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變革時代中國經濟的五大戰略
- 海聞主編
- 6105字
- 2025-03-28 18:33:56
第一篇
收入分配改革與共同富裕
理性解決收入不平等問題
過于激進的方案可能事與愿違。
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經濟學教授、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
國民經濟研究所所長
樊綱
20世紀初,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Vilfredo Pareto)第一次提出人類80%的財富由20%的人占有的觀點。100年后,貧富差距再次刷新紀錄:地球上最富有的26個人與全球半數人口擁有的財富相當;美國1%的富人家庭擁有33.8%的社會凈財富……21世紀是人類歷史上迄今最不公平的時期,全球財富兩極分化從未變得如此嚴峻。
巨大的收入與財富不平等會引發連鎖反應,從中衍生出形形色色的枝節問題:民權不平等、健康不平等、地緣政治不平等。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經濟學教授、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國民經濟研究所所長樊綱在接受《北大金融評論》專訪時表示,不平等問題一直以來都是人類的一個難題,從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到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再到皮凱蒂(Thomas Piketty),都在討論和分析此問題。逆轉不平等趨勢要做長期打算,其中不可否認的辦法是對財富收益和遺產征稅,將財富本身創造的收入用于公共開支,改善窮人生活。
貧困易解,不平等難解
《北大金融評論》: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了三位在全球扶貧方面做出杰出貢獻的經濟學家;近年來,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備受關注。經濟學,尤其是發展經濟學近年來的研究對于解決全球不平等問題方面有何啟示?
樊綱:研究發展中國家的問題不一定都是發展經濟學的研究范疇。發展問題的根本是落后國家的經濟增長緩慢,而貧困本身不一定是發展經濟學的問題,正因為有發達國家存在,所以才能反映出一些國家的落后。歷史上幾乎所有國家都經歷過貧困的階段,比如中世紀的歐洲。300年前,英國的收入水平不如我們現在高,但那時候它不是發展中國家,其經濟增長也不是發展問題,因為沒有其他國家的收入比它更高。當時它可能也存在貧困,但并不是發展問題。現在的發展問題是與發達國家存在聯系的,是研究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差距。
解決貧困是一個普遍性問題,不一定是發展經濟學本身的特征性問題,但發展中國家特別要研究貧困問題。世界上有很多經濟學家,特別是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家,對擺脫貧困等問題做了深入研究,也取得了較高成就。比如2021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三位經濟學家,他們用實證、實驗的辦法,從微觀的角度做了很細致的工作,確實值得贊揚。而這些研究方法如何在不同的國家得到普遍應用,是今后需要進一步考慮和發掘的。
《北大金融評論》:您曾強調,隨著收入差距的擴大,相對低收入家庭的可見性支出提高幅度更大;您還通過研究指出,風險投資的正向效果主要有利于非農、高收入和高社會資本的群體。在當前零利率,甚至負利率趨勢的大背景下,這是否意味著收入差距可能還會進一步拉大?
