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運動向其它地方傳播開去,經過書店集中的萊比錫,運動的中心很快便由南部的文化名城慕尼黑移向作為政治、經濟中心的柏林。顯然,柏林的工業無產階級及民主力量的強大為自然主義運動的發展提供了更有利的條件。柏林最重要的自然主義文學團體是1886年建立的“突破協會”。阿爾諾·霍爾茨(Arno Holz,1863-1929)、奧托·布拉姆(Otto Brahm,1856-1912)、約翰尼斯·施拉夫(Johannes Schlaf,1862-1941)、海因里希·哈特(Heinrich Hart,1855-1906)、尤里烏斯·哈特(Julius Hart,1859-1930)、蓋哈特·霍普特曼、威廉·伯爾申等是協會的主要成員。他們堅信德國文學正處于歷史的轉折關頭,明確要求文學的現代化。作為“自由文學團體”,“突破協會”主要是“青年詩人和作家的集合地”;協會于1890年解散,此后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發展:霍爾茨和施拉夫在他們共同主張的的“徹底的自然主義”理論指導下不斷進行新的文學實驗;奧托·布拉姆和保爾·施侖特爾等人則圍繞著“自由舞臺”劇院組建了戲劇協會——后來由于內部意見分歧又產生了“自由人民劇場”和“新自由人民劇場”兩個組織。“自由舞臺”劇院主要上演易卜生、比昂遜(Bjornstjerne Martinus Bjornson,1832-1910)、左拉、霍普特曼等人的戲劇。
德國自然主義者并非都持守相同的文學立場,這在他們對待自然主義文學領袖與理論家左拉的態度上體現得一目了然。哈特兄弟(Hart Brothers)就幾乎從未認同過康拉德對于左拉一味大唱贊歌的做法。在1886年出版的《當代》(Die Gegenwart)中,尤里烏斯·哈特就曾抨擊左拉對德國文壇所造成的危害:這種類型的文學因片面強調反映現實而扼殺了詩人藝術家的創造性,因而左拉的美學觀念代表著詩歌的死亡。無獨有偶,1887年,小說家弗里茨·毛特納(Fritz Mauthner)發表《從凱勒到左拉》(“Von Keller zu Zola”),批評左拉的作品中只有泥沼沒有鮮花,大大損害了現實主義的藝術原則。事實上,早在1884年,批評家格哈德·馮·阿明托(Gerhard von Amyntor)便在萊比錫的《國內外文學雜志》(Magazin für die Literatur des In-und Auslandes)撰文警告“左拉主義”(Zolaismus)的危險。“左拉主義”這個新詞被其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區分正常的可被接受的自然主義和左拉那種夸大的應予排斥的自然主義——這樣就將他眼中的都德、易卜生、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1821-1881)等外國自然主義作家與左拉區別了開來。[158]也許,德國文壇對待左拉的這種矛盾態度在馬克斯·諾爾道身上體現得最為充分:這位19世紀80年代初在法國實習的醫生早在1882年便曾撰文夸贊尚在寫作中的《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小說乃一種能夠揭示出真理的藝術形式,但90年代初他卻開始將左拉歸為描繪城市黑暗的腐化作家之列,大加撻伐。在其影響甚大的《退化》(Entartung,1892)一書中,他認為左拉、易卜生等自然主義作家筆下的情愛、嫉妒、暴力以及夸張的個人主義表達,同樣可以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那兒發現。[159]
德國的自然主義者大都拒絕接受左拉將藝術和文學視為一種科學的激進表述,其代表人物康拉德與霍爾茨,都對“自然主義”概念做了合乎德國文化邏輯的重新闡釋。[160]1887年去法國旅行時,霍爾茨發現了左拉、福樓拜以及龔古爾兄弟等法國自然主義作家作品的新奇與魅力。自1890年開始,他開始負責同人雜志《自由戲劇》的編輯;同年“自由舞臺”劇院上演了他和施拉夫一起撰寫的戲劇《塞利克一家》(Die Familie Selicke,1890)。在德國,自然主義的內涵與左拉在《實驗小說論》等文獻中所闡發的科學品性相去甚遠,這在霍爾茨《作為理論家的左拉》(“Zola als Theoretiker”,1887)一文中體現得最為清楚。該文雖然將左拉視為一個用自己的創作投入時代斗爭的典范,但對其將文學與科學等同視之的表述卻不以為然。1891年,霍爾茨發表論著《藝術的本質和規律》(Die Kunst ihr Wesen und ihre Gesetze,1891),坦言自己的理論來源于實證主義科學家的影響,目的是建立一門“藝術社會學”,就如同由馬克思為經濟活動建立的社會學一樣。霍爾茨闡發了其所發現的藝術規律:作為“第二自然”,藝術有一種重新成為自然的傾向——藝術將基于它們各自摹仿的條件并在這種條件的運用中重新成為自然。后來,他將這個規律簡化成一個數學公式:“藝術=自然-X”。這一公式是其對左拉的實驗小說理論做了分析研究并主動與之加以區別的結果。他接受了左拉理論中注重經驗分析的因素,但不同意其理論中關于藝術活動的主觀性成分,要求盡量縮小主觀因素。霍爾茨藝術理論中另一個重要的思想是對于形式的重視。他認為,每一種藝術都有其獨特的表現手段;而且表現手段永遠在變化,新藝術技巧的出現將產生全新的藝術。因此“一種藝術的發展就是它的形式,它的技巧的發展”。“最高的藝術是語言藝術。”[161]為貫徹這一理論,霍爾茨在詩歌、小說和戲劇創作中曾一再致力于形式的革新,創造了以“分秒不漏的描寫”“照相錄音手法”為特征的“徹底的自然主義”。[162]
在德國自然主義小說創作中,首先應該提及的是被譽為“德國的左拉”的馬克斯·克雷策爾(Max Kretzer,1854-1941)。他的作品始終以社會現實矛盾為題材,但矛盾的解決卻是非革命性的社會改良。處女作《兩個同志》((Die Beiden Genossen,1878)揭露一個社會民主黨干部的道德腐敗和偽善。另一部小說《在社會主義風暴中》(Im Sturmwind des Sozialismus,1884)展現出作者企圖以宗教改良來解決社會弊端的小資產階級的觀念立場。克雷策爾寫得最成功的一部小說是1888年發表的《梯姆坡師傅》(Meister Timpe,1888)。在詩歌創作方面,作為自然主義詩歌的萌芽,1885年出版的當代詩人詩歌選《現代詩人性格》收錄了許多活躍、激進的青年詩人的詩作。在詩歌領域影響最大的是霍爾茨——除了被收入《現代詩人性格》詩集中的詩歌以外,他尚有許多詩作散見于當時的各種詩選或詩歌雜志。值得指出的是,盡管沒能成功,但德國是唯一一個嘗試創作了自然主義詩歌的國度。
1891年,從法國回到德國的赫爾曼·巴爾(Hermann Bahr,1863-1934)也感到自然主義的勢頭已然是強弩之末,“它的作用已經完結,它的魔法已經失靈”[164]。在其同年出版的《克服自然主義》(Die überwindung des Naturalismus,1891)一書中,他揭示了自然主義從生理學向心理學的轉換,并具體闡發了此種走向在于斯曼小說《逆流》中的初步顯現。