狗嗅得,跑去獻功時,必須詳加說明,比較地費些力氣,不能直捷痛快,就得好處而已”(《我和 〈語絲〉 的始終》 )。可以說,“任意而談,無所顧忌”是雜文的本質、本性,是每一個寫作者所向往、追求的;而“故意隱約其詞”則是雜文寫作的現實形態,每一個寫作者必須面對。如何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在“不自由環境下”,堅持有限度的“自由寫作”,則需要寫作者的“智慧”與“韌性”。在這方面,魯迅也提供了“范本”。

(3) 于是,就有了魯迅式的“本相以擬態作掩護”的大智慧,大苦心。國華分析說,首先是“魯迅使用繁多的筆名”, “有的是為了逃過書報審查,如欒廷石”, “有的則是游戲或者自喻,如宴之敖者”, “而其中不乏充滿挑斗性的,如何家干和陏洛文。前者是擬態書稿審查官的口吻,后者是擬態浙江省通緝魯迅的罪名 ‘墮落文人’”。 “其次是寫法”,常常是利用反語、諷刺等修辭方法設“圈套”,編“謊言”,布“地雷”,等等。 “最后是編雜文集”, “全面挑戰了集部的傳統,使人無法從一般著作、創作意義上來看魯迅的雜文集”。而這一切“雜文形式本身的遷延變異也是詩史的一部分”:反映了魯迅所處時代文人寫作的環境、命運的真實。

5.魯迅對晚年雜文寫作的定位

(1) 這是魯迅對自我生命存在的選擇——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華蓋集·雜感》 )

任何時代,都有想“往古”“出世” “上天”,“離開”現實的 (今天的形態是想“躺平”,想“潤” );但也始終有魯迅這樣的“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而且一旦選定了,就“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雜感》)。

(2) 魯迅認定的“歷史角色”——

翁——阿阿。那么,你是從那里來的呢?

客—— (略略遲疑,) 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闔了門。過客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過客》)

魯迅自己在與年輕人的通信里,則有這樣的說明:“《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面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 ( 《致趙其文》 )

這都是魯迅的“自畫像”:在魯迅雜文里,凝視著我們的,就是“他”——“執著現在,執著地上”, “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 “反抗絕望”而“勇猛” “悲壯”地“戰斗”,永遠“往前走”的“過客”!

魯迅對這樣的自我寫出的雜文,也自有信心:“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徐懋庸作 〈打雜集〉 序》)

國華對魯迅雜文的內在永恒性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它自有“生命的溫度和深度”,沒有也不會“隨著文章所論及的具體對象的消亡而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對魯迅雜文的梳理 (主要依據國華的論述,也有我的理解與發揮) 就到這里: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又猛然發現,這篇“讀后感”式的“序言”隨手寫來,竟然成了“萬言書”,再要嘮嘮叨叨地寫我的“隨想”就不合適了,只能簡單說幾句——

其實,敏感的、熟悉我的思路的讀者,也不難發現,我在梳理魯迅雜文時,心中想到的,就是當下的“自媒體寫作” 。我2021年在 B 站上“講魯迅”時,就談到了自己的一個“大膽的聯想和判斷”:魯迅的“雜文很有點類似于今天的網絡文學”, “盡管它只發表在紙質媒介上,卻和網絡一樣,自由地出入于現代中國的各個領域,最迅速地吸納瞬息萬變的時代信息;然后從政治的、社會歷史的、倫理道德以及審美的等方面進行評價與判斷,并用最簡短且極富彈性的語言做出自己的回應;然后借助于媒體的傳播,立即為廣大讀者所知曉與接受,并最迅速地得到社會的反饋”。“而魯迅,不僅創造了真正屬于他的文體,更找到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 “所有這些,都使得魯迅式的雜文文體,獲得了一種當代性:它直通今天的網絡文體和網絡作者與網民,不僅提供思想文化、思維方式的啟迪,更提供了一種未經規范化的、足以讓天馬行空的思想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的自由文體,為今天的網絡寫作提供了可供借鑒和參考的‘寫法’”。 ( 《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輯四“雜文:魯迅的文體——怎么寫”導讀)

現在要補充說的是,在我看來,在后疫情時代的歷史大變動中,自媒體的網上寫作或許會有更大的發展需要與余地:在“無真相”的時代,寫“切己的小事”,或許多少能夠揭示被“公理”遮蔽的某些真相;在“無共識”的語境下,各自寫出自己真實的感受,或許更便于不同意見之間平等地交流;在一切“不確定”的時代,或許“執著現在,執著地上”,還是一個可以讓人多少踏實一點的選擇。實際上我們今天也面臨魯迅當年所面對的問題:在歷史巨變中,如何“警惕現代知識的陷阱,不再因循既定的文學認知,生產一種新的知識,建構新的文學形式”?在這方面,自媒體的寫作是可以做一些新的探索、試驗的;在這樣的背景下,魯迅當年“創建雜文新形態”的努力,自是大可借鑒的。

2022年11月26日至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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