樊綱:經濟處在不同的階段,收入差距也存在不同的特點。對于發展中、低收入國家,收入差距主要體現在不同部門的人和不同要素的所有者之間,具體表現為農民和一般工業勞動者的收入在很長時間內難以增長。在落后國家,勞動生產率提高、技術進步產生的收入大部分歸資本所有者、稀缺要素所有者和管理人才等所有。在劉易斯曲線中,當勞動供給曲線是一條水平線的時候,收入差距會越來越大。
隨著收入的進一步提高,當勞動力開始出現短缺的時候,這個趨勢會逐步減慢。就像2008年后,我國農民工收入以18%左右的速度增長,使基尼系數趨于平緩。隨著經濟的增長,實際上收入會逐步趨于均等,這是經濟增長本身的趨勢。近年來,我國經濟增長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低收入階層的消費增長,因為他們的邊際消費傾向高于高收入階層,他們需要滿足很多現在還未得到滿足的需求。在這個階段,低收入階層收入的增長,和更多中產階級的形成,對于我們的消費和經濟增長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但是,目前世界上還存在這些情況:一方面,一些落后國家的經濟遲遲得不到增長,處在低收入端,貧困一直持續;另一方面,在高收入國家出現的現象是資本收入持續增長,而一般的工薪收入很難增長,這是由資本和勞動在全球范圍內配置所導致的。這不是金融、利率的問題,其本質是資本和勞動收入在全球化競爭中出現了分離,出現了兩極分化的新趨勢,即新資本論的基本含義。
在我國,早年由于勞動力過剩,技術進步的收入都歸屬于資本,后來在全球化趨勢中又出現了新一輪資本和勞動收入的分離現象。因此,越是勞動收入,越不能增長,低收入階層甚至中產階級越無法積累財富。而資本收入隨著全球化迅速積累,導致現在1%的人持有90%的金融資產,應該說是全球的收入分配在發生分化。
但是全球貧富分化中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就是國別之間的差距在縮小。像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成長起來了,我們的人均收入從過去的一百美元上升到一萬美元,縮小了全球人口的貧富差距。但是多數國家內部的貧富差距在拉大,尤其在發達國家,這種現象目前特別突出,導致了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分裂。目前有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在做這方面的研究。
不要過度解讀“內循環”
《北大金融評論》:很多人認為,全球化促進了發展中國家的經濟進步,縮小了不平等差距;但是也有學者如斯蒂格利茨(Joseph Eugene Stiglitz)指出,經濟全球化并沒有為世界上的落后國家和窮人服務。您如何看待此問題?
樊綱:這個問題客觀上當然是存在的,但是從整體而言,發展中國家得益于全球化。有些國家不發展,多是因為歷史和自身的問題,不能全歸于全球化。從大的趨勢來看,過去30年來,有很多發展中國家抓住了全球化機遇。亞洲國家大部分得到了發展,一部分非洲國家和拉美國家也在全球化進程中獲得了發展。
總體而言,全球化使得發展中國家擁有了新的發展機遇,但有的國家沒有抓住機會,就掉隊了。一些之前比中國還富裕的國家可能現在比中國窮很多,那是因為它們自己掉隊了,不是全球化的問題。在一般勞動產業中,有一些發展中國家獲得了發展機會,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教育,那些能夠滿足基礎教育、師資相對好一點的國家,基本上都實現了發展。沒有基礎教育,勞動力就無法開展現代工業;工人看不懂說明書和操作手冊,就不能成為現代工業的勞動力,國家當然也不能獲得發展機會。所以我們不能籠統地說全球化使落后國家更落后。全球化的基本邏輯是資本和技術在全球配置,使發達國家更發達,但也使一部分落后國家有所改善,縮小了和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
《北大金融評論》:在當今逆全球化的趨勢下,您認為全球不平等差距會縮小還是進一步拉大?
樊綱:全球化使得國家之間的差距縮小,但也使得各國內部的差距拉大,特別是發達國家內部的差距拉大,美國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這個問題在歐洲不是很嚴重,因為歐洲人口增長停滯,且并不接受太多移民,所以勞動力處于短缺的狀態,不存在大量勞動力無法獲得高收入就業的問題。美國則不同,隨著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配置,在利潤最高的地方去生產,有很多產業被轉移出去了,其勞動階層的收入就無法得到增長,從而造成國內貧富差距拉大。再加上美國又接受了大量移民,使得兩極分化問題更加嚴重,由此產生了新的政治訴求。特朗普(Donald Trump)便代表了這樣一種訴求:右翼民粹和極端民族主義的訴求。這種訴求的目的是緩解國內的收入差距,但是這種逆全球化的行為一定會放緩發展中國家的發展進程,甚至使一些發展中國家失去發展的機遇。
中國獲益于WTO(World Trade Organization,世界貿易組織)的全球化進程。作為發展中國家,我們受益于一些特殊條款,可以通過參與全球貿易體系來促進本國的經濟發展與出口貿易。但是,這也招致了很多發達國家的怨言,加劇了中美貿易摩擦。目前,中國甚至可以根據過去的經驗改進WTO機制。但是,如果按照美國對WTO的改革方案,取消WTO中對發展中國家的特殊經濟政策,倡導一律平等,就會使之后的許多發展中國家失去借助WTO和全球化進一步發展的機會。
發展中國家需要在一定時間內接受適當的保護。美國當年對幼稚工業保護了幾百年,使自己的企業發展起來并加入國際競爭。但是美國現在完全不考慮發展中國家能否發展的問題,只考慮自己,繼續這樣,那確實會形成全球化的逆轉。
如果按照美國現在的這種做法,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資本仍然可以在全球配置,仍然在全球尋找最佳的利潤回報機會,而一些落后國家卻被排擠在全球化進程之外,那么國與國之間的貧富差距會進一步拉大,這是我們不愿看到的一種情景。發達國家會獲得更大的資本利益,落后國家的貧困則會持續下去,像中國、印度等人口大國的發展也會變緩。
《北大金融評論》:當下美國一意孤行,并不愿意改變其做法,對中國公司比如華為和字節跳動采取種種限制措施,中國應如何應對?
樊綱:目前中國正在落實對WTO的一系列承諾,包括投資的便利、取消一些保護和資本股比的限制、允許金融機構進入、開放服務業等,這些都是當年加入WTO的承諾,是一定要做的。
至于美國現在又打貿易戰,又要改革,還要“退群”和改革國際機構,我們只能積極應對,美國畢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我們要從國家、企業和工人的利益出發,堅持多邊主義,努力為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發聲,爭取更好的結果。面對強國咄咄逼人的政策,我們沒有主動權,只有應對。在美國人看來,強大就是真理,這就是“叢林法則”。雖然是很危險的,但是我們必須要適應它。
《北大金融評論》:“以內循環為主的國內外雙循環”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
樊綱:“內循環”的提出是為了適應國內發展的需要,當我們在國際市場上受損的時候,當然要更多地依靠國內14億人口的大市場。過去我國的儲蓄率較高、消費水平較低,國內市場的開發力度也不夠,因此提出“內循環”,加大內需,利用好本國的大市場,好好發展我們自己。
也就是說,什么都替代不了我們自己的發展。要想成長,沒有別人能夠替代你,沒有人能夠恩賜你,必須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們要多思考如何改革、開放、學習,特別是學習作為落后國家如何利用后發優勢,吸取別人的經驗教訓,加大科技創新的力度等,這都是必須做的。
對于“雙循環”我們也不必過度解讀。作為大國經濟體,我們的GDP(Gross Domestic Product,國內生產總值)還主要來自國內部分,出口收入只占總GDP的13%—15%。只不過近年來我們的貿易額在國際上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特別是跟美國之間存在巨大的貿易順差,很多人便誤認為中國的經濟增長完全是依靠出口拉動的。其實這是不對的,我們還是以國內經濟為主,只不過國內經濟體量還應該更大,以支撐我們未來的經濟增長。
防止收入和財富不平等加劇的策略選擇
《北大金融評論》:庫茲涅茨曲線描述了經濟發展與收入不平等程度之間的關系,經濟發展初期,收入分配狀況先趨于惡化,繼而隨著經濟發展而逐步改善。您曾指出,中國的貧富差距加劇趨勢至少要20年才能逆轉。庫茲涅茨曲線是否符合中國現狀?您如何看待不平等的長期變化趨勢?
樊綱:逆轉不平等趨勢要做長期打算,中國的貧富差距不會很快消失。10年前,我國農民工的工資有所上漲,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解決所有貧富差距問題。貧富差距是一個非常長期的現象,我們要盡可能防止它擴大,防止它達到極端的地步。
總體來講,中國的教育水平在世界上排名比較靠前,我們的基礎教育是不錯的,但能夠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并不高。此外,中國目前存在大量的低收入群體,同時月收入達到10000—20000元的群體也不少,屬于中產階級,大致有3億—4億人,收入差距還是蠻大的。
收入差距易導致中等收入陷阱,造成國內市場萎縮、產業升級乏力、增長停滯不前。對于收入差距,我給出的解釋是劉易斯拐點。庫茲涅茨曲線是一個統計曲線,劉易斯拐點是庫茲涅茨曲線中差距最大的那一點。開始時勞動工資是給定的、不可增長的,由于技術進步、效率提高帶來的收入增長都變成了資本和稀缺要素收入的增長,因而導致收入差距越來越大;而到劉易斯拐點之后,當勞動者的收入等于其邊際生產力的時候,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便可以成為勞動者的收入,收入差距會逐漸縮小。這是發達國家的情況。
對中國來說,如果資本繼續投入,勞動也進一步增長,勞動工資會隨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而不斷提高,這便可以使得在到達劉易斯拐點之前,導致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因素逐步消失。而且隨著收入的提高,社會保障制度會不斷改進,一次分配之后再通過稅收做二次分配,來彌補一些低收入階層的收入差距。我國對社會保障十分重視,政府在教育、衛生醫療方面的投入比重較大。
我相信中國能夠避免拉美地區曾經歷的中等收入陷阱。當年拉美地區因為國內收入差距過大,左派上臺后宣揚民粹主義,增加社會福利;而右派通過軍事政變上臺之后不僅取消社會福利,而且給富人和企業減稅,結果導致財政、貨幣、債務危機,經濟停滯了10年后又掉入中等收入陷阱。我相信中國能夠避免中等收入陷阱,因為我們既可以避免極端的收入差距、兩極分化,又能避免極端的民粹主義。
達到比較平等的收入分配,前提是要有平等的機會和社會福利制度。這不是10年、20年就可以實現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進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不要過度樂觀,也不要過度悲觀,要努力防止收入差距極端分化,實現穩步發展,在長期逐步解決這些問題。
有人說,要20年才能解決這個問題,簡直是“置貧困于不顧”。但我說,如果操之過急,也許三五年后我們便面臨經濟危機,窮人會更貧困。一個持續、逐步的發展演變,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特別是對低收入階層,因為一旦發生危機或大的動蕩,首當其沖的是低收入階層。在防止發生大的危機或波動的前提下,實現平穩發展,逐步解決收入差距問題,其實是一個最好的方案。
《北大金融評論》:在貧富差距方面,很多人關注的是財富不平等。財富不平等在中國和發達國家之間還存在一些不同的特征。比如很多發達國家是在技術革命后收入劇增、財富積累;但在中國,資本流入大城市后成倍地抬高了房價,從而導致巨大的財富不平等。您認為我們的財富差距還會加劇嗎?有什么應對措施嗎?
樊綱:這是到目前為止全世界都還沒有解決的一個問題。正如皮凱蒂所講的,財富帶來的收益遠遠大于各種要素的收益,因為財富本身通過利滾利的方式,可以產生新的收入。比如美國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造成了財富效應,大家拿著錢去炒股,股市大漲,一旦經濟泡沫破裂,最先受到打擊的還是小股民。對于資本市場波動帶來的財富差異,目前還沒有一種理論方法能夠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
唯一一種不可否認的辦法是按皮凱蒂所說的,對財富收益和遺產征稅,將財富本身創造的大部分收入用于公共開支,改善窮人生活。如果不這樣做的話,財富差距將會繼續拉大。中國對勞動工資征稅,但對個人資本收入是不征稅的,沒有房產稅和資本利得稅,而這可能是導致收入差距拉大的一個重要因素。只要房地產市場價格的增長速度快于工資的上漲速度,便一定會在財富上出現兩極分化,而且一個人一旦處于財富的弱勢地位,就很難改變了。很多發展中國家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都會遇到這個問題。
歷史上最激進的辦法是進行徹底地重新分配財富。目前,一些北歐國家用高稅收的方式來實現高社會福利,但其他很多國家還處于早期發展階段,高稅收方法并不適用。
一直以來,不平等問題都是人類的一個難題。從盧梭到馬克思再到皮凱蒂,都在討論和分析這些問題。在金融行業蓬勃發展的當下,金融資產又進一步拉大了收入差距,而這可能是一個相對新的問題。雖然基本的邏輯是一樣的,但金融具有“脫實向虛、自我循環”的特征,即使實體經濟不景氣,金融依舊可以通過自我循環產生資本溢價。因此,金融對于收入分配的作用值得